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玉宁有些支吾:我能,能搬去跟你住一块儿吗?”那些没有走的宫人见她的屋子大,都聚到了她那儿去喝酒玩牌,还动辄对她冷嘲热讽,支使戏弄,韦玉宁早就待不下去了。
这样,还真是意外之喜。
韦玉宁搬过来当然更方便她探听消息了。
闻泠轻笑,点头道:“当然可以啊,我那个屋子原先住着的人走了,正空着呢。”
“谢谢你!”
“你受着伤,我帮你搬吧。”
说话间,二人相携走进了夜色里。
悦春宫就这么成了彻底被遗忘的地方。
只有闻泠仍旧专心侍药,哪里缺人都去找她,她也不推脱,甚至拿药拿份例这种事也是她去,好像什么事都影响不到她的忠心。
韦玉宁跟着去过一趟,又是被奚落又是被为难,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屈辱,拿回来的东西也少之又少。
她对闻泠也是愈发感佩,悦春宫幸好还有这个顶梁柱,不然她和太妃只怕熬不过去。
良太妃更是感念闻泠的不离不弃,对闻泠又恢复了以前的亲近信任。
闻泠成了悦春宫韦家二女的依靠,她们对她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另一面,韦玉宁为了尽力联络上季青珣,也时不时往天一阁跑,可惜那小道姑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季青珣也再没有音信送进宫里来。
总之,不论她想什么法子,就是找不到能送信给季青珣的人,她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地问有没有认识季青珣。
韦玉宁猜测是公主知道了是季青珣找来的太妃,有了防备,才让季青珣没法再和宫里通信。
宫墙深深,没有门路,只言片语也难传出去。
不过阴差阳错,韦玉宁这一出去,就难免引起了人注意,接着就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
陈汲家中,听到李持月和自己说的事,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公主是说,自己也想办一场科举?”陈汲没反应过来。
李持月伸出三根手指:“不是科举,是本公主自己的私考,不是一场,是三场。”
“哪三试?”
“这就有说头了,头一场和寻常科举并无不同,考的是读书识礼之事,但是第二第三场嘛……”
李持月招招手,陈汲把脑袋凑了过去。
听公主细细说完之后,陈汲瞪着眼睛怔愣了好久,“这考试还真是……闻所未闻。”
而且一不小心还会被人当成胡闹,也就这位公主有本事“任性妄为”,敢这样“玩”了。
李持月道:“目前还只是一个粗略想法,其中还有许多细节要细细考量,不过三试都过了的人,就是本宫心中于这大靖朝有益的官吏。”
过了公主自己的考试便是官吏了?
“若公主看中的人,根本连科举都过不了呢,还是说公主打算舞弊帮其入仕?”陈汲面色凛然地看向她,好像李持月点头,他就要一腔正气地斥其以权谋私。
李持月见他恢复了点精气神,看来出家的念头已然消散不少了,也不在意陈汲的冒犯,无谓笑道:“谁说本宫看中的人就一定要在春闱夺魁,科举能上自然是好事,可官吏官吏,若是不成官还有吏呢,
只要过了本公主这三试,就算春闱不第,亦可被举荐为流外官,况且由吏入官更不是什么新鲜事。”
今朝入仕不外乎三种,科举,恩荫、流外官。
科举每三年一轮,取进士不过三十人,只占了大靖朝官吏数量极少的一部分。
所谓的流外官便是国朝所有机构最低等的小吏,这些才是有司衙门里人数最多的存在。
