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噩梦翻将上来,余娴心神一震,良阿嬷上前挥手赶,“去去去,店家!管好你的长舌皮子,怎的还让客人触这霉头?”
春溪也啐那鹦鹉,“你才不好!信不信姑奶奶我把你买下来回去拔舌扒皮煮了吃!”
店家赶过来,窘迫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鹦鹉今儿个是吃多噎着了心情不好,胡乱说话!小姐莫当真,挑几盒胭脂,当作赔您的好不好?”
本也不想为难店家,余娴摇头说没事,话音未落,鹦鹉又扑腾起来,“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你这……”春溪挽起袖子想骂它,又因余府的教养好,实在想不出什么腌臜词来,气得小脸通红。店家面色难堪,旁边站着的良阿嬷是陈家人,她一眼能认出,哪个小店都不想得罪陈家人。她将鸟笼拿下来呵道,“再说话把你煮了!”
“据传,”余娴开了口,“神鸟有知天测命之能,兴许它是在提醒我,倘若我真有大事不好了,心中想着它的提点,还能蹚过去。别为难它了,咱们走吧。”
春溪双手叉腰哼气,临走前还回头补了一句,“以后再也不来你家了!”
待余娴领着一干人走远,那鹦鹉扑腾着把后半句说了出来,“把我迷倒!把我迷倒!”
“原是这么个大事不好!原是你自个儿见了美人大事不好?”店家郁闷,用指头戳它,“你方才怎的不说!气死我了!”
“再说话把你煮了!再说话把你煮了!”这鹦鹉提点她,方才是她不让说。店家更气了。
好容易被餐饭开解的余娴又因着鹦鹉的一句话心神不宁,良阿嬷劝她不必信什么知天测命,“鹦鹉学舌,怕是哪个嘴坏的客人等候自家娘子逛胭脂铺子不耐烦了,只得偷摸地与那门前鹦鹉玩,才坏心地教了几句,你莫去当真。”
不想让两人担心,余娴点头笑开了。可终究是有些准头在里面,之后余娴不管是逛胭脂水粉,还是簪钗首饰,总会发生些意外,譬如不慎碰倒了胭脂盒,上好的瓷盒并着嫣红的膏体摔了粉碎,或是被簪上的银叶划破指尖,十指连心,钻心的疼。春溪说是她老想着那个噩梦,心不在焉的缘故,越是小心越容易出错,倘若放开了手脚玩,指不定什么事都没有。
眼看要到傍晚,余娴已没了逛街的兴致,但良阿嬷和春溪都不想她败兴而归,尤其是春溪,一拍手笑道,“小姐!您不是心心念念去大坝子听曲儿看跳舞吗?咱们看了再回去好不好?”
大坝子在东市最繁华的地方,露天摆台,谁都能来看,有座儿的打赏钱,没座儿的凑个热闹场,无论跳得好与不好都有人大声喝彩,旁的小贩还有赶过来帮忙发小零嘴儿和小灯笼的,饶是刚被贬下凡间的神仙来了,也得被氛围哄得高高兴兴地走。余娴想着就欢快,抿唇一笑,是同意了。
日落,华灯初起,最热闹的场子开了,仿佛整个麟南的人都一骨碌扎进了东市大坝。头顶的灯笼个挨个地亮起,映照出余娴和春溪两人明媚的笑容,再一看,良阿嬷也正笑着望那高灯,她沉浸其中,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不是春溪伴着春溪的小姐这年,而是她伴着她的小姐,邂逅余府姑爷那年。
一声锣鼓,把所有人拉回神,还未开场,仅仅是有几个红衣女子一边笑一边拉着手上台,起了势,周遭便掌声雷动,纷纷喝彩了。红衣女子们并不是个顶个貌若天仙的美人,但活泼灵动,喜欢跳舞,便和着姐妹几个攒了一出,谁也不会觉得她们跳得不好,也不会点评她们的姿色,众人眼中只有对美好的事物最纯粹的欣赏和赞美。
当她们翩翩起舞,乐声起,红衣生光,头顶的彩绘灯笼也不及这美景万分之一。这片喝彩声中,余娴窥见了红衣女们的特立独行,谓之生动,谓之热爱。亦窥见了繁华之下的特立独行,这份特立独行名为市井俗气,俗得热闹,俗得敞亮。
一舞罢,余娴鼓掌,试着放开嗓子叫了声好,旁边一大叔回头看她,鼓励道,“姑娘,大点声!”余娴害臊,红着脸摇头,大叔竟直接举手大喊,“这有位姑娘也说跳得好!”
