高清河婚期将近, 且跟着嬷嬷学了这些年的规矩礼仪,看起来也颇有些样子了。
最起码,白氏和小丫鬟是惧怕她的。
让她们下去后, 高清河在床边坐下,替高玄英掖了掖被角。
这几年,她冷眼看着, 越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想,玄英大概真的不是大哥亲生的。原本,她也很厌恶这个孩子, 这个对大哥、对高家来说,意味着耻辱的孩子。
可相处下来, 高清河竟慢慢可怜起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了。就连胡夫人, 对玄英的态度也有些奇怪, 唯一真心疼爱玄英的, 大概只有胡侍郎了。
可胡侍郎有自己的亲孙子,对这个外孙再疼爱也是有限。
玄德玄意这两个孩子,好的形影不离,却都和玄英不怎么亲近。很多次玄德玄意在花园里玩的开心, 玄英一来,两个人就停下不玩了, 齐声叫着大哥,等玄英走了, 又继续玩。
哥哥嫂子每每见了,只是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加以阻止。
高玄英在高家,显得格格不入。
高清河仔细看着高玄英的相貌,叹了口气,”果真不像大哥。”然后摸了摸他的脸。”好孩子,虽然你可能不是大哥亲生的,不过大哥认了你,你就是高家的长子。千万别怨天尤人,大哥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要怪,只能怪你娘,怪胡家。”
话说出口,高清河猛然清醒过来,她是昏了头吗?怎么说出来了!二哥告诉过她,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谁都不能说的。
她怎么对着一个孩子说了。
幸好,幸好,玄英睡着,旁边又没有其他人听到。
高清河一边庆幸,一边匆匆起身走了。
高清河走后,白氏进来了,看了一下,见玄英睡的很熟,放下床帏,自己去墙角的榻上歇着去了。
等到白氏发出微微的鼾声,床帐里的高玄英猛地睁开眼睛,他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最后,直接拽着被子蒙着头。
怪不得,怪不得爹对自己这么严厉,娘也不亲近自己,爹娘喜欢玄德玄意远胜过自己,原来,自己不是爹亲生的!那自己的亲爹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不要自己?
高玄英到底还是个孩子,骤然得知真相,心神激荡,一夜未眠,直到天亮十分才将将睡着。
白氏眼看着到了平时该起的时辰了,可大少爷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些着急,本想让大少爷多睡会的,可又怕大人和夫人知道了生气,只好掀开床帐。”大少爷,该起床读书了。大少爷!快来人啊!大少爷病了!”
不一会儿,大夫就来了,说高玄英是忧思过度抑郁成疾。虽然六岁的孩子得这个病有些奇怪,可宅门里的事,说不清楚。他可不想多管闲事。
胡幺娘眉头微蹙,忧思过度抑郁成疾,他才几岁,忧思什么?抑郁什么?当初她被人侮辱,担惊受怕,差点去死的时候,也没像他这样啊。”这孩子,竟这样弱,将来如何能承担起长子的责任!”
