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子骨还算硬朗,挨了十杖还能坚持站着,出现在季青珣面前。
“如今芸娘不得入府,庖厨那边要如何是好?”
这只是一件小事,想要管住厨房也只是为备不时之需,季青珣不甚在意:“此事本也不是必需,照旧从厨房提一个就是了。”
郑嬷嬷点头,又道:“公主似对老奴不喜,还请主子在公主面前,多为老奴美言几句。”
“公主惩治不得心的下人,惩治完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若我去说,这件事就还未了,到时公主借机换了你,又能说什么?”
季青珣深知此刻最不能劝的是他,这件事打完奴才就结束了,不必再徒生枝节。
“公主要老奴处置了窥伺之人,但未说姓名,老奴只好把换进主院中的人,稍近点的人都换了……”郑嬷嬷道。
季青珣听到此,心中一震。
阿萝若知道郑嬷嬷对暗探的事不知情,为何不说姓名,难道她是怀疑了?
还是说,她只是单纯忘了,又或者想看看郑嬷嬷有没有本事,把人查出来?
无论怎么想,都是第一种可能比较大。
“你……罢,下去吧。”季青珣摆了摆手。
郑嬷嬷应是退下,但没走几步,就撞见了公主身边的春信,季青珣退后一步,隐在了阴影里。
春信说道:“嬷嬷,正找你呢,你怎么挨了板子还到处跑啊?”春信声音脆生生的,一派天真。
“老奴去药房拿点药……可是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公主先前生气忘了说了,那名窥伺的侍女叫璃儿,你可处置了不曾?”
郑嬷嬷朝身后看了一眼,才说:“老奴虽不知是哪个,但这阵子提拔的人俱已换了,还请公主放心,这一回都是知根知底的,若再出岔子,老奴以死谢罪。”
“好了好了,处置了就行,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的。”春信说完转身回了主院去。
原来真的只是生气才忘了吗?
季青珣负在背后的手握了又松,确实是她的性子。
走进主院,却不见阿萝如旧日坐在厅中等他,几个侍女正在收拾碗碟,显然是主人已用了晚膳。
秋祝见季青珣,说道:“公主刚用完晚膳,现下不知往哪儿去了。”
至此,季青珣终于皱起了眉。
往常阿萝都是风雨不改地等他一起用饭,今日是怎么了?低头看看青梅酿,他出了主院。
公主府堪比一座行宫,想要在其中找一个人非得走断腿不可,对季青珣来说却易如反掌,很快就有人告知了他公主的去向。
李持月此时正在花园中给浇水。
已是花木森然蓊郁的时节,繁花带露,绿屏添雅,多情藤蔓披拂滋长,天下婀娜珍奇尽聚于此。
四角的琉璃宫灯被点亮,精致错落,灯影花影仙气翩跹,人在其中走,恍惚如见画中仙。
李持月立在径道之上,长柄水瓢一一浇过那些娇弱的花儿,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几个贴身的仆从都立在远处,只有知情站得最近,在凉风拂起前将手上的披风披到公主身上去,提着水桶亦步亦趋地跟着。
季青珣望着园中二人,浅碧色的眸子凉若幽潭。
“浇这么多水,也不怕淹坏了茎苗。”
刚听到这句话,就被人从背后环抱住了,李持月回头,就见一张玉面贴了上来,不是季青珣还有谁。
她轻挣了一下,语气桀骜:“淹坏了就再换,就是这一整个园子都被淹了又有什么要紧。”
“是是,一座园子怎抵得过阿萝开心。”季青珣下巴轻蹭李持月的发,视线看向的却是知情。
那双碧幽幽的眼神好像在说:我与公主要说点体己话,快滚。
知情准备无视的时候,李持月却将水瓢丢进桶中:“知情,再换一桶来。”
他只能暂离了。
李持月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似未看到季青珣,径直走进了中心的八角小亭中,靠着围栏欣赏月色花影。
“不是在气郑嬷嬷吗,怎么连我也不理?”