寻常世家子弟就算科举不第,也有恩荫,当然看不上做那最微末的小吏,但对寒门来说,科举入仕难如登天,三年又三年耽搁下来,穷家支应不住,当个小吏也算一条养家糊口的生路。
而且是背靠持月公主当上的流外官,将来经史考试擢选为品官机会也大。
“你怎么了?”李持月在陈汲面前挥了挥手。
“啊?嗯……没事。”
陈汲只是被李持月的话点化了,思维一下开阔了起来,他又回头细思了公主所说的考试,越发觉得可行,这才走神了。
这是陈汲作为一个举子从前从未设想过的路,整个大靖朝每三年不过取士三十人,其中绝大多数还被世家占据,他这种寒门挣扎出头的希望渺茫。
做官只多时候只是督促他们专心读书的旗子罢了,大多数人还是要另谋生路的,教书先生,代写书信,账房掌柜……
能有门路做一个小吏,将来还有机会成为流内官,实在是很不错的一件事。
况且公主的考试,正是与怎么做一名官吏息息相关的。
陈汲细一想,其实很多人对于官吏真的要做什么,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
就算在纸面上写得再好,所谓为民请命,公正廉明,所谓淬励百工,振刷庶务,对踌躇满志的文人来说,都只是一个虚泛的念头,再化成纸上空谈的文章。
那三十个将要做官的人,对怎么写公文、怎么处置民乱、怎么推行朝廷的政令……或许连考到魁首状元都不知道。
因为那不是考科举的人该想的事,科举以才选官,所谓的才,只是文才,选的人只是会作一手好文章,有想法的人。
知易行难,不然世人怎说读破万卷书,不如行得万里路,说和做,是不同的天赋,从来都相差得太远。
甚至成了进士之后还远远算不上一个官员,仍要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能授官。
究竟能不能做一位合格的官吏,则非要几年十几年来成长证明不可,其中有漫漫长路要走。
其实科举也是才没几十年的东西,诸多疏漏还需要很多年去,才能公平地惠及到每一位考生身上。
或许公主设置这三试的真意就在于此。
陈汲起身,作揖道:“万丈高楼平地起,公主在朝中权势如何,草民不知道,但是这千万的胥吏确实是真正在执办公务之人,草民作为百姓,能见的也正是这些人,他们说什么,草民就信什么。
他们的数量确实远超品官,他们组成了衙门乃至所有有司运行的地基,既在大小政令上是直接接触百姓的,本身又与百姓无多大差别,所谓民情,一个小吏或许比朝中世家出身的官吏更能体察,
公主想重视这些人的用处,草民觉得,可行。”
李持月很欣慰陈汲能明白她的想法,抬手让他坐下:“不错,朝堂上下,哪一处都不简单,还是到处都有人,本宫才能得一个耳目通明。”
公主所说的三考,也让陈汲有了一些启发:“人才人才,究竟什么才算是人才呢?文采风流者是人才,种稻者、打铁者、仵作、木匠……这些又算不算人才?
衙门要的是能写公文之人,能沟通上下,能在百官万民中找得行路之道,而这些,科举却不会考,可是科举长路行过,才发现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再辞官远游,草民不齿。”
一点就透,李持月越发喜欢此人了。
“你当真是知己也,本宫改主意了,咱们真应该出去找家酒肆,好好喝一杯。”
陈汲说的正是她所想,人人皆知就算中了状元,也要等吏部考试,才能授官,授了官,天下举子不过取拔尖的三十人,可谁又能保证,这三十人是官,还是文人?
耗费了巨财办的科举,选出来的人不能办好事,李持月只会心疼那白花花的银子。
陈汲拱拱手:“公主过誉了,草民才该多谢公主今日的点拨。”
李持月站前了身,背对着他:“陈汲,不瞒你说,本宫能看得到这些下边胥吏,是因为本宫文采不显,才轻视文人,更看重政果,你可知道?”
