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澜道“你的意思是,他知道孤在盯着?”
“他先前找到良太妃,在宫里一定是有门路的,那小宫女过得这么艰难,季青珣连音讯都断了,这又回得这般敷衍,定然是不想管这个小宫女了。”
既然这冯玉宁已经被季青珣舍弃了,那还有盯着的必要吗?
李牧澜道:“也有可能是季青珣的障眼法,他故意让孤觉得那个小宫女已是弃子,不再理会。”
能让他冒着李持月抛弃的危险救出来的,季青珣不可能不在意。
“殿下所说更有可能,”令狐楚道,“既然骗不到季青珣,咱们在宫里近水楼台,拿捏一个小宫女可方便多了。”
不错,那小宫女不知内情,跟没头苍蝇一样,显然是穷途末路了。
东宫如今要是出手,正好解救她于水火,而小宫女对季青珣越恨,越好套出话来。
可是男子不得在后宫随意来去,李牧澜不能让手下人去办这件事,那就只好自己来了。
李牧澜让人重新写了一封信。
模仿了季青珣的笔迹,信中措辞之中处处是无情、羞辱,更将他如何得公主宠爱,早已看不上她的事写了下来。
等写完了,他又细细看了一遍,确定不会露马脚之后,就让人递去悦春宫了。
韦玉宁最近过得确实不好,她虽然搬去了闻泠的屋子,但那些往日看不惯她的宫人还是不肯放过她。
第二天,她们就把一大盆衣服摔在了韦玉宁的面前,要她洗干净。
韦玉宁怎么可能干,当即把衣服连盆掀了,指着她们的鼻子让人滚出去。
那几个宫人当时没有说什么,却在韦玉宁沐浴的时候,把她的头接连按在水桶里,一连多次,她就不得不听话了。
闻泠要帮忙还被她们阻止了,也只能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悄悄帮她一阵。
今日韦玉宁正在宫殿后头埋头洗衣,吸了水粗布又沉又冰手,她要很大力气才能一下一下搓下板上,眼下已经快入冬,手被冻得通红一片,早已没了知觉。
再等等,再等等,十一郎马上就要知道了,他一定会有法子救她的。
帮他传信的令小内侍悄悄走进来,说道:“冯妹妹,你的信来了。”他笑眯眯地把信递了过来,脸上的痦子跟着嘴角扬起。
韦玉宁连忙擦干了手,将信借了过来,“多谢令内侍了。”
“无妨,”令内侍又低头看看地上的洗衣盆,心疼道:“累坏了,可惜咱家管不到悦春宫,不能帮你出气。”
韦玉宁只是勉强笑笑,她知道这小内侍愿意帮忙,多半是贪图她的美色,冯玉宁心中厌恶,又不得不求助于他,只能暂时忍着。
她急不可耐地拆开了信,结果看到打头的一行心脏就凝滞了,越往下看,浑身跟灌了冰水一样,僵立在原地。
而信中季青珣那些和李持月如何恩爱的细节,让她控制不住浑身颤抖,慢慢软倒在了地上。
最后一句是说,他已经冒着公主的大不韪救下她的性命,就算如今苦些,好歹是活着,就不要奢求这么多了。
俨然是情断的意思。
韦玉宁滚下了泪水,这不是十一郎的信!一定不是!
自己在这儿吃苦受罪,季青珣却和罪魁祸首在那连珠帐里做鸳鸯,偏偏还要告诉她,这怎么可能是他!他没那么狠心的!
可这上边真真切切就是季青珣的笔迹。
“这信是你捏造,是你捏造的是不是?”韦玉宁始终不愿意相信,揪着内侍不放。
小内侍无辜得很,“这……咱家压根不识字啊,如何捏造?”
而且他也不知道这里头有公主什么事。
这信只能是季青珣写的!