白氏在旁听了,敢怒不敢言。
高玄英一病,去书院读书的事自然搁置了。
这一晚,胡幺娘去看他,说了几句后,便打算起身回去,却被高玄英拉住了。”娘,我到底是不是爹亲生的?”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胡幺娘第一反应是看着屋里有哪些人,这些人留不得了。
然后才转头去看高玄英。”傻孩子,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你自然是你爹亲生的。”那我爹是谁?”高玄英继续问道。”你爹自然是我!”高远生大步走了进来,眼神一一扫过屋里站着的人,大声说道。”夫君!”胡幺娘眼神里有着些许慌乱,高玄英方才那样说话她都不曾慌乱过,可高远生来了,他听到了刚才的话,胡幺娘竟心慌了。”莫急,我在。”高远生握住胡幺娘的手,温柔安慰道。
这四个字,如同定心丸一般,彻底安了胡幺娘的心。她温柔一笑,退到了高远生身后。
高远生坐在床前。”你是我的长子,是高家记在族谱上的长子嫡孙!你这样和你娘说话,是在怀疑你娘的人品,怀疑你外祖家的家教,也是在怀疑我。”
高玄英却避开了高远生的眼神,不肯与他对视。
高远生也无所谓,高玄英信不信,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做给胡幺娘、做给胡家看的。
从高玄英屋里出来,高远生叹了口气。”把玄英身边伺候的人打发了吧,再重新挑几个忠厚老实的伺候。”
胡幺娘点点头,欲言又止。”夫君。”不必多说,夫妻之间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还做什么夫妻。”高远生拍拍她的手。”我公务忙,家里一直是你在辛苦,等忙完这阵子,我好好陪陪你。”
胡幺娘心里和吃了蜜糖一般,点点头。”好,公务虽要紧,可身子更要紧,让人给你送的参汤,你记得喝。”好,我会喝的。”高远生笑着说道,送了胡幺娘去了后院,才走。
高清河是第二天来看望高玄英时,才发现他屋里伺候的人都换了,原先的白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生的嬷嬷。
不过高清河疑惑归疑惑,却没有问出口,只问了几句高玄英的身体状况,略坐了坐就要走,然后被高玄英拉住了衣角。”姑姑,我亲生父亲到底是谁?”高玄英不顾其他人惊慌的神色,倔强的昂着头,问道。”你胡说些什么,什么亲生父亲!”高清河神色慌乱,想挣开高玄英的手要走。”不,我没胡说,你那晚的话我都听到了。姑姑,你告诉我吧!”高玄英死死拽着高清河的衣角不松手。”你到底说了什么!”
高远生的声音传来,高清河脸色煞白。”你们都退下!”高远生冷冷说道。
屋子里伺候的人顿时都下去了,有人赶紧去后院给胡幺娘报信了。”到底怎么回事,说!”高远生也没发火,只冷冷说了一句。
高清河就胆战心惊的将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我瞎猜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听到了,我以为他睡着了。”
高玄英脸色惨白,他这才知道,连这个名字都是占了别人的。
高远生本来不打算否认的,却闻到了空气中熟悉的脂粉香味,知道胡幺娘来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重新组织了言词,语气平淡的说道。”你被骗了!我根本就没给那个孩子取过名字!”怎么会,大姐怎么会骗我。”高清河不相信。”那时爹娘卧病在床,我寒窗苦读,准备考举人,哪里来的心思给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她之所以那么说,是在挑拨离间。而你,竟然真的蠢得相信她的话,信以为真,怀疑起自己的兄嫂,还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胡说八道!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高远生蹙眉道。
高清河脸色煞白,大哥言之凿凿,难道大姐真的在骗她?是啊,大姐只是随口一说,又没有凭证,自己怎么就信以为真了呢!”大哥我错了,你别生气,你也别告诉嫂子。我以后不敢了。”高清河噗通一声跪下了,膝行几步到高远生跟前,拽着高远生的衣袖哀求道。”这话你别和我说,待会自己和你嫂子说。”高远生甩开她的手。”大哥!不能和嫂子说的!”高清河急道。若是让嫂子知道,她就凭旁人一句话,质疑嫂子的清白,嫂子肯定会对她失望的。嫂子知道了,那胡夫人也就知道,胡夫人知道了,她未来婆家也就知道了,那她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你也知道你嫂子知道了这些会生气,可你还是这么想了,高清河,你扪心自问,你嫂子嫁到咱们家来,可曾做过一点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能这么恶意揣测她呢!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现在就回去闭门思过,我明日就去找岳母说清楚,这门亲事不结也罢!省的你胡言乱语,坏了亲戚间的情分!”高远生气的欲起身拂袖而去。
高清河死死抱住他的腿。”不要啊大哥!”