陈汲认同了李持月,见她坦诚,忍不住就替她解释了:“公主从未说过读书无用,读书明理,公主只是不认可单单以文才选官,不然公主第一试也不会仍旧沿袭科举之制。”
李持月背着他笑。
看嘛,人心……这不就来了嘛。
她似叹息一般说道:“你果然堪为知己。”
陈汲望去,公主红色衣袍飒飒迎风,眼前的菜园子好像变成了封禅的泰山,而她是手掌天下的女帝,睥睨天下、吞吐河山。
陈汲也站起身来,给她泼冷水:“公主,若单单只在学钧书院里找,怕是选不出几个合乎公主心意的人。”
李持月不拘小节,大手一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三试仅只是一个想法,究竟能不能行还得往后看,摊子铺得太大,小心收不了场。”
陈汲觉得公主说得很对,登时也摒弃了杂思,抱拳道:“草民愿为公主奔走这一趟。”
知情突然说道:“回来了。”
话音刚落,小院的门就被推开了。
第55章
“这门口怎么停了一驾马车, 家里来客了吗?”说话的陈汲的弟弟陈敬,接着是呼啦啦几个人走了进来。
原来是陈汲的家人,李持月还以为是什么人回来了呢。
陈父陈母原本就要去看果园子, 陈敬则是一早就被兄长打发出去,说要置办一些十五祭奠闵知柔的祭品。
不过稀奇的是, 李持月还看到了跟在最后的闵徊,他又怎么过来了?
闵徊也没想到和公主竟会在陈家遇见, 他正想行礼就收到李持月的眼神示意, 暗示他不要声张出自己的身份,便止住了动作,随陈家人进了院子。
“这位是小娘子是?”陈汲的弟弟陈敬歪着头看向李持月,眼睛里尽是惊艳。
虽然眼前的小娘子穿着男装,但谁都看得出此女容颜之美。
他哥哥不是对闵家娘子一往情深的嘛, 怎么跟一个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在这儿见面?而且这位娘子比起闵家娘子也丝毫不输, 陈敬问完,脸后知后觉地红了。
李持月脑子转得也快, 解释道:“哦,我是学钧书院纪老师的女儿, 来问陈大郎君怎么还不回去上课。”
陈汲同样的快:“她是外边路过的, 进来问秋菜怎么种……”
两个人的话撞在一起,瞬间就变得可疑了起来, 果然,陈家人一脸狐疑,显然谁的话都不信了。
李持月瞟了陈汲一眼,她要收回“知己”那句话。
陈汲咳了一声, 自觉还是自己的借口比公主的更站得住脚。
陈敬说道:“听说之前兄长不是还被什么安乐公主看上嘛,难道这位就是……”
闵徊终于开口:“这位不是安乐公主。”
他站出来回护李持月:“我也认得这位娘子, 她确实是纪老师的女儿,性情不拘小节,想是今日书院有课,纪老师摊不开人手,才派来纪娘子来的。”
陈汲点头:“对,对,是这样没错。”
李持月却没想到闵徊还能帮着圆谎。
这次陈家人甭管信不信,都是一脸了然的模样,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看不出这几个人遮遮掩掩的呢。
陈母摆摆手:“来者即是客,娘子不如留下用顿便饭吧?”
其实,要不是闵徊这个闵知柔的大哥还在这儿,她都要问问这姑娘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了,留下用饭更好,能细瞧瞧小娘子是什么性情。
这也不能怪她心急,儿子为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几乎失去了生志,哪个做阿娘的会不希望儿子能雨过天晴呢。
陈汲摆摆手:“不了,老师既派人来寻,我得赶紧去书院一趟。”
那一边,李持月低声问走到身边的闵徊:“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陈汲如何了。”
原来正逢十五,闵徊也是去拜妹妹的坟,正好在香烛铺里遇到了陈敬,听他说起来买香烛的缘故,心中就升了疑影。
陈敬抱怨着兄长这段时日的种种异常,例如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念经之类的话。
闵徊则想,陈汲为何不自己来?他既深爱妹妹,凡事该亲力亲为才是,一问才知道陈汲正独自在家。
他回想陈敬的前话,隐隐有些担心,就跟着过来看看,还催着陈敬去找陈父陈母。
陈敬不明缘由,不过对闵大哥的话很是信任,就跑去果园子找人去了。
一家人这才结伴回来。
闵徊也跟着到了陈家,也没想到公主会在这儿。
他观察入微,见那磨刀石还湿润着,上面的剃刀已经磨得反光,就知道陈汲确实是有什么打算的。
陈汲则默默挪了步子挡住磨刀石。
陈父陈母还纳罕,闵徊为何催他们回家,难道是要把两家之前结亲时往来的东西清算一下?