韦玉宁的眼泪越滚越多,肩膀剧烈地颤抖。
等了这么久的希望一夕破灭了,任谁都受不了。
“唉,这世上多的是负心薄幸之徒,冯妹妹你啊,还是多擦擦眼睛,瞧瞧如今谁才是对你好的吧。”
令内侍说完就走了。
闻泠正配着药,就听见韦玉宁尖叫一声,她急忙走出来看。
就见洗衣的盆被推翻在了地上,韦玉宁蹲在一边埋着脸呜呜哭泣,瞧着伤心至极,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闻泠马上就猜到是季青珣回信了。
她走到韦玉宁身边蹲下,抚上她的背,问道:“怎么了?”
韦玉宁将信塞到闻泠手里,哭得脸上乱七八糟,“他怎么能这么说,闻泠!为什么会这样啊!”
“这……”闻泠将信从头到尾读了,默默记在心里,只是有些无言。
“我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但男子大抵善变,何况公主有权有势又生得倾国倾城,得人喜欢似乎也不奇怪。”
“你在说什么!”韦玉宁不服气,用力地推她,闻泠倒在了地上。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过分了,怎么能推自己现在唯一的依靠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韦玉宁喃喃地说。
闻泠起身拍了拍灰,“没事,也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你那郎君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韦玉宁将那信又看了一遍,愈发痛彻心扉。
他既有富贵又有美人,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夜晚的冷已经能让人呵出寒气了。
韦玉宁呆坐在廊下,听着暖阁里的良太妃咳得像枝头将落未落的枯叶。
闻泠私下说良太妃已经快油尽灯枯了,她虽能治病,但找不到好药,这是难免的事。
韦玉宁半点不关心良太妃的死活,只是望着晾起来的衣服出神。
“怎么在这儿蹲着啊,冷不冷?”
来人说着,就抱住了韦玉宁。
韦玉宁突然被抱住,又听出了是令内侍的声音,吓得连忙又挣脱开,甚至试图喊人。
令内侍哪能制服不了一个小丫头,还顺道捂住了她的嘴,咬牙低声说:“你都被人抛弃了,咱家怜惜你,来这儿给你个依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韦玉宁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仍旧挣动不止。
令内侍见她不识趣,干脆捂着嘴就往悦春宫外扛。
结果在迈出宫门的时候绊了一跤,韦玉宁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她终于得了自由,顾不上痛地往外冲。
令内侍也爬了起来,跟鬼魂一样在后面追,“你这样乱跑,小心冲撞到贵人,丢了性命。”
丢了性命也好过委身一个阉人!
韦玉宁慌不择路地跑,眼前黑漆漆一片没有灯笼,她一脚踩空又摔在了地上。
“是谁?”
响动好像惊扰到了人,光亮照亮了摔倒在地的韦玉宁。
韦玉宁还未抬头,就看到一抹明黄的衣角,还有金绣的长靴。
等她仰头望去,提着琉璃灯笼的人被光晃得面目模糊,但她还是看到了他头顶的朱缨金冠。
韦玉宁也算有见识的,一下就猜出了来人是太子。
李牧澜问她:“你可无碍?”
说完,冲后头暗处的令内侍摆了摆手。
“奴婢没事。”韦玉宁想爬起来赔罪,却浑身疼痛,“奴婢是悦春宫伺候的,惊扰了殿下,求殿下宽恕。”
“无妨,孤派人送你回悦春宫去吧。”
李牧澜伸手扶起了她。
韦玉宁诚惶诚恐地起来,听到太子要送她回去,害怕又会遇到令内侍,忙摆手,又将自己被人追的事说了出来。
太子生出一丝怜悯,道:“既如此,你随孤到东宫去,明日再回去吧。”
韦玉宁在东宫住了一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悦春宫。
欺负她的小宫女们知道她竟然攀上了东宫,怎会不怕了,不但过来赔礼,还恢复了往日的殷勤,原本压在韦玉宁身上的活计都被抢走了。
看着欺负过她的人在寒风里搓着衣服,韦玉宁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快意。
闻泠则将这件事告诉了李持月。
李持月听到闻泠说起那封信中的内容,先是皱眉,继而觉得不对。
这实在不像季青珣写的信,他这么写这些图什么呢?