还是没人应声,季青珣将青梅酿放在石桌上,又道:“分明我从未夸过那厨娘半句,你也冤枉我。”
季青珣夸赞厨娘的话确实是李持月编的,反正当时郑嬷嬷也未在一旁,她想怎么编就怎么编,郑嬷嬷还能多余问他这一句不成。
李持月似后知后觉,抬手慢慢地掩住了嘴:“对啊,是我自己编的,可编着编着我就生气了,以为你真说过这样的话。”
或许是太过离谱,季青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过一会儿才忍不住失笑:“真是吃醋吃迷糊了?”
四下正是无人,季青珣无视了李持月的那一点反抗,将她按坐在腿上,李持月恨其死而不能,根本不想碰他。
“先莫动,十一郎给阿萝赔罪……”
他抱着他的女人,音质低柔悦耳,优雅华贵。
季青珣一手按住她的腰,一手放在那云绸缝珠的间色裙上,青梅酿的清冽气味就纠缠了上来,吻点点滴滴落在雪嫩的颈间,手也动情描摹着这娇人儿的身线。
花好月圆,夜昙在静谧中缓缓盛开,幽香自来,置身于此,多情良人本就不该轻易辜负如此美景。
但李持月无情,她是真的恼了,“季青珣,放肆!”
季青珣吻在她颈侧的动作一顿,看到李持月脸上那丝真切的恼怒。
他舌尖轻抵了一下牙,松开了手,缓缓跪于李持月面前,“仆无状,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降罪。”
字字若冰珠,打在李持月心上。
她忍住想擦脖子的冲动,胸中怒火未散,但视线一撞上季青珣那双豺狼般的眼睛,身子僵住。
李持月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绝不能让他有任何起疑。
这一整天里,李持月不单在想正事,也在想往后怎么拒绝季青珣的种种亲密的举止。
从前只要两个人独自待在一起,多是这般亲近,甚至李持月更喜欢赖在他身边。
要是这些依恋忽然都消失了,季青珣会怎么样呢?
不如你往后只做本宫的谋士。
她能这样说吗?
可昨晚才刚睡过,刚刚还在说什么吃不吃醋的事,这话说出来太突兀奇怪。
眼前的季青珣,说着“降罪”,面上无半点谦卑知罪的意思,他能接受自己的说法吗?
索性就再另找一个可心的男宠,慢慢疏远他,季青珣够聪明,会知道该怎么退回谋士的位置的。
但无论如何,翻脸绝不是在现在。
李持月咬了咬唇,眼下泛出一点眼泪,说道:“咱们的事说完了吗,你就想这样闹过去。”
忽听她说话带着哭腔,季青珣仰起头看,眼中情绪化作茫然。
李持月扭过身似在抽泣,恨恨道:“解意说得果然没错,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得到了就不珍惜了,今日是放纵刁奴欺辱我,来日是不是就光明正大地往府里带人了?”
季青珣缓缓眨了眨眼睛,还在思索着公主今夜不同寻常的变化是何缘由。
他胸有大略,何尝知道这种小女儿的婉转心思。
不过郑嬷嬷似乎在半个月前隐约提过,女儿家就是这样,身子给了他,一颗心就全系在他身上了,对他虽言听计从,但更会草木皆兵。
阿萝骄傲得很,和自己敦伦本就不合规矩,这一个月最是敏感不安的时候。
阿萝怕是被郑嬷嬷无意地轻视刺激到了,心里多想,才会发散到他身上。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如今白衣身份如此,才让她忧心外人的口舌。
季青珣把自己说服,总算知道她今日这些小脾性是怎么来的了。
他叹了口气:“这府里上下都是公主的,仆亦是,公主为何害怕?”
“你还叫我公主。”李持月似恼了,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不重,被季青珣抓住脚踝,顺势起身坐到她身畔:“阿萝,好阿萝,是我的错,你有不开心的,拿我打骂出气就是,别气坏了自己。”
“本宫是公主,她自己办事疏忽也就算了,连带来的人都敢不敬本公主,要不是解意发现,本宫何时才能发觉身边藏了豺狼?”这句话是李持月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见她显然气狠了,季青珣揉着她的手心,“不是惩治过郑嬷嬷了,怎的还气?”
