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从前他没有察觉到?
不过一切只是猜测,从前阿萝没有吃过醋,季青珣无从比较,也只能先按下疑虑。
眼下最要紧的是在罗时伝的搜查下把韦琅从等人带出关陵,阿萝让他亲手把人杀了,倒是一件好事,要是让罗时伝从韦琅从口中问出些什么,就要耽搁他的大计了。
可罗时伝毗邻关陵,动作定然要比自己的人从明都赶过去要快……
他想得多了一点,罗时伝知道有韦家人在关陵,为何会先送信进京?
照一般人的想法,若是发现了余孽,首要定是要先把人捉拿了,再上书明都领功,可罗时伝没有拿人就先上了书,这不就是打草惊蛇?
若是韦琅从出事了,安插在关陵中的人该第一时间就送信给他,可却没有。
要么是罗时伝没有抓人,想借此消息引出韦家可能存在的其余人,一网打尽;要么,管着关陵的节度使关励跟他不对付、不相信、或是想抢功,二人还在对阵,罗时伝想抢先往明都这边进言,名正言顺地去关陵搜人。
不管怎么样,他都还有机会把人握在自己手上。
事不宜迟,季青珣立刻写了一封信,将手上的指环沾过朱砂印在信纸上,尹成看在眼里,知道主子这是要动用老主子留下的旧部了。
呼哨响在半空,鸽子在青黑夜色里盘桓几圈,落下窗前木架上,未几,又振翅飞出窗外,朝北而去。
“尹成,你立刻出发,那边会有人接应你。”
“是。”
言落人就消失在夜色中,宵禁也不能把人拦住。
至于悦春宫那边的事,季青珣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要人暂时不死就行,阿萝想让自己亲手把人杀了,就不会让韦玉宁就这么轻易地没了。
其余的季青珣懒得关心。
可他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事,最近的事情太多了,就是季青珣的脑子也有点应付不过来。
踱回书桌前,桌上摊开一幅布局图,上书“京畿道试院”几个字。
季青珣提笔在图上勾画出可能做手脚的地方,忽然想起来他一直遗漏的那个人来了。
是了——那日从公主府离开得太匆忙,自己都忘了还有一个上官峤同行。
进府时上官峤一直跟在身后,似乎连主院都进了,可走的时候,他并没有离去,还在院中。
不过现在想来,上官峤是一路跟着自己进去的,见到阿萝跟府里发生的许多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跟局外人一样旁观而已。
之后再如何,季青珣就不得而知了。
果然是他多心了吗?
尹成才离去,院中又想起了匆忙的脚步声,季青珣看向门口。
许怀言几乎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还有些气喘吁吁的,“主子,今年科举,朝廷要用了糊名卷的法子取士。”
紧接着他就解释起所谓的“糊名”,就是用纸盖住考生文章上的籍贯名字,更不许在文章中对身份做暗示,让阅卷的考官无从得知考官身份,只凭文章断定好坏。
“乡试便要实行吗?”
“听起来是这个意思。”
季青珣眉梢染上笑意:“是阿萝想的主意?”这突然的一出,也还真是帮了他大忙了。
许怀言道:“如今还未可知,但是这次的糊名考试显然是利于寒门,不利于世家的。”
季青珣却摇头:“莫要轻看世家子弟,他们家中藏书无数,受教于为四书注释的鸿儒,这些都是寒门子弟远远及不上的。”
不过糊名一途,也算增进了公平,不然阅卷官定要更偏向士族的。
许怀言却担心东宫的针对:“主子的乡试,不如寄籍他处,太子的手也伸不到那么长。”
“不必,要是阿萝管着的地方还能出事,这东宫也不用斗了。”何况季青珣做了这么些准备,不和李牧澜碰一碰怎么好。
季青珣也无意再东躲西藏了。
说起公主,许怀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主子的脸,骨相清绝的面容上还有未消去的淤青和牙印,那挨拳的一只眼睛倒是能睁开了。
虽然不损容貌,但实在也是……许怀言从未见过的奇景。
更可怕的是,主子对挨了公主打这件事似乎甘之如饴,一句怨怼都没有,反而还揪着那个差点爬床的面首不放,要不是公主发话,他能把人拆了去喂狗。
现在倒是一派谦谦君子的样子,发疯的时候还真是让人心里发怵。
许怀言心里跟明镜似的,主子真的把公主看得太重了,贸然回府一事就证明了主子关心则乱,就是那面首真的爬床了又怎么样,既不影响大局,之后找个由头杀了就是,也不用暴露了己身。
偏偏主子连公主的一根手指都不让别人沾。
这样下去,主子来日夺权登基之时,真的能下狠下杀了那位公主?