胡幺娘进来了。”夫君,我都听到了。清河她只是年纪小,耳根子软,她知道错了。这点小事,不至于闹到要退亲的地步。算了吧!”幺娘!”高远生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胡幺娘摇摇头,转身扶起看她进来瘫在地上的高清河。”没事了,你回去歇着吧,你哥哥这边,我会和他好好说的。”
说完,扬声叫人,把失魂落魄的高清河扶了下去。
胡幺娘又去看孩子,发现高玄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胡幺娘叹了口气,替他盖好被子。高远生走了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幺娘,对不起。”
胡幺娘摇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这件事,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你了。”
高远生蹙眉。”幺娘,你不必说了。”
胡幺娘摇摇头。”当年我娘病了多日皆不见好,我听说金华寺的香火很灵验,就打算去金华寺给娘上香祈福。结果突降大雨,冲毁了山路,我们不得已,只能歇在了金华寺。可那晚……”
胡幺娘说不下去了,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滑落。
高远生叹了口气,将胡幺娘搂在怀里。”别说了,别说了,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只要不是胡幺娘的本意,他可以接受。
第167章 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开心了 七
胡幺娘终于将心里隐藏的所有秘密倾盘托出, 虽然泪如雨下,心里却有种终于解脱了的快感。夫君对她那样好, 她终于可以不用满心愧疚的活着了。
高远生始终温柔耐心的劝慰着她。毕竟胡幺娘除了这个污点,样样都好,温柔细心,照顾弟妹,又给他生了一对儿女。一开始高远生还以为是胡幺娘行为不检,和旁人有了孽种, 现在知道不是她的本心,高远生心里也奇异般的松了口气。”夫君,我, 真的不是有心的。事发之后,我曾想过去死,可被我娘救了下来。我也想过打掉这个孽种,可我娘舍不得, 怕我因此伤了身子。所以,所以才……夫君, 你别恨我,别恨我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你让我怎么弥补都可以。可你别嫌弃我,别不要我!”好容易冷静下来的胡幺娘,说着说着又激动的哭了。
高远生叹了口气,”我要是嫌弃你,就不会和你生儿育女了。至于岳母,岳母一片爱女情深,我能理解的。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我们还有未来的几十年要过呢。不要哭了好吗?”
可胡幺娘已经哭得伤心欲绝,站都站不起来了。
高远生索性将人拦腰抱起,回房了。当晚,二人终于坦诚以待,彼此之间再无隐瞒,水乳交融,恩恩爱爱。
事后,胡幺娘沉沉睡去。高远生躺在边上,手在胡幺娘光洁细滑的背上来回滑动,心里却想着临走时那孩子不住煽动的睫毛。装睡都装不像,果真随了他那个畜生父亲,成不了大气!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那个孩子听到所有的一切,听到自己不堪的身世,故意让那个孩子亲耳听到他的母亲称呼他为孽种!
原本他都已经认了,他给了这个孩子嫡长子的身份,吃穿用度也不曾亏待了他!谁知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给了那么多,那个孽种还嫌不足,整日阴沉着脸,仿佛谁欠他的一般,搞出这么多事来。
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看他还有脸闹吗?
虽然和一个六岁的孩子计较有失身份,可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自己嫡长子的身份被一个孽种占着。
高远生得意的想着,然后睡下了。
结果没躺下多久,就有人急匆匆的来敲门。
夫妇二人披着衣裳。”投河?”果真够没出息,男孩子,遇到点事情就寻死觅活的!
这下连胡幺娘都生气了。”夫君,不如把他送到庄子上去吧。对外就说他身子弱,怕养不活,找人给他算了,要隔断静养,十八岁之前不能见父母亲人。多派些人伺候就是了。”胡幺娘想了想后说道。
高远生却有了个想法。”不如把他送去梧州老宅吧。”送去给蒋礼添堵,总比留在京城碍眼的好。何况,蒋礼若真嫉恨他,怕是不会真心待这孩子好。若是孽种夭折了,自己既除去了眼中钉,也可顺便拔掉蒋礼这个肉中刺。一举两得,甚好。”送去梧州?”胡幺娘有些疑惑,难道夫君心里对那位还有感情?今晚,他们彼此坦诚,再无秘密。胡幺娘虽然早就知道高远生曾经娶过妻,可之前她心里有秘密,自愧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吃醋嫉妒。之前在外面偷听的时候,她情绪激动,没顾上这些。现在冷静下来了,她才知道,自己其实还是介意的。”嗯,让大姐抚养。大姐虽是乡下女子,照顾孩子却不错。青山清河都是大姐一手带大的。就如岳母所言,到底是一条生命。让他们彼此陪伴,彼此慰藉,岂不两全其美?”高远生温柔的说道。
胡幺娘有些犹豫。”你让我再想想吧。”
高远生心中有些不快,若是之前,自己说什么,胡幺娘向来没有二话,如今这是觉得说开了,反而没有顾忌了?