众人也不管是谁说的,纷纷附和:“好!”
奇异的感觉在余娴的心中荡开,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一派和乐中,她回过头,看见良阿嬷也正凝视着她笑。但这样的妙感没有持续太久,她的余光瞥见了什么,让人发毛的,猛地转头,却因人群如潮,多数的人都比她高,挡住了她的视线。
天猛地暗沉,刮起大风,只听得一声惊雷,刚才还和乐热闹的人群顿时喝了声倒彩,余娴头皮发麻,一整日不安的感觉在此刻翻涌至顶峰,良阿嬷也沉了脸色,“小姐……”
“该回去了。”余娴抢先开口,抓住良阿嬷和春溪的袖子,“要一起回去。”生怕漏了谁。
良阿嬷凝神看向她,懂了她的深意,而春溪还无所察觉,只望着天喃喃,“今夜还真要下雨啊。”
又是一声惊雷,雨没落下,但风里已经传来潮湿的草木气,闪电将大坝映得亮如白昼,灯笼的星星之火显得尤其可笑,年迈的班主在台子下招呼大家先离去,改日再捧场,说着让手底下的人扯了一匹大布将台子盖上,再拿石头压。
这边,余娴三人已挤出了人群,护卫贴身跟着,几人一路小跑,赶到停马车的一角,约好等候在此的马夫却不见了踪影,春溪叉腰围着马车转了一圈没找到贪懒的人,“这马夫!回去让老家主发落!”
现在可顾不上等马夫了,今天的一切太不寻常,余娴心中越发不安,指了个护卫,“你来赶车。”
护卫应是,春溪就去扶余娴登马车,又是一阵大风刮来,直吹得余娴脚都抬不起来,春溪连忙抬手用袖子为她遮风。
“小心!”良阿嬷的声音突然高昂,隔着风墙传过来也格外刺耳,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良阿嬷的身体,她几乎是扑倒在了余娴的身上。
紧接着余娴就听到了护卫拔刀的声音,春溪也在她耳边大叫,却不忘和良阿嬷一起护着她,将她压倒在地,余娴睁开被风吹迷的眼睛,从良阿嬷和春溪交错的颈间缝隙看去,几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拿着长剑的黑衣人,正与一名护卫缠斗在一起,而另一名护卫刚好挑开了方才朝她刺来的一剑!
为了什么?玉匣?还是寻仇?是新仇还是旧恨?余娴心思百转,一时想不到背后是谁,但要玉匣的人应当不会从鄞江追着她来,更有可能是寻陈家的仇的。是花家那个人吗?
很快,良阿嬷先爬了起来,一手拉了一个,“春溪,带小姐先上马车!我来驾车!”她的声音洪亮而坚定,不输此时轰隆滚来的雷声。
下一刻,骤雨倾盆,浇了几人满身。
春溪颤抖着手搀扶余娴,察觉她的手心冰凉一片,余娴却反过来安慰她,“春溪别怕,先上车!”余娴撩开帘子,拥着她上,却不想帘子一开,赫然瞧见里头倒了一个人,定睛一看,不是马夫又是哪个?!
两个人尖声一叫,吓得抱作一团,良阿嬷上前探了鼻息,“还活着,别怕,快上去!”
暴雨中,除了兵刃相接声,还传来护卫大呵的声音,“你们是哪来的宵小之徒?!我陈家的小姐也敢冒犯?”
“杀的就是陈家的小姐!”其中一名黑衣人凭空而起,躲开了护卫的攻击,见缝甩出长剑,几乎是对准余娴的脖子去,良阿嬷眼疾手快,将她往回一拉,长剑擦着颈子插到车壁上,险些将她的颈肉剜下来!余娴被拽得跌坐在车沿上,惊魂未定。
又有黑衣人挥剑上前,眼看要刺中身前的春溪,余娴咬咬牙,抱着春溪往地上一滚,躲开了。
陈家的护卫再精良,顶多也是一个应付两三个,可这黑衣人瞧着有五六人,总有人插空朝她们袭来,莫说驾车逃,就连伺机上马车都做不到。
暴雨还往她们身上泼着,恍惚间,余娴感觉和梦中重叠了,她转头去找良阿嬷,春溪却噙着泪叫唤了一声,“阿嬷?!”
