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及那老军医的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李持月就更不痛快了,怎么没人告诉她季青珣也过来了。
在她的吩咐下,菜肴很快端了上来,三个人沉着脸落了座,谁都笑不出来。
“动筷吧。”她干巴巴地说道。
李持月来之前,两个男人已经暗自打过一回擂台了,如今在饭桌上连眼神都没碰到一起,也算相安无事。
席间任谁都能觉察出气氛怪异,连筷子碰到碗的声音都算响亮的,秋祝和春信对视一眼,不知该怎么办。
李持月觉得该有一个人来热闹一下气氛,往左看,季青珣面比寒山,生人勿近;右看,上官峤如修闭口禅。
“秋祝,解意去哪儿了?”李持月想听几句俏皮话了。
秋祝回道:“解意今日是等着公主回来了,一直就在院子里等公主沐浴更衣,结果知道公主要来芙蓉厅和上官先生用饭,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原来自解意从季青珣手里救下秦殊意的命,又将救母的银子给他,秦殊意感怀在心,多番感谢,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识了。
解意见公主没空见他,就找秦殊意去了。
李持月连解意这个开心果也找不了,叹气道:“让人去找找,知道没事就行。”
“是。”
上官峤听了秋祝的话后,就知道公主原是只留了自己用膳,这季青珣是不请自来的,心中稍稍快意了些。
季青珣八风不动,将一枚汤浴绣丸舀到李持月的碗中。
“你向来喜欢吃这个丸子,这几日在贡院都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一圈了,如今可算是回来了,我瞧着你多吃点才放心。”他不知怎的,突然就絮叨了起来。
李持月不敢动那丸子,又不能对季青珣太冷脸,只能说:“不用给我夹,你自己吃自己的就是。”
“贡院之中你尚知道心疼我,惦记着悄悄给我带热乎的吃食,难道我就不能对你好了吗?”
季青珣说到旁若无人时,手按在她的唇角上,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又离开了,像是擦走了点汤汁。
李持月赶紧捂住了那个地方,快速看了上官峤一眼。
转过头冲季青珣拧起眉:“吃饭就是吃饭,不许这样没有规矩动手动脚的,本宫的老师在这儿呢!”
上官峤在看着呢,季青珣究竟是什么意思!
季青珣牵起唇角,李持月立刻觉得自己的话不对。
不是!没人看着也不能这样!
不是不是!刚刚那句话听着怎么像小夫妻在长辈面前不守规矩的意思?
该死的季青珣!
李持月只觉得自己说什么话都会产生歧义,忙摸起筷子快速给上官峤夹了一筷子乳酿鱼。
“老师,您尝尝这府里厨子的手艺。”夹完了菜还冲他笑得灿烂。
上官峤一定能看穿季青珣的诡计,知道她的为难之处的……吧?
见李持月给上官峤夹菜,季青珣竟也不恼,低头笑了笑,柔声说道:“都听你的。”
上官峤看出了李持月的为难,也知道季青珣只怕是故意挑拨他们的。
他吃下那块鱼肉,说道:“很好吃,”
李持月稍稍放心了些,随即更不想再给季青珣说话的机会,就顺势和上官峤说起了乡试中的事情。
上官峤却道:“说起来你想的糊名法确实是好,之后季郎君提的几条对策,我听了也觉得好,看来季郎君虽惹了麻烦,但也不是一件好事没做。”
他的养气功夫再好,到底也是男人,气性已经被激起来了。
季青珣给李持月剥虾的动作一顿,说道:“我陪她这么多年了,提过的对策又何止这几条,公主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不过说来可笑,外头只道我是个吹枕边风的,实在无稽,但即便是吹枕边风,也是有些利国利民的事的,我受点指摘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那日你塞到公主手里的纸,她还以为废纸给丢了,第二日我们在学钧书院里见面就说了这件事,也多谢你提点,公主只说周绍罢了不必顾忌着她,如今我与公主是再不会生嫌隙了。”
两个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李持月插不进话,直接听傻在了原地。
他们怎么就突然剑拔弩张了起来?
李持月瞧着两人真有点陌生,什么殿试三甲起居郎,什么卧薪尝胆在世越王,都烟消云散了,只知道说些争风吃醋的话,真是让她见了世面。
所以一家之主在看到后宅争宠时,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吗?
李持月不知道要怎么打断他们的唇枪舌剑,在这样说下去,她都要担心两个人掀桌子了,幸而秋祝进来解救了局面。
“公主,解意回来了,如今就在厅外。”
“啊……那个,赶紧让他进来,说几句吧。”虽然李持月也不知道让他说什么。
李持月问他:“到哪儿浑玩去了, 我回府了都没来得及看你一眼。”
知道公主派人找他去了,解意哪能不开心啊,就是一抬眼又看到了季青珣, 觉得讨厌得很。
怎么公主没处置就算了,怎么还任这个人跟回来了。
但现在不是管季青珣的时候, 他在李持月面前矮下身子,声如蜜糖:“早知道公主急着见奴婢, 奴婢就守在院子里, 一步都不走了。”
李持月摸摸他的脑袋:“到底是哪儿这么好玩,让你这么乐不思蜀?”
