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月道:“明堂可知道持月公主要往洛都去,结果逗留在芮城的事?”
“此事本官知道。”但这事又和眼前的危局有何关系?
“本宫在芮城遭遇刺杀,便想私下去往洛都,才发现了东畿道叛乱,洛都军也已经叛变。”李持月为省他发问,取出了公主印信给他看。
这些东西和戒指一样,就算颠沛流离,李持月也小心收好了。
李节看过印信,没什么好怀疑的,只能相信,纵使他再稳重自持,听闻了李持月的身份之后,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震惊完,他问道:“公主驾临丹溪,是为何事?”
“本宫……是想尽绵薄之力,手中还有些暗卫可用,发现当日也已经让人尽快送信回明都了,算算时间,阿兄应当已经知道了。”
她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上官峤还警醒了李节一句:“公主在丹溪的消息不能传出去,不然吴树攻城的想法只会更加迫切。”
李节点头表示知道,又问:“我们如今只能等圣人派兵了吗?”
李持月问道:“如今城中守军有多少人?”
李节说道:“丹溪城中兵卒不过两千,就是将城中男丁全都招揽来,也不过四千。”况且没上过战场的,能顶什么用,平白引起民怨罢了。
李持月说道:“不如本宫让乙枢带人去将吴树的粮草烧了。”
上官峤摇头:“吴树等人轻辎重,向来是走到哪抢到哪儿,烧了粮草,只能让周边遭殃。”
虽能拖些时候,但还是要让本就水深火热的百姓付账。
眼下的丹溪城,尚算好的是:城中百姓还有存粮,粮仓里的粮食也能接济一阵流民,流民中的男子要征为兵,女子也做后勤,顺便连夜熬起热油,以待明日之战。
可是粮食能坚持,人顶不住,也是白搭。
三人对坐了一夜,至少敲定了几件事:只守不打,连夜将城门处的石板敲了,竖起来埋进土里,挡住外边对城门的攻势,比人顶住要好许多,匀出来的人手也能去干别的事;
城墙之上,乙枢带着暗卫,加紧训练守城兵丁,还要派人出城充当斥候,看援兵何时能来。
眼下只能如此了。
李持月一行人在衙门住下了,她回屋时还要了笔墨。
幽幽烛火下,李持月将那枚戒指取出,在指尖摩挲。
芮城的兵一定支援不及,她只能赌这一次了。
能骗到一次就是赚了,骗不到也不损失什么,只盼季青珣如今并不在东畿道才好,不然她一定会被戳穿。
李持月执笔,在纸上写下让宇文军支援丹溪的命令。
季青珣一直说她字不好,但也只是于他而言罢了,而且季青珣的字,她前世还是会仿的,希望别被认出来。
写完,她将戒指沾了丹砂,重重按在纸上,夔纹被清晰地印上了。
翌日,吴树又发起了进攻。
有了乙枢等人的助阵,城门坚牢,城楼上热油泼下,攻城梯也不管用,吴树让攻城梯暂退,换上了投石机。
李持月没有上城楼,也不管那危险的石头从天而降,只是全神贯注地在人群中努力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
终于!让她看到了!
秋祝在公主的指示下,靠近那个人,将一张纸条塞给了他。
那宇文军头领看到书信,脸色微变,“你是谁?”
“我是明理堂派入公主府服侍的侍女,原是要跟着公主去洛都的,主子才让我来传递消息,时间紧迫,不可耽误了!”
看到印着夔纹的书信,就不能违抗,那宇文军听她言语,再未多问,将信塞在了怀里,消失在人流之中。
秋祝按住心口,冲公主点了点头。
李持月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彻底放下心来。
城楼上,战事稍歇,双方打扫起了战场,守城军死了十几个,看起来似乎还能撑下去。
可是第三日,吴树再次攻城,他笃定这一次丹溪无热油可泼。
他甚至还把攻城柱换成了一根根尖利的粗大铁杵,被纵横排列在一块,杵尖闪着锐利的寒芒,带着要把城门撞拦的架势,直冲了过去。
这一次李持月执意要上城头看。
攻城的尖杵果然有奇效,叛军也不往城墙上越了,一下要撞烂城门,直接冲进去杀个痛快。
一声,一声,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上官峤和乙枢说道:“公主,他们怕是要进来了,你先暂避吧。”
李持月被拉着后退了两步,有些失神,果然没有骗来援手,也怪她太过天真了。
忽然,东北方向扬起一阵烟尘,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往这边来。
李持月似有所感,挣开被拉着的手,看向那个方向。
来者显然也是一支军队,只是并不多,怕是还比不上丹溪守军的总数,他们全都以极快的速度,掠向了叛军的右翼。
这点人,起初吴树并不在意。
但很快这支精良悍勇的军队就给了他血的教训。
像速度极快的蜂鸟,撕裂叛军的一块血肉又快速离去,在叛军去追的时候,队伍被拉长,宇文军又回头再撕掉一块。
他们个个身手高超,跟不会疲倦一样,只知道杀人,手起刀落,那些临时入行伍的乌合之众怎么会是对手。
惊住了叛军,也惊住了丹溪城上的人。
这些士兵……好厉害!