如今看来东宫确实盯上了韦玉宁,这信从李牧澜手里过来,已是不可信。
李持月猜测是季青珣的回信让李牧澜不满意,他自己捏造了一封信,想绝了韦玉宁的念想,再慢慢套出消息。
那他能从韦玉宁嘴里套出她姓韦吗?
李持月暗道不好。
若是让李牧澜知道了,两个韦氏女凑在了一起,这件事没准会祸及自己。
李持月对闻泠嘱咐道:“你明里暗里提点韦玉宁一句,太子李牧澜恨极了韦氏,当年宫变属他杀的韦家人最多,如今被公主打压,甚至都想去关陵抢罗时伝的功劳了。”
希望韦玉宁能惊醒精神,把自己的姓氏死死咬住吧。
闻泠认真地记下了。
李持月又将两本医书交给闻泠,“这个送你,想来是有用的。”是她让人从公主府如山的库房里翻出来的。
闻泠看着那两本孤本医术,激动开心的神情根本藏不住,“臣喜欢,臣谢公主赏赐!”
说着她还要跪下来,李持月阻住了她,勉励道:“努力吧,将来的第一医正。”
“臣定不负公主所望。”
等闻泠离开了,李持月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秋祝见公主又是这样的神情,不忍道:“公主,不如去御史台看看?”
她摇头:“不必了,还有太多事要做,如今牵扯上,不过徒增烦扰而已。”
典籍库中的第一日。
一大早怀揣激流勇进的斗争意志的学子们被抛弃在了县廨之中。
四十多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年长些的学子一屁股坐下,“再想想,再好好想想,这么大的阵仗,应该不是在戏弄我们。”
有人负手转来转去,开始默诵上官峤说过的那几段话。
“老师只说了我们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没说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啊。”有人的手都快插到头发里去了。
他这一句话,让领悟力好的人登时好像捉住了点什么,但是那一瞬间的神思跑得太快,没能抓住。
直到太阳在头顶正照,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啊!”最胖的学子猛地站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
“我们先去吃个饭吧,我都饿坏了。”他盘着肚子。
“可行。”
“可行。”
反正他们有凭证,出去了还能再进来。
几十人浩浩荡荡光顾了县廨对面的脚店,一溜蹲在墙根下吃,吃完了胡饼,又是看着县廨的大门叹气。
“没有笔没有纸没题目,老师还跑了,咱们回去干啥?”
要不是觉得上官老师不会耍他们玩,他们早就溜了。
“是不是咱们不够聪明啊?”
“你们说上官老师是不是和尚托生啊,怎么净打哑谜。”
“咱们到他家中逮他去吧。”
一溜人说什么的都有,先前踹了苏赛的人后知后觉:“等等,苏赛呢?”
“他没有出来。”
“这么一说陈汲也没出来。”
“难道他们……”
几十个人火烧火燎地又冲回了典籍库之中,果然就见二人已经进去了,还翻看起了存放其中的卷宗。
他们问道:“你们不是乡试早就过了吗,为何还要来这儿啊?”
本来就是狼多肉少,还混进来两个举子,不是更难抢了吗?
苏赛从卷宗里撩起眼皮,不客气道:“才一个乡试,万一会试砸锅了我怎么办?我这叫有备无患。”
陈汲跟着点头:“而且这典籍寻常不让人进来的,既然来了,就看点东西呗。”
“你们是不是猜到上官老师要考什么了?”
“可能吧。”
还蒙在鼓里的学子搓着手问:“那能不能告诉一下我们啊?”
“对啊,求你告诉我们吧。”几十人接连求告。
见他们心诚,陈汲收了卷宗,负手说道:“你们一大清早来考这一场试,为的什么?”
“当然是为了当上流外官啊!”
“这不是挺清楚的吗,”苏赛扬起脖子,“那就证明啊。”
“证明什么?”
陈汲道:“证明你们为什么比别的人更适合当一个官吏。”
“哦,哦——啊!”