季青珣和上官峤的“战事”已歇,静静听主仆二人闲话。
解意有点不好意思了,“奴婢先前是去看了洛无疾的弟弟了,那孩子现在挺好的, 每天都能下地跑一会儿, 可爱得很,给诊脉的大夫说大好了。”
解意还挺喜欢跟小孩子玩的, 宫里没有什么天真的小孩。
然后他又说:“大夫还说秦殊意的阿娘病势有些凶险,奴婢见公主有事要见上官先生, 就往秦殊意家中去, 想看看情况,半道听闻公主在找奴婢, 这就赶紧跑回来了。”
两个大佛杵这儿,李持月不想谈什么秦殊意,只问:“那洛无疾如今功夫如何,本宫还一直没有考校过呢。”
“他可刻苦啦, 除了睡就是跟师傅对招,师傅都让他熬瘦了, 现在人跑起来跟风一样,跑树比猴子还快,长高了一点,不过人还是窄,
中郎将说这样的身形跑得才是快呢,知情也指教过他几招,看起来很满意。”
解意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停,李持月将一碗汤端给他。
她点头道:“能让知情满意,听起来是个好苗子。”
“那小子当初还喊过我一声干爹,说来我也应担起责任,指教他几招。”
季青珣不声不响地降下惊雷。
李持月悚然一惊:“他何时叫过你干爹?”
真要有此事,她定要拿洛无疾是问。
季青珣从上官峤铁青的脸上收回目光,漫声道:“看来是我记错了,不过那洛无疾既然让公主如此上心,我也想尽尽本分。”
李持月只觉得季青珣不安好心。
难道他还想从自己手里抢人不成?
不过以洛无疾如今的本事,他大概还看不上。
但经过明润楼之事,李持月后来听知情说,季青珣武功绝不在他之下,也让她有了疑虑。
知情甚至说,那日连季青珣有没有使出全力他都不知道了。
能在太子多次刺杀下存活,当然不是文弱书生。
李持月知道季青珣自幼习武,可对他的功夫深浅一无所知。
紫宸殿中,他一剑斩下李牧澜的头颅,她也看不懂门道,更不知道他的厉害。
“指教不必了,你有空不如指教指教知情。”她说道。
名为指教,实则她想再看看季青珣的功夫深浅,来日派人杀他,心里也能有个底。
这件事在李持月心里越来越急了。
“好啊。”季青珣应得干脆。
将那碟剥好的虾放在李持月面前,他道:“何时要我指教尽可说来。”
此言一出,满桌默然。
所以他的武功当真在知情之上?
自己府里究竟藏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李持月也不赶着去礼部了,说道:“等用完了膳,你们切磋一场?”季青珣并未反对。
知情抱剑的手微微收紧,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季青珣则不紧不慢。
饭罢,香茶漱过口,看到端上来的茶点,季青珣似有触动,“你知道我在饭后不爱吃甜的,就喜欢这金银夹花配茶。”
李持月皱眉,她从前是知道,可今天会有金银夹花,纯粹是巧合,这也能拿来做文章?
看来季青珣终于是疯了。
她皮笑肉不笑:“你喜欢就好,本宫也没吩咐,大概是府里的嬷嬷惦记着你吧。”
“也是,到底也算在这府里,和公主一块儿长大的。”
季青珣嘴硬起来让李持月也甘拜下风。
歇了一阵儿,解意讲了这几日公主不在府中,内外里发生的新鲜事。
听闻令狐楚要成亲了,娶的是小官之女,断了一条腿,他不能科举,又非家中长子,便是恩荫也没什么前程,自然不得贵家女子青睐。
解意悄悄说:“公主,听闻那女子有几分像您……”
李持月皱眉:“慎言。”
解意闭了嘴,其实从前令狐楚不说,这府里也有风言风语,觉得令狐楚背叛公主府,是因为李持月偏宠季青珣,令狐公子嫉妒又不能接受,才和公主离心的。
李持月对于令狐楚要娶谁,想不想她,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她又低声同上官峤说话去了,说的不过是二试的人选和打算。
知道上官峤快升任御史,她有些担忧,这一世不单要防备那些高官,还有季青珣这条毒蛇,不知会不会在背后出手。
乡试被他躲了过去,李持月觉得该在上官峤出发边关之前,把季青珣彻底解决掉。
上官峤低头和她凑近说话,嗅见公主沐浴之后清冷宜人的淡香,被季青珣惹得翻涌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忽闻一声抽剑声。
厅中所有人循声看去,就见季青珣和知情已经掠到庭中,一般的动作迅疾,纵跃如飞。
李持月和上官峤对视了一眼,所有人起身站在厅外看着庭中比试的二人。
只是几息之间,已经听见数声剑锋相撞的铮鸣,听得在场之人神魂震荡。
刀剑无眼,没说点到为止,两个人开刃的宝剑带着嗜血的锋芒,挥舞得寒光湛湛。
李持月屏息静气地看着,那剑锋几次堪堪擦过人脸,她的心已经彻底被吊起来了。
秋风骤起,吹得比剑的二人衣袂飘然,猎猎作响。
分明不过一会儿,知情却知道,打得太久了……
不止和从前在暗卫处的比剑完全不一样,跟那夜明润楼的打斗也不一样。
知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劈不出一剑畅快的,好像被困在了一个方盒之中,完全施展不开。
上官峤也看出来了,知情的步法被限制得厉害,虽不见落入颓势,但如同被捆在了原地,进退不得。
越打,知情的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干脆不顾利剑划破衣袖,身子轻轻一纵,往栏杆借力,不再留手地朝季青珣咽喉而去,将所有杂念摒去。
“唰——”
几乎割破耳膜的一声,季青珣和知情的剑都在离对方喉间寸许的时候停了下来。
看来,二人打了个平手。
解意冷哼了一声:“也就一个平手,刚刚还说什么指教呢。”
上官峤却说:“不是平手。”
李持月对武学一窍不通,她原也以为是平手,听了上官峤的话,又看了过去。
知情缓缓地收了剑,神情莫测。
上官峤说道:“季青珣的剑还能进。”
而知情是根本进不了一寸了。
这种刻意的相让简直是一种羞辱。
但他是公主的暗卫,不能存好勇斗狠之心,就算再不甘心,切磋既过,他该回到公主身边去,做好一个影子。
可是,这样的他能护好公主吗?