他将自己疑虑问了出来:“主子对公主是不是太上心了?来日……还能下令将公主杀掉?”
“杀”字才说出口,季青珣鹰隼似的眼睛就锁在了他的身上,锐利骇人。
许怀言心口突跳,跪下急忙道:“主子恕罪,属下只是觉得,斩草应除根,何况这位还是……”
到那时,就该用“余孽”来称呼了,可许怀言不敢再说。
书案前的人抬步走了过来,许怀言头一寸寸低下,脖颈和脊背针扎一样不安。
季青珣俯首,烛火照见的脸半明半暗:“我何时说过登位后要弃了她?你觉得我做不到两全?”
“可到底是杀了……是,主子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是属下多嘴了。”许怀言毫不怀疑自己再多嘴下去,主子就会把她处置掉。
季青珣面色稍霁,也知道许怀言是忠言逆耳,他说道:“当时,我会给她寻一个新的身份,此事你不必过多担心,起来吧。”
怎么安置好阿萝,他已经考虑好了。
主子既然有主意了,许怀言尽了提点的本分就不再提起,思及方才怕是惹了主子不喜,现在正想献策在主子面前挽回些。
“公主如今还生着主子的气,主子可想好要怎么哄了?”毕竟他们明面上的主子,还是持月公主。
“怎么哄阿萝开心?”
季青珣舌尖反复品味着这句话,是啊,到底怎么做,才能让现在的她高兴呢?
第54章
从前季青珣想哄李持月开心, 似乎随意做点什么,她都能看在眼里,会发自内心的开心。
若是有人在, 她只会悄悄拉着他的手,乌亮的眼睛会一直看着他, 没人了,公主就会像一只归巢的小鸟一样, 扑到他怀里去。
那也是季青珣最满足的时候。
他此生的高兴快乐, 似乎都与阿萝息息相关。
可现在呢?
季青珣竟然有点不太笃定,他对于阿萝的心思愈发捉摸不透,竟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发自内心地笑。
蟾宫折桂,娶她为妻?还是如她所愿,杀了韦玉宁?
只是殿试还太远, 关陵那边的情况也不明朗。
若说眼前的话——也就这一件大事了。
许怀言见主子果然在意公主, 拱手献了一策:“公主如今最在意的就是科举了,主子不如就——”
季青珣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糊名卷如此良策, 应为常例,只是更应深思熟虑, 肃清其中仍想动猫腻的人。”
他说完, 看向许怀言:“你方才要说什么?”
许怀言已经折服,他或许不必担心主子耽于情爱, 便抱拳道:“主子说的,正是属下心中所想。”
“嗯,你先出去吧,我再想一会儿。”
等许怀言走了, 季青珣收起布局图,另取了一张纸, 沉吟了许久,提笔挥毫,很快在纸上书写起与糊名法相关的几条良策。
许怀言在门外候着,很快又被招了进去。
季青珣将一张卷轴交到他手上:“你回公主府的时候,将这份献策交给阿萝。”
“是。”许怀言想接过,季青珣却没有松手。
“罢了,我亲手呈给她。”季青珣将卷轴收了回去。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阿萝冲他笑了,若是把这个给她的时候,她能冲自己笑一笑……
一定会的。
许怀言:“……”主子的心还真是跟海底针一样。
悦春宫里
公主离开的第一天,悦春宫就有宫人开始玩忽职守了。
良太妃吩咐人去领份例,可回来的人却说糟了司宫局的为难,没有把份例领回来,可暗地里却和其他宫人将份例悄悄分了,拿了好处的都没有说出去。
又一日,韦玉宁起身,正想吩咐一个叫云艺的小宫人整理床铺,可是却不见人,云艺的床榻空荡荡的。
“云艺,云艺!”
