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月觉得他像缠在身上的藤蔓一样,坚韧而紧密,捆缚得她喘不过气来,又摆脱不掉。
从前两情缱绻时,怎么亲近都不够,特别是刚过界那半个月,她连说话都要抱着季青珣,贴在他的心口,说话的嗓音更是跟洒了热烘烘的糖一样,黏糊得不行。
可现在,李持月只觉得厌烦。
偏偏她不能像处置一个不再可心的面首一样处置掉他,更不能说她对他已无感情,好聚好散的话。
但李持月能把自己的不高兴说得很清楚:“你一次次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难道要开心不成?”
她的眼睛里在控诉什么,季青珣都瞧得明白。
与李持月的后悔不同,他格外怀念两个月前二人的关系,喜欢她贴上来的柔蔓一样的身子,喜欢她和自己说话时语调甜蜜,还有她的万般好滋味……
可这一阵子阿萝总在刻意远离他。
季青珣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他的亲近极少得到回应了。
这么多年相伴过来,他愈发不将二人之间天差地别的地位放在心上,但在所有人眼里,他确实还远配不上这颗大靖朝最璀璨的明珠。
那些寻常夫妻的玩闹,对一位公主来说是极大的冒犯。
可他就是想……
季青珣忽然觉得,或许不是阿萝爱生气,而是他在故意地惹恼她,在还未出仕之前,用这种方式,刻意消减去两个人的距离,看她无奈又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
季青珣在用一切方法验证出他在李持月心里,就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他想让阿萝为他一退再退,看她忍着不快任他占有的样子,不只是为自己的贪念,还有这种相处中,她代表爱意的、无奈的妥协。
阿萝生气都是他故意招惹的。
季青珣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公主,你总说要治我,可从前你也说过,要与我做寻常夫妻的。”
“就算咱们是一对儿寻常夫妻,我也要治你,不服?”她冷艳地瞥了身后人一眼。
却没想到这话让季青珣阴郁的面色一下就雨过天晴了。
畏妻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想。
“好,随你治,”季青珣边赔礼,边关心她的肚子,“你一早就去了大理寺,又在豫王府耽搁了这么久,饿了不曾?”
李持月想说不饿,但肚子先一步出卖了她,看向小几上的纸包,她吸了吸鼻子:“筎春斋的糕点?”
“先垫着肚子,等到了惊鸿坊再吃可好?”
季青珣把纸包打开,花花粉粉的各式糕点砌在一块儿,是李持月一贯爱吃的几种。
她吃着东西的时候,紧皱的眉头已不自觉地松了下来。
季青珣瞧心中柔软,将她发髻上坠下的珠链归拢好,又轻轻捻去她唇角的糕屑。
她却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惊鸿坊:“我若与你一道出现在惊鸿坊,让人瞧见了,来日你高中了,对你的官声可不好。”
季青珣一意顺着她,也不勉强,又说起别事:“你收拢的这两个人倒是不错,闵徊只要回到骁卫府,就是可用的,不过洛无疾尚稚嫩,你既认他做义子了,可要给他寻一个师傅好好教习?”
让他给找师傅,别再把人蛊惑过去?
李持月含糊推拒:“再说吧,我还没想好要他做什么。”
“阿萝如今有什么打算,都不爱与我商量了。”季青珣似无意地叹息一句。
李持月反唇相讥:“你也不爱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好,是他不占理。
季青珣选择让了这一步,他们是最该好好说话的两个人。
“你可是对闵徊做了什么承诺?”他深知闵徊性情,也把豫王府门口的一幕看得清楚,知道她多此一举的目的是什么。
可豫王还活着,闵徊必定不会甘心,他方才臣服之姿初显,看来阿萝是承诺了他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是,我答应让他杀了豫王。”李持月说罢看向他,期待从那张脸上看到点震惊,或不赞同。
没想到季青珣并无意外,只是说:“阿萝,把你的打算告诉我。”
告诉季青珣也没什么,李持月凑近他的耳朵,把接下来的谋划跟他和盘托出。
季青珣听罢,又瞧她眼神暗藏着期待,忍不住揉她珍珠似的耳垂,赞道:“确实,既能让闵徊杀了豫王,又能全身而退。”
李持月还不及高兴,“但是,”他话一拐弯,“你如今的局面铺得很大,可豫王和豫王妃对你也有了忌惮。”
“这个计划要是有一点错处,就会把你们两个都牵连进去,谋杀一个王爷,可是大罪,只要抓到闵徊,就一定想到你身上。”
他说得也对,李持月确实有点铤而走险的意思。
她有点不服气,又反驳不出什么。
平心静气,她现在的想法会有疏漏,季青珣提醒她也是好事,往后要更加思虑周全。
见她真的不开心,季青珣诱道:“阿萝可要听听我的想法?”