结果见这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出现在家中,就把先前的疑问抛到脑后去了。
“纪娘子,多谢你跑这一趟开解草……在下,咱们这就走吧。”陈汲怕家人不知道轻重,会不小心得罪了公主,赶紧请人一道离去。
李持月也忙着去学钧书院看看,道:“得了,你就别惦记那剃刀了,随我去你回学钧书院吧。”
说完,李持月赶紧捂住了嘴,有些无辜地看向陈汲。
那眼神,说不清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剃刀,什么剃刀?”陈母耳朵尖得很。
这些日子她嘴上不说,但一直担心这儿子的状态,觉得他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不是想跟着那闵家娘子去。
忽然听到剃刀二字,她跟炸了毛的猫儿一样,眼睛到处扫,果然看到了被陈汲刻意挡住的剃刀。
“你真的不活了?”陈母都破音了,陈父和陈敬也不淡定,院子里登时鸡飞狗跳起来,陈母拿扫帚撵着陈汲到处跑。
陈汲连忙解释:“阿娘,我就是剃个胡子,真的你信我,我要去书院了,走,快走!”
说完,他火烧屁股一样冲出了院子。
李持月抿唇忍住笑,朝陈家人点了一下头,也出去了。
至于闵徊,没头没脑地跟来,也没头没脑地走了。
一家子人目送他跟着没见过的小娘子出了门。
等人走了,陈敬后知后觉:“人家大哥在这儿看着呢,兄长之前还为闵家娘子要死要活的,现在这么快就移情了,是不是不太好?”
也不怪他误会,这个小娘子能把兄长劝回来,肯定是兄长愿意听她的,如此意义不凡的对待,不是他新嫂子是什么。
陈母白了他一眼:“你是想你兄长剃度出家,还是想他重新再娶,振作起来?”
陈敬点头如捣蒜:“再娶,再娶……”
但他还是忍不住嘟嘟囔囔:“兄长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呢?”
陈父不以为然:“没看见那小子又得了一位美娇娘的青眼嘛,唉,我这儿子啊,刚出生时算命先生就说了,桃花太旺……”
“哎哟!哪个天杀的踩了我的秋苗苗哟!”
陈父如雷的声音响彻左邻右舍。
马车上,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李持月本也不想让所有人都上来的,但是闵徊如果跟在车边,车里人的身份就有得猜了。
要是让闵徊上来,其他人走路,李持月还真不好意思这么吩咐。
陈汲到现在还闹不清公主是不是故意让他挨打的,脑子里正在打架。
李持月不让他细想,开口道:“闵徊,你怎么知道学钧书院的事?”
陈汲果然被吸引,低声说道:“其实,闵大哥也在学钧书院念过几年书的,而且威名赫赫呢。”
“哦——”李持月饶有兴致,“闵徊,他说的是真的?”
闵徊抱拳:“属下不擅读书,家里有个军户的空额,还是当个武夫更在行些,所谓的威名赫赫,不过是用拳头把人打服罢了。”
陈汲道:“总之那几年,夫子遇到管不服的刺头,就请他来打服。”
李持月没想到夫子不阻挠打架就算了,还亲自提人来打,“读书人不是讲究以德服人吗?”
闵徊道:“武德也是德。”逗得李持月一笑。
虽然不知道公主笑什么,但是她一笑,闵徊有些紧绷的心神也放松了下来,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气氛融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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