云艺的小姐妹观荷听到了韦玉宁的喊声,抱着手臂说道:“不用喊了,云艺攀上了惠妃,如今已经到惠妃宫里当差去了。”
韦玉宁愣了一下,继而厌恶:“到哪儿不是做人奴婢,真当自己攀上高枝了。”要不是她手上的伤还没好,还不屑支使云艺呢。
观荷看韦玉宁不得不自己笨拙地铺起了床,轻蔑冷笑了一声就走了。
“你——”听到这声,韦玉宁转身要论理,可门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气得把被子砸在地上,李持月欺负她就算了,这个卑贱的……现在谁都能来欺负她了!
但现今莫说是韦玉宁,公主一句话,连良太妃也当不了主子了。
从云艺开始,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能找到机会的都离开,到别的宫伺候去了,剩下走不了的也不愿意再干活,整日聚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玩闹。
悦春宫原本打理得无惧秋寒,娇艳明媚的花儿成了满地枯枝败叶,宫殿无人收拾擦拭,到处都落了灰。
起初良太妃也不敢相信李持月真的就不管她了,也不能信这悦春宫这么快就会人走茶凉。
她还派人去阻过李持月进宫的车架想要赔礼,可是总被人挡住,李持月不想见她,渐渐被各宫看在了眼里,知道如今的悦春宫为公主厌恶,已彻底失了倚仗。
这一日,良太妃住的暖阁窗户没关好,她吹了许久的风,一咳起来就停不住,心肺都要咳出来为止。
暖阁里咳嗽一声沉过一声,急过一声,却没有一个人过来。
闻泠也是许久之后才听到声音,跑过来帮她顺背,连热水都要现烧来喝。
“你去哪儿了?”良太妃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闻泠道:“奴婢当才洗衣裳去了。”
良太妃这才意识到,这悦春宫能用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连侍药的医女都要去洗衣服。
她问:“玉宁呢?”
此时韦玉宁也收了小姐做派,在帮闻泠看着药炉,要她洗衣裳,她弯不下那个腰。
偌大的悦春宫只亮了两盏宫灯,走廊黑洞洞得像野兽张开的巨口,鸣虫躲在枯叶之下,在这秋夜里竭力厮叫出最后一声,静谧又嘈杂。
韦玉宁擦了擦汗,整个人被炉火烘得昏昏沉沉的,她手上还擦着药膏,将帕子垫在手上,把熬好了药小心倒进药碗了,端着往暖阁走。
韦玉宁知道,良太妃沦落到这步田地是因为搭救了自己一把,她怎能没有愧疚,现在悦春宫干活的人手紧缺,她也只能放下自己的小姐架子,挽起袖子伺候起良太妃的汤药来。
她没有手提灯笼,就只能借着月色小心地挪着步子,再拐个弯就能进暖阁了,在经过窗户的时候,韦玉宁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闻泠一向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的声音传出:“太妃,如今宫里只剩最后一服药了,医署那边知道是悦春宫拿药,说……有几味药正缺着,得先紧着别宫用。”
宫中墙倒众人推,历来如此。
良太妃喝了一口纳凉的水,说话终于没那么沙哑了,“若是不和牵萝对阵,咱们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了,闻泠你说,本宫坚持要带玉宁进宫,到底是不是错了?”