“她是你的旧仆,你为她抱不平了?”李持月回头瞭了一眼,微鼓着脸颊,眼睫上还沾着一颗泪珠。
季青珣指腹抹去她的眼泪,说道:“做错了事自然要罚,何况府中出了探子这样大的事,说不得是哪府派来的暗探,幸而没闹出什么乱子,才十板子,你已是体恤我良多了。”
“你知道就好!”
李持月扭头看向外边,神色却有几分扭曲。
可恶!她手指抠着围栏。
要是季青珣求情,她就能抓住机会指责他护着旧仆,闹大脾气把人赶出去,要是说这十板子打得轻了,她就敢直接把人打废掉!
什么叫体恤他良多!这让自己怎么痛打落水狗!
李持月闭上眼睛深呼吸。
那边季青珣已经在说其他的事了,“今日去丰德寺带的青梅酿,本想晚膳的时候与你喝,阿萝都不等我。”
“现在喝!”李持月拿过酒壶对嘴灌了下去,干脆把眼前的事混过去。
季青珣见她心中当真不快,心头也无多少快活。
明都最尊贵的公主能有多少烦扰,归根结底,不还是她的郎君没有和其他公主的驸马一样,有一个显赫的出身。
他抱紧了李持月,吻落在她额头:“阿萝,不用等太久,今年科举我会下场,到咱们成亲那日,绝不会让你有任何委屈。”
李持月只顾灌酒压火。
知情提回了水桶,却迟迟未去公主身边,只远远望着。
月辉与灯火,皆映照着亭中的一对相拥的璧人,公主和季青珣有话要说,他只能立在此处。
月上中天之时,季青珣才抱着李持月走出了亭子,往主院走去。那壶青梅酿已经只剩了个空壶,滚落在地上。
知情隔得远都能嗅到了李持月身上的青梅酒香,微微皱起眉头。
一路李持月装醉使劲儿挥拳头,都被他一一躲过了,反累得她撞痛了手肘。
回到主院,秋祝和一众奴婢就扶着公主到汤池沐浴去了,季青珣也去沐浴换衣了。
等回来的时候,秋祝已经帮公主换过了寝衣,扶着人往床榻而去,季青珣听见几声难受的嘟囔,有些自责,不该放任她将大半壶青梅酿都喝下去的。
他从架子上取下帕子,在水盆里打湿了拧到半干,坐到了床边去。
秋祝见状,想抢过这份活计:“还是我来吧。”季青珣摆手说不用。
看到他又过来了,李持月难受地嘟囔着:“昨夜之后还有些不适,你先回去吧。”
季青珣只是浅笑,拿帕子擦她的脸:“知道了,我只是留在这儿照顾你。”
那也不行,她装到现在已经很累了,还要和这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在季青珣解她衣带的时候,李持月借着醉意往被子里拱,就是不让他上手,像是在和他捉迷藏一般。
挣动的时候,石榴红的被子被白色的寝衣压在身下,美人醉态如花。
季青珣见她痴态,本是在笑着,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晃现出一幅画面。
似乎……是阿萝躺在皑皑雪地里,身下全都是血,失血的脸苍白脆弱,没有了半分声息……
那腹部隆起,显然是怀里孩子!
情景竟真切至极,好似眼前的阿萝,真的会变成那样……为什么会这样!
季青珣脸上的笑骤然消散去,深切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应当,怎么会呢……
他唇瓣褪去血色,忍不住俯身紧紧抱住了公主。
温暖的身体告诉他刚刚的一瞬只是错觉,季青珣不知为何会看到那样的景象,那一瞬间的心痛和慌乱竟是这么真切,让他害怕。
李持月被季青珣忽然的举动吓到,不明白他此举是什么意思?
“别,我真的不能。”她推着他的肩膀。
季青珣将头埋在她脖颈之中,“嗯,我就是想抱抱你……”
抱什么抱,李持月望着帐顶,郁气更重,她说道:“我喝了酒难受,你压着我胸口了。”
这话说出来季青珣果然放手了。
他理了理公主鬓边的发,说道:“万事我在,你不必有任何忧烦,阿萝,科举之后我便有了功名,你可名正言顺地嫁与我。”
这话听在李持月耳中不啻一道惊雷,嫁给他?
季青珣可真是敢做梦。
她期期艾艾地问:“你真的能考上吗?”