她不敢相信,良阿嬷不来护着小姐,竟一个劲儿爬到马车下头去躲?!
这样也好,余娴想的却是,这样也好,她催促着春溪像阿嬷一样去躲着,“马夫还活着,说明他们只是冲我来的!你现下去搬救兵兴许会被针对,但若只是躲着,却能活命!”
“小姐你胡说什么?!”春溪泪眼汪汪,雨水和着淌下来,脸上一会热一会冷,“我是你最可心伶俐的丫鬟,不怕你笑,奴婢和你一块长大,同吃同睡同学,私心里早把你当亲妹妹一样,哪有亲妹妹罹难,姐姐跑去躲着的?!”
“那你俩就一起死!多买的命,算我送给当家的!”再抬眼时,护卫已千疮百孔,另有两名黑衣人高举长剑凌空一跃,朝她们劈来。
雨势太大,两人的衣服被水重重拽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只能频频往后退,眼看黑衣人的长剑落下,两人缩起身体别开眼惨叫,却好似看见良阿嬷从马车底赫然拔出了两把大刀。
正此时,大刀横挡在身前,像在花家那时一样,接住了下落的刃,发出铿声。刀把上一只虎头金光闪闪!余娴不可置信地抬眸,只见良阿嬷双手持刀,一刀断了来人的刃,另一刀一挥,斩落了另一人的手。
滑步摆势,良阿嬷沉声,“我乃麟南双刀客,陈家双姝之一陈玉良,回去问问你们当家的可听过这名号?不怕死的,尽管来。”
第29章 双姝
和着断臂者的惨叫声, “双刀客一姝”的名号确然给其余黑衣人以强烈震慑。几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和两名顶尖的护卫缠斗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 眼前这人一刀断水流抽走了一条臂膀,怕是比护卫还要难缠,为了银子把命丢掉不划算,他们缓缓后退,琢磨着如何离开。
然而风雨雷电杀人夜,光一道道映亮陈玉良的脸, 她目光如炬,紧盯猎物, 缓缓抬起两把大刀,仿佛昭示着几人必死无疑, “怎么, 都想回去?扰了我家小姐逛街的兴致,还想全身而退,没这么便宜的事。”
刀刃上方才还残留着的断臂者的血, 此时顺着大雨滚落, 流入水地,弹起一把血伞, 像黄泉路上盛开的彼岸花。
下一刻, 陈玉良一个箭步上前, 虎头刀在她不算宽厚的手掌中被控得宛若游龙,寒芒灿然刺眼, 几个黑衣人不敢晃神, 一拥而上,她却丝毫不怵, 全然不似被围攻的模样,身法灵活,泰然自若,仿佛入道者拿到了本命法宝,顷刻就能让几人灰飞烟灭。
一劈,一砍,沉刀杀人,破风弹血,再刺,再挑,起势退敌,骤如闪电。杀到后头,好像陈玉良的身形在跟着惨叫声游走,分不清是刀快,还是惨叫声更快,那大刀也不像是被她控在手中,反倒像有了灵魂,自己带着她,或者说,人刀合一,浑然一体。但凡过处,陈玉良都毫不手软,不知何时,脸上的血已斑驳成画。
她的招式,和外公的招式一模一样!余娴看得愣了,和春溪齐齐瘫坐在原地,动也不动。杀高官的人是外公,还是良阿嬷?还有一个答案令她心潮澎湃,不敢细想。
这样的大雨,可冲刷一切狼藉。陈玉良提着双刀朝断臂者走去,后者眼中满是恐惧,但还有几分骨气,梗起脖子,未被砍下的左手握紧长剑,想再殊死一搏。
可陈玉良却只是将大刀立在地上,蹲下身问他,“多少年了,花家与陈家井水不犯河水。上次是我家小姐误闯花家,被你们擒拿情有可原,这一次,为何追杀到这来?”