李持月也看呆了,如此卓绝的战力,大靖哪支军队都莫难匹敌,幸好这些人剩得不多了,无法颠覆一个王朝。
她深知她只能骗这一回,低声和身边的秋祝吩咐道:“你仔细看那些士兵的衣裳形制,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带人赶制出一批差不多的出来。”
秋祝领命,一眨不眨地看着下边的异军。
这一场宇文军神勇凶悍,必在吴树和叛军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不敢在,她让人穿宇文军的衣裳立在城头,定能将叛军震慑。
姗姗来迟的季青珣骑马站在高地上,看着脚下的战事。
许怀言没想到李持月这般无耻,竟然敢用那枚戒指,哄骗久在龟兹,知之甚少的领军,“属下这就去狠狠惩治他们!”
“不必,他们是听命行事,往后警醒些就是了。”
那城门只差几下就要被撞破。
吴树却坐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就算他冲进了丹溪城,也会元气大伤, 没有必要。
原本以为攻打一个小小的丹溪城不过两日功夫,没想到他们的援军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还这么恐怖!
可恶!吴树原想用这一仗更天下昭告他吴王威名, 他绝不能败了这一仗上,不然军心涣散, 就成不了气候了。
“暂且收兵, 在十里外安营扎寨!”
坐在大帐中,吴树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这也没有耽误他吃饭。
手下跑进帐中,说道:“老大,洛都来了消息,朝廷已经准备派兵镇压, 那位节度使仍旧按兵不动, 只说若是……若是不能拿下丹溪,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吴树哪能听不出里边的蔑视, 将手中饭碗往桌上一砸,“真当老子是他手下不成, 逼急了老子打到他的地盘上去!”
接着一碟菜砸到了手下身上:“你就这么原样回他!”
手下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吼完, 吴树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再耽搁了,不然于威名有损, 如何让手下信服。
他吃完了,召集手下:“后日,继续攻城!”
吴树也不是半点准备也没有,能换掉攻城木, 可见他也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之前准备的人现在也可以用上了。
丹溪城楼上, 看着叛军普通潮水般退去,李节长舒了一口气。
他拱手问道:“敢问公主,那是哪路奇军,当真是神勇啊!”只是怎么也跟着叛军一起退去了,不进丹溪城?
李持月平复下震撼,说道:“虽是奇军,但是用计请来的,他们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
不过她至少知道,季青珣和这样叛军不是一路的,反而在帮百姓。
还不知道他究竟图谋什么,李持月暂且留了个心眼。
李节听不明白公主的话,这从天而降又消失无踪,没法再来第二次了,难道公主是请神不成?
李持月无法解释,只能吩咐他:“李节,趁吴树忌惮那些奇兵,本宫让秋祝赶制出他们的军服,你召集城中会针线的妇人仿制百件,给守在城楼上的士兵穿。”
她要借宇文军的威慑,再吓唬吴树几日。
上官峤也想不明白,为何来了一队援军,却打一仗就跑了。
下城楼时,他才问:“那队兵到底什么来历?”
李持月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那是季青珣的兵。”
她拿出那枚戒指,将来龙去脉说了,“现在有没有麻烦,我也不知道。”
眼下守住丹溪最为要紧,上官峤也想得明白。
只是她将自己的玉佩还了,却一直带着那枚戒指……
烽烟散去,海东青盘旋在空中。
许怀言往后看,说道:“主子,吴炽回来了。”
季青珣不在时,吴炽便是宇文军的领头。
吴炽没想到主子这么快就赶过来了,看到头上的海东青,立刻策马追寻指引来到了这儿。
许怀言质问:“你们为何集结攻打叛军?”