如今季青珣可还是她的手下,这么顺手的人,李持月为何不用呢,她一扬下巴:“若是你,会怎么做?”
“若是我,自然也会跟你一样借刀杀人,阿萝,你的路已经铺得很好了,不过是再多借一把刀的事。”
李持月不明白,如今太子的刀肯定是借不到了,还能找谁?
季青珣见她眼中浮现求知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做法交代给她听。
末了,他说:“你去不过是想带他一起去,闵徊要入府,换个人带也无妨的。”
李持月有些不放心,“我真不去盯着?”
“豫王之事差不多已经了了,你该关心太子的事,说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没怎么关心。”
李持月能怎么说,她极其忌惮季青珣,但又十分信任他的能力,况且前世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才没有去过问。
“太子那边如何了,你总不需要我给你找补吧。”他既然提起,李持月就顺势问下去。
季青珣只是将许怀言的话又说了一遍:“圣人迟迟不肯拨下银子支援七县,太子这是临危受命,帮着解了燃眉之急,又能在七县和公主一样聚拢人心,何况,山南道贪污的银子,太子是绝不会动圣人那一份的,圣人怎么都会保住他。”
“所以这一场洪灾一场贪污,我和李牧澜都亏了,没想到只有阿兄有进项。”她得要点赏赐才甘心。
“不过咱们还有后手,你所说的那位成少卿,看来是有心投靠太子的,不过他这份心,未尝不能成为私妓案的助力。”
听罢他的话,李持月只剩心惊。
她并不想陷成少卿进大狱,季青珣却只为达到目的,不惜她大靖的朝臣,这样的季青珣,她真能斗得过吗?
季青珣不见她开心,又细细思索了一番前后,问道:“怎么了,你还想将成少卿拉拢过来?”
“不想,就算他想投靠太子,但只要秉持本心为官,未有伤天害民之事,我就不想对他行构陷……”
那是失了本心之人做的,李持月看向季青珣,眼前这个人就是利欲熏心,失了本心的。
“这,也是那位起居郎教你的?”他微微倾身,上半张脸沉在阴影里。
李持月不说话。
季青珣今日决意不与她吵,只说道:“他是文人,这些人惯爱拿自己一条命拉大旗子,换一个万古流芳的机会,至于治国安邦,一窍不通。”
“阿萝,你不满我如此行事,可知道我不过是你手里的一把刀,我只是为了你的大业。”
你只是为你自己,连我也是你的过桥板!
李持月只能在心里想,面上却掩不住气恼,捏着拳头道:“上官峤绝不是如此!”
她现在是为上官峤在生自己的气?
气氛一下冰冻。
“他教你在七县的行事,想来也并非沽名钓誉、不知世情之徒,算我说错了。”季青珣不想把人推远,因为一些小事让两人离了心。
他换了个说法:“但此人来历尚不清楚,你盲信他,我担心你吃亏。”
眼见公主府已到,李持月懒得和他再论,答了个“好”字。
宫中, 皇帝背手赤足在波斯地毯上一圈圈地走。
手中拿着豫王的上本,又听殿中监绘声绘色说起豫王府门前发生的事,跟听一出传奇话本似的, 倒是新奇。
不知今日过后,会有多少文人把故事添油加醋, 在戏台上开唱。
他确实是故意没有去管王府门口聚集的灾民,不只是对豫王那日找不到人又不肯担责的责罚, 更重要的是, 皇帝需要一个承受民怨的众矢之的。
皇帝听完了故事,只问:“那神女……当真被豫王害死了吗?”脸上倒不见什么痛心遗憾的神色。
灾