黑衣人犹豫着不说,陈玉良也不以性命威胁,“说出来,我放你回去,叫人来给你的几个兄弟收尸。”
黑衣人一愣,看着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倘若在这里被大雨冲打一夜,莫说被浸泡得发胀,更有可能面目全非。他闭上眼咬牙啧了一声,才说道,“有人上花家买陈家小姐的命,他说要绑架活的,绑不了就杀。”
“我可没见着你们有丝毫手软。”陈玉良说的是他们一开始就下了死手,并未有绑架活口的样子。
黑衣人低下头,“当家的私底下吩咐我们不用照做,直接杀了。”
“你们当家的真是健忘啊,上次与我一战,没伤够吗?”陈玉良沉声叱他。
“正因为被伤,才想杀你家小姐报仇。当家的说,你们若找上门来,有花钱买你家小姐命的那个人作替死鬼,我们拿钱办事,不算违背了互不相犯的俗约,更何况是你家小姐误闯花家在先。”
陈玉良起身,居高临下睨着他,“他确定要与我掰扯谁先犯了谁?回去告诉他,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别想打陈家和余府任何人、任何东西的主意。二十年前我能收拾他,二十年后我依然可以,让他在那片山上老实待着。”
黑衣人负伤,又拖泥带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
良阿嬷转身去扶余娴,“阿鲤,没摔疼吧?”余娴摇摇头,和春溪一道傻愣愣地盯着良阿嬷,有千言万语想问,但此处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生咽了。
良阿嬷示意护卫上马车,伤势稍弱的驾车,另一个拥着马夫坐前边休息。
几人平安到了陈家,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门口小厮先一步跑进去禀报,陈雄急匆匆赶到余娴的院子,大夫刚看完,正要说余娴的伤势,见他进来先施了礼。
“阿鲤受伤了?”陈雄挥手示意他起,“快说。”
“只腰背处有淤青,足腕扭伤,家主不必过于担忧。”大夫指了指春溪,“让贴身侍女学一些手法,每日以药酒为小姐按揉,再配些活血化瘀的药煎服即可。”
“春溪丫头呢?”良阿嬷问道,“可有伤?”
春溪摇头,“奴婢没事,是小姐为了帮奴婢躲开剑刺,抱着奴婢摔下去的,奴婢只是擦破点皮。”
陈雄眉头一皱,数落良阿嬷,“你贴身跟着,怎的还让贼人有近她们身的机会?”
还以为良阿嬷会像从前似的默然受着外公的臭脸,余娴正想调解几句,却不晓得今儿是怎的,良阿嬷活像变了个人,叉起腰说道:“老家主,那可是五六个贼人,我总要誊个时候去拿刀吧?您得庆幸我贴身跟着,见了长剑飞来,将阿鲤往回一拉,否则就不是腰背淤青那么简单,而是被穿喉过了。”
“我”啊“我”的,良阿嬷竟然连“奴婢”的自称也不在陈雄面前用了,余娴和春溪都张大了嘴巴,望向两人,尤其是余娴,痛得只能趴着了,却还是伸长脑袋看热闹。
“你还说!就是你这一拉!”陈雄可算知道余娴背后的伤怎么来的了,逮着这一点说道,“你自个儿不知道你手劲多大?一把拉回来让阿鲤撞着了背,还崴了脚,这下没三个月好不了!”
“怪我?谁给我手劲练这么大的?”良阿嬷道,“不是您天天让我举那铁榔头我能练成这样?再说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换成您指不定都反应不过来!”
陈雄指着她,瞪眼道,“刁徒!你这刁徒!我反应不过来?你的大刀不是我教的?”
“您都多大岁数了?”良阿嬷指了指余娴,“眼下要紧的是阿鲤的伤,您先出去,我给阿鲤敷一会。”
“哼。”陈雄甩袖,走之前落了句,“今晚你不许吃饭!”
“不吃就不吃。”良阿嬷小声嘀咕,回呛道,“小姐出嫁把厨子带走之后,陈家的饭本来也不好吃了。”
给外公气得转身回来捶了她一脑瓜,才又拂袖离开。大夫还要另看那两名护卫和马夫,也一并出去,带上了门。
房内只余她们三人,良阿嬷恢复了往日并不活泼的神色,示意春溪将凿好的冰坨子拿来,摊开一块方正的绸布,把冰坨子放进去系好,又递给春溪让其按着余娴的足踝为她消肿。良阿嬷则解了余娴的衣物,将药酒倒在掌心搓热,为她推开淤青处,春溪一边敷一边学着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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