季青珣被她的话逗笑了,捏了捏她可爱的下巴,“那为夫这就去彻夜苦读,必不能让娘子失望。”
说罢,他为李持月拢好被子,走出了出去。
季青珣的离开让李持月松了一口气,但他要参加科举的事却让李持月怎么也睡不着。
季青珣从前不参加科举,是因为在暗处更加方便做事。
如今要下场,只能是他在朝中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再加上公主府的襄助,季青珣进入朝堂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前世,从状元到翰林待诏,再到人人称颂的季相,季青珣可以说是青云直上,也确实,若他一直是个白衣驸马,便不会有立刻登基为帝的可能了。
她会让季青珣考上科举,成功入仕吗?
当然不能。
李持月指腹摩挲着被面上的绣花,翻来覆去直想到了后半夜。
之后季青珣两日都待在了书房里。李持月则乘着舆车,带着仪仗去往淮阳王府,赴王妃的生辰宴。
他说彻夜苦读,当真就一晚上坐在了书房中,不见出来。
李持月让人时不时送些吃食,回来的人禀报说郎君确实在读书,这倒是让她费解了。
其实以季青珣的学识根本无须再如此刻苦,他甚至可以拿着公主府的印信出入宫中的集贤殿书院甚至是弘文馆,天下藏书都能尽览。
前世能殿试夺魁,即便有公主府撑腰,但那满腹的学识是做不得假的。
敏而好学,季青珣当真一以贯之。
见贤思齐,有这样一个敌人,李持月也不禁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过于懒散了,该寻个夫子才是,她自幼学于女帝跟前,请的可是当世大儒。
不过她上头有两个亲兄长,女帝就放任她且玩且学,所学不过诗书礼义,如今也被大儒羞于提及自己有这样一位学生。
于李持月而言,这些显然不够。
府中的属官不少,公主傅虽被她裁撤了,但要找个大儒做老师并不难,只是,她怎么能肯定那不是季青珣的人呢?
持月公主府历经三代帝王降恩,势力一扩再扩,甚至今圣登位亦得了公主府的拥护,降恩更重,才有了今日食邑万户,府内仪制比肩亲王,位逼东宫的局面。
其实李持月并未不是没有可用之人,只是季青珣的势力掺杂其中,局势在她眼前才分外错综复杂。
不过只要耐心些,她总会把一切都厘清的。
公主府的仪仗停在了淮安王府门口。
李持月扶着解意的手下了舆车,今日天色有些阴沉沉的,才出了门,风就已经吹起来了,没一会儿就响起了夏日闷雷,树枝狂摇,天彻底暗了下来。
贵人们的府第处处游廊,没有下雨会沾湿衣裙的担忧,但寿宴的活动范围却不免要收拢了起来,马球蹴鞠是没有了,宴会挪到了王府最大的花厅中。
淮安王妃率先迎了出来,“今日不过是家宴,姑姑随意即可,待会儿小辈们上前贺寿之后,再为公主围出一处清净所在,”
李持月随她一道坐在了主位上:“不必麻烦,你先忙去,稍候来与我做伴就好。”
淮安王是李持月大兄长的儿子,在宫变当日遭无子的韦后弑杀,淮安王妃年近三十便一直寡居,今日生辰并未大办,对外说是儿子孝顺,才为她张罗寿辰,请来的也皆是宗室亲眷。
也有几位公主王妃到场,但太昊宫中的圣人未至,便皆以持月为尊。
李持月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大兄长和侄儿薨逝之后,她有意照拂这位侄媳妇和两个侄孙,凡有饮宴,都有一道请柬递到淮安王府,这次王妃生辰,她自然要来。
淮安王妃素知她性情,请了这位上宾入座之后就招呼别人去了。
大靖朝民风开放,花厅中虽男女分坐两边,但中间未隔着屏风,李持月的两位侄孙正在对弈,有教坊司请来的舞伎,依着月琴箜篌轻歌曼舞。
胡姬还未起舞,便坐在席间斟酒行令,厅中各人有各人的玩法,宾主尽欢。
解意随行在李持月身后走进花厅,跪坐在她身后小声说:“公主有没有觉得,您和其他夫人穿得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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