吴炽不明白,不是主子……他面色一变,下马跪在季青珣面前,“主子恕罪,属下看到那信件上的纹样,以为是主子吩咐。”
他就在龟兹,只听命行事,少了对明都之事的了解。
“你无错,那纹样不是假的。”
季青珣伸手,吴炽将书信呈到他手上。
他扫了一眼那张纸,确实是自己的字迹,仿得粗劣,一看就知道学得不用心。
不过季青珣也实在没想到,李持月会发现他的人也在东畿道,还敢借他的刀震慑叛军,算有勇有谋,也算她撞了运气。
“主子,那枚戒指……”许怀言看到了那信上的夔纹,没想到主子会把那东西给她。
也是,诏书都给人烧了,只怕整个家当都让人知道了。
这话他只敢想,不敢说。
“往后再有这样的命令,不必再接了。”季青珣一句话,李持月手中的戒指再无作用。
“那丹溪城的兵祸……”
季青珣说道:“不必再理会,你们一齐出现太过显眼,照先前安排,援助流民,等朝廷的援兵到了再说。”
“是。”
又是一日偷生。
李持月同上官峤巡视了一遍城楼上下,又让李节找人抢修城门。
衙门里聚集做针线活的绣娘,正如火如荼地赶制衣裳,天已经黑了,上官峤又出门盯着施粥放粮。
李持月留在衙门之中没有别的事做,一边看着妇人们制衣,即使秋祝不要,她也学着打打下手。
将布料裁好之后,李持月坐在一旁走神。
她不是没想过让乙枢去杀了吴树,但如今吴树身边深浅不知,她已经不能折损自己的人。
“有新的料子送来了。”
“放在这……”听到声音,她回过神来,可眼前一个身影晃过,让她定住了。
太过熟悉的身形,李持月心跳漏了一拍,但是定睛一看那张脸。
不是季青珣。
她扣紧椅子的手又缓缓放松。
看来是自己思虑太多了,才会眼花的,这般体格高健的人虽少见,但不是没有。
“娘子,请您清点一下数目。”
他将布料放下,因为身量太高,不得不躬下身,李持月这才看清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也在打量着她,不同于床榻上的素净,此刻打扮如此朴素的公主,他也新奇。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李持月猛地揪住眼前人的衣领。
听到这边起了冲突,绣娘们停下针线看了过来。
突然被人揪住衣领,他半点没有惊讶,“草民的阿娘是胡人,所以眼瞳异色,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是如此。”
宇文军久待龟兹,确实和当地女子通婚,多了许多深目异瞳的后代。
真的不是他吗?
她还是想问个明白:“你是不是季青珣……”
“此刻夜深了,娘子如果还要料子,怕是要带人去铺子里自己挑了。”他说完,拉下李持月的手。
仅仅是一下的触碰,他就发觉了李持月的手上,有很多细小的口子。
说上官峤废物也真是没冤枉他。
他站直身子,走了出去。
李持月迟疑了片刻,追了出去,直到走到一处昏暗的拐角,她撞到了那个人。
“季青珣——是不是你!”
那人顶着一张落进人群就找不到的脸,摇了摇头,颇有些遗憾地说道:“主子似乎听了你的话,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李持月微微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季青珣真的听了自己的话,吃了个所谓的能让人失忆的药?
这样……这样也好,既然两不相欠了,忘掉最好。
将她神情尽收眼底,季青珣眸色深沉,说道:“公主得偿所愿,本来应当是相安无事的,但是,为何还要牵扯上来呢?”
李持月信了他只是季青珣的一个下属,避重就轻道:“本宫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真是好运气,不过今日的事早晚要惊动主子,他还不知道戒指怎么会到公主手上呢,为防不好收拾,草民只能来取回他的东西了。”他伸出手。
那戒指如今已经没用了,更不是她想不还就不还的。
李持月取出来,放在他的掌心。
她问道:“你们主子在东畿道,究竟意欲何为?”
“主子如今已是新科状元,忙着吏部试,又怎么会来这儿呢,而且他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季青珣没有耽误会试,主考难道没有看到自己的信吗?
李持月揪紧了衣角。
到底还是让这个人走上了仕途。
“对了,往后公主在京中见到主子,还请当作不认识吧,当然了,得你能活着回去才行。”他将戒指收起。
李持月忽然问:“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杀了本宫?”
这话像是提醒了他,季青珣笑起来,步步紧逼:“把公主引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动手呢。”
她悚然一惊,自己真只是随口问问,以此猜测季青珣到底有没有失忆罢了。
怪自己跟出来太过急切,根本就忘了自身安危这件事。
李持月后退着,吓唬他道:“本宫出来之前已经知会过别人,若没回来即刻告知暗卫,主使就是你的主子!”
季青珣无趣地站住了。
戒指既然拿回来了,他无意再留,走之前只漠然提醒了一句:“想要向朝廷揭露主子的身份,劝公主还是不要想了,如今他对公主可不良善。”
看他转身离去,李持月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的话,季青珣对她……不良善。
季青珣对一个陌生人是什么态度,李持月清楚得很。
从前他能把诏书给她烧,把家传的戒指给她,原谅她再三下杀手……往后这些纵容绝不可能再有了。
能相安无事,自然是最好的。
那人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李持月低头往回走,还沉浸在刚刚的话中。
季青珣若真的失忆了,有尹成和许怀言在,季青珣如今能想起的,只剩自己的大业了吧。
那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低头的人看见地上出现的人影,还未抬头就被遮挡住了视线。
是一块从天而降的红绸,将眼前的一切遮盖出明亮喜庆的红色。
“你刚刚是从哪儿回来的?”
李持月听到了上官峤的声音,她抬手将绸子撩起,却没有扯下,“这话该我问你,这是哪来的红绸子?”
看着红绸下的娇俏的脸,上官峤心中温柔流泻,
“我看完施粥之后才回来的,在正堂没找到你,秋祝说做军衣用不上这块红绸,让我拿过来放到你屋中去,得空她给你做两件……”
他忽然不说话了,要把绸子取下来。
李持月后知后觉秋祝要给她做什么,等上官峤取下来,她支吾了一声:“现在只是一块红绸子而已。”
上官峤轻咳了一声,“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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