有学子激动起来,哦了半晌就负手转身走了。
又接连有人若有所思,找了个小角落思考起来,很快也拿起那些卷宗翻看。
只留下没明白的人立在原地,一再央告苏赛和陈汲告诉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赛白眼一翻:“领悟力太差的话,不就证明了你们确实不适合在这儿待着。”
说完差点又要挨打。
陈汲却不认可他的话,“其实不然,人天赋各异,他们总能找到自己的路。”说罢将上官老师真正的用意告诉了他们。
到了黄昏将近,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场考试究竟考的是什么。
典籍库内只有两张座椅,被陈汲和苏赛占据之后,其他人只能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认真看着手里的各式文书还有案件卷宗。
衙差走进来,见躺了一地的人,说道:“马上就要宵禁了,你们不回去?”
陈汲道:“现在回去明天再过来实在耽误时间,衙差大哥,可否让我等就在此处过夜?”
因着公主的命令,衙差丢了蜡烛给他们:“随便你们吧,小心烛火。”
只有几个看书看得实在头痛的,先回家中去了。
“受不了, 看不明白啊!”一个学子大喊着撂了卷宗,跑了出去。
其他人从卷宗里抬起头来,都习以为常了。
“走了第几个了?”
“不知道, 没算过。”
“你们觉得他们还会回来吗?”
“还有好几天呢,想回来随时就回来呗。”
这几天走了好几个人, 无一例外是看卷宗看到头昏脑涨的,不知道努力的尽头是什么, 反正也只是一个流外官罢了, 又争不过别人,
其他能坚持的人只是目送。
而且他们发现,看卷宗也是很有用的,从字里行间不但能知道大靖朝公文的格式,各衙门之间的勾连, 一个案子办案的流程, 税法的计算,胡人进出明都的登记……
甚至看得越多, 越能发现里面的猫腻,紧接着就让人思考去这些修饰背后的原因。
这典籍库里既有案子, 又有税收, 更有朝廷每年给衙门拨的银子数目去向,总而言之, 一个县廨的典籍库,竟包含着明都最底层的国计民生。
其中可说、可查、可书之处有太多太多。
一卷卷的纸张里看尽了民生百态,读起来实在比四书五经有趣许多,一旦真的投入了进去, 就有些不知年月的味道了。
学子们慢慢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方面,深深钻研了起来。
“其实, 跑掉那些人也不一定是跑了。”陈汲又放下了一卷卷宗,说道。
其他人都带着好奇的眼光看过来,“那他们是去哪儿了?”
“就比如头一个看不进卷宗的骆海,人家跟着县廨的衙差到处跑,查案子去了,还有郑是,在县衙师爷旁边要了个位置,整日看县老爷审犯人,苏赛走访农户去了。”
“这样也行?”
“为什么不行,都是官吏要做的事,只要能证明自己真有本事。”
胖学子说道:“你们觉得老师会不会认他们的成绩呢?”
有人反驳他:“蠢材,你以为以老师的身份,咱们能这么多人在典籍库里进出?”这几天,有些学子也愈发开窍了。
“你是说……这是公主授意上官老师做的?”胖学子瞪大了眼睛。
“动动脑子吧,想明白是谁要人,当然就是谁定的规矩。”已经有学子愈发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了。
“公主怎么能想到这个法子的?”
“谁说能写文章就会办事?咱们就算文章写得不如那些饱识之士,但办事的能力也不一定差,现在有机会了,一定要证明自己。”
这一席话深得众人认同,闲聊完了,各自又忙起了自己的事情来。
在考试最后一日的时候,衙差给他们送来了纸张和笔墨,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学子们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这一回就算没人教,也气定神闲了许多,知道自己该在纸上写些什么了。
第十日的傍晚,上官峤终于出现明都县廨之中。
即便他和公主有了意外,上官峤也想将此事好好地收个尾,李持月见他坚持要去,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老师!”
“老师!”
学子们眼神亮晶晶的,将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子交了上来,这其中也包括在外头奔波的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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