李持月看穿他心中所想,道:“知情,回来。”
季青珣将剑随意挽着,说道:“公主这侍卫比其他人是不差的,但凡遇到什么样的刺客,都能给公主争得逃命的时机。”
李持月话在喉间滚动,到底问了出来:“若你是那刺客,本宫能不能逃?”
季青珣摇摇头,“若我是刺客,怕是看到公主一眼,就把剑交出去了,公主想捅多深,就捅多深。”
玩笑一样的话,李持月捧场地笑了笑,眼底全是冷意。
看来要借刀杀季青珣,麻烦了。
这时春信走了进来:“公主,那秦殊意在府外求见,说是想为家中阿娘求一味药。”
李持月记起解意方才说,秦殊意的阿娘似乎是又病重了。
她问:“求的什么药?”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一根老参,秦殊意说他并非讨要,愿以传家宝抵押,来意必还公主。”
春信说着举起了一个布包着的包裹,里面是一幅古画,落帖是秦少明,前朝有名的画师。
没想到秦殊意祖上是秦少明,看来也是书香世家,这当是祖上传下来的唯一一幅画了,不然也不会甘为面首,秦殊意也是个有孝心的。
李持月道:“画收好,去取参吧。”
季青珣将剑送回鞘中,说道:“说来我上次太过唐突,若是秦殊意也来了,我想同他赔个礼。”
有了上次面首入府的前车之鉴,季青珣对待情敌已经能藏好情绪。
他不愿在一次次冲突里,让阿萝有机会将他越推越远。
李持月却提起了警惕,当初他那阵仗差点把人杀了,现在才觉得唐突,怎么看都觉得是满腹的算计。
她摆摆手:“那件事也说清了,都过去了,你不必在意。”
季青珣也未坚持。
上官峤知道今日是没有和公主独处的时机了,便先告了辞。
李持月本想同他一道出门,她原就是要去礼部的,正好二人在路上说说话,但无奈自己的打扮还不宜出门,怕是要费些时辰,只能让他先走了。
季青珣也出了公主府。
半道上正好见到秦殊意对着送参的小侍女千恩万谢,正准备离去。
欲走的脚步一顿,季青珣喊了一声:“秦公子,留步。”
秦殊意转头看清了来人,脸色霎时惨白,跟见了鬼一样。
季青珣走过来时,秦殊意恍惚又想到了那日他提着剑满脸戾气上前,要他性命的样子。
“季公公公公子,在下只是来求赐老参救母,绝没有见到公主,先前的事也是误会。”他怕得连说话都磕碜。
当时要不是他反应快,差点真就没命了,现在再见到季青珣,怎么可能不怕,抱着老参一个劲儿往后缩。
“秦公子,那日是在下冲动,季某在此向你赔礼。”季青珣一改阎罗做派,温文有礼了起来。
秦殊意哪敢要他赔礼,连连摆手:“无碍,无碍,我先走了。”
“季某顺道,不如送秦公子回去吧。”
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啊……
秦殊意都要哭了,“那个在下……那天的事都是误会的,季公子你就放过我吧。”
他来了兴致:“哦,是吗,怎么说?”
“真的真的,那日其实是在下误会了公主的意思,”
这也是在解意的提点下,秦殊意才慢慢回过味来的,
“公主其实只是将在下领回府中,并未让在下靠近,是在下会错了意……”秦殊意将误会含糊了过去,
“公主其实一早就听到季公子您进来的动静了,才故意顺势而为的,她故意这么做,纯粹是为了气季公子您,可见对您有多在乎,定是放在了心上的。”
说完,还偷偷看了一眼季青珣的面色。
季青珣高出秦殊意半个头,他微微扬起的脸眉骨深邃,风姿天成,“你说,公主是为了气我,才将你找来的?”似恍然大悟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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