胡幺娘心中犹豫不决,只好回娘家去问胡夫人的意见。
胡夫人这些日子有些忙碌,没顾得上女儿这边,知道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不由得有些无语。不过听说胡幺娘已经和高远生说开了,二人坦诚相待,再无秘密时,也松了口气。
可当她听说胡幺娘对高远生的提议没有当场答应时,无奈了,不得不开口提醒女儿几句。”依我看,女婿这提议非常好,你为何不答应?”
看女儿还不明白,胡夫人又说道。”别以为事情说开了,就能真正过去了。女婿宽容大度不计较,并不意味着他没放在心里,事实上,是个男人都会接受不了的。只能说,女婿对你们母子的爱战胜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和骄傲。越是这个时候,你就越要温柔小意的对待女婿,你要让女婿知道,他的付出和忍耐是有价值的。何必在这点小事上逆了女婿的心意呢。”九十九步都走了,难道还差最后一步吗我的傻女儿!
胡幺娘也不蠢,立马就听明白了胡夫人的言中之意,脸色微变,是啊,她怎么就大意了呢。”娘!”好了,现在回去吧,告诉女婿,你答应将那孩子送到梧州老家去。这孩子送走了也好,你们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了。”胡夫人笑着说道。
就这样,高玄英被送到了梧州。当然,在吃穿用度方面,高远生也好,胡幺娘也好,都没有亏待他。该给的全都给了,银票就带了三千两。每季度都有人按时送银子送用度,保证不会亏待了他。
高玄英被送来的时候,蒋礼正和隔壁花大婶子及她的小孙子在吃烧烤,菜品很丰富,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啤酒,连蒜蓉小龙虾都有了,就是没有啤酒!太可惜了。
当然,小龙虾是花大婶子的孙子小山子奉献的。人家听蒋礼说这东西能吃后,在泥沟里奋斗了一个下午。
吃的正香呢,有人敲门。
刘全放下手里的虾壳,擦了擦手,一瘸一拐的去开门。
结果就看到了被高青山背进来的高玄英,还有身后的几辆马车。”他要住在这?”蒋礼讶异道。”是,玄英自小体弱多病,大哥大嫂找大师算过命,说他命中有死劫,需隔断静养,十八岁之前不许见父母亲人,或许能度过死劫。思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人托付,只能拜托大姐你了。”
高青山是主动要求送高玄英来梧州的。他可怜这个孩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只能如此了。
蒋礼看看高青山,又扭头看着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死气沉沉的高玄英,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就多了一句嘴,怎么还给自己揽了件事呢。”
可看着高青山尴尬的脸色。”行吧,就让他住正房的东厢房吧。刘婶,麻烦你把屋子收拾一下,这些都是他的行李吗?先搬到厅里去吧。”吃饭了吗?没吃的话坐下一起吃吧。小山子,你招呼一下他。”蒋礼指着高玄英说道。
小山子立马凑到了高玄英身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还手把手的教他怎么吃小龙虾。
高玄英不胜其烦,一副我不想说话别来烦我的表情。无奈小山子不会看人眼色,十分热情,甚至还打算手把手的教他如何吃小龙虾,见他不懂,干脆自己剥好塞到了高玄英嘴边。
高玄英无奈至极,只好张嘴吃下,结果一下子打开了新天地,这东西竟这么好吃!
到底是个孩子,哪怕心事再多,遇到这样热情的伙伴和新鲜的食物,也很容易被打动,被热情的小山子喂了几口后,高玄英也试着自己慢慢剥壳了。”别看这家伙看着可怕,可好吃了。我们今儿吃的是蒜蓉的,大姐说,还有十三香的麻辣的,明儿我带你去田里捉龙虾,我们让大姐给我们做别的口味。”小山子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明天的日程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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