窗外的韦玉宁脚步一顿,良太妃果然后悔了。
良太妃背对着窗户,只有闻泠看到了那半截投下的人影,她淡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太妃也是善举,定会否极泰来的。”
“本宫从不信佛,对玉宁……”
她没有说下去,韦玉宁只是一个堂侄女,根本谈不上亲近,她是对于韦家有愧疚,才有了一定要救韦玉宁的执念,结果倒把自己推到这副田地了。
这话也只能当着闻泠的面说说,说到底,救韦玉宁是她自己的决定,真要指责韦玉宁,良太妃觉得无从说起,只能憋在心里。
“太妃,身子要紧,旁的就莫要多想了。”
“嗯……”
闻泠再抬头,窗外的影子已经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暖阁的门被敲响。
闻泠起身去开门,果然是韦玉宁端着药站在外边。
韦玉宁看了她一眼,又和卧在榻上的太妃对视了一眼,低下头来,“太妃,药熬好了。”
说完这句韦玉宁就沉默了下来,如果先前还觉得太妃对她有点冷淡,现在她是确定了。
不过冷淡她的人既不是她的阿爹阿娘,也不是侍女安桃,韦玉宁知道自己没了依靠,又是个拖累,只能就这么忍着了。
闻泠见韦玉宁没怎么动,就接过了喂药的活计,良太妃喝着药,也没有再看屋里站着的另一个人。
两个人心里都有疙瘩,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相处着。
等安置太妃睡下,闻泠走出了暖阁,就看到韦玉宁坐在台阶上,浴着一身清辉。
“怎么还不去休息?”
韦玉宁偏头,就看见闻泠坐在了旁边。
她枕着自己双膝摇头:“睡不着。”
闻泠道:“那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韦玉宁回过神来,手不知什么时候被闻泠拉了过去,手上缠着的布被她轻轻解开了。
手指和手背上的烫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已经有些溃烂了,看来注定是要留疤了。
这手原是用来写诗作画的,现在却在这深宫之中给人端茶倒水,韦玉宁一想到这儿,心底漫上了无限的委屈来。
韦玉宁的伤闻泠是不大放在眼里的,她幼时寒冬上山找药草的时候吃的苦受的伤比这严重得多,但她偏偏“呀——”了一声,好似被那伤口吓住,继而说道:“你先在这儿等着。”
说完快步离开了,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干净的帕子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白瓷罐子。
“这药只剩一点儿了,不过擦手应该是够了,你睡觉的时候小心一点,可不要蹭掉了。”闻泠说着,用帕子把伤口轻轻擦拭了一遍。
孤苦无依的时候听到这么关切的话,韦玉宁的神情有些端不住了。
她其实不大看得起这个医女,也可以说,韦玉宁看不起这宫里所有的奴婢,但刚刚良太妃说不该救她时,闻泠却帮她说了话,韦玉宁还是记在了心里。
走到了周遭再无一人的这一步,别人一点点的好都让韦玉宁开始珍视了起来。
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可供依赖的人,可是深宫之中,能依赖的良太妃都失了势,她能找谁呢?
隐隐约约间,韦玉宁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从闻泠身上感觉到了阿娘的气息,她忍不住鼻子一酸,“谢谢你。”
闻泠抬头,冲她笑了一下:“如今宫里就咱们两个人伺候了,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嗯。”韦玉宁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枕着脸看她上药。
闻泠专心擦这药,似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明日太妃的药就要没了,你的腿上的药我再找医正问问吧。”
闻泠轻柔的声音入耳,让韦玉宁又忍不住鼻酸。
“我的腿……”韦玉宁腿上的烫伤其实更要严重,但药就这么一点,已经不够擦腿了。
一个女子身上多了这么多的疤……她真的恨毒了李持月。
“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讨到药的,你也早点睡吧。”闻泠上完药,把瓷瓶塞到她手里。
见闻泠要走,韦玉宁喊道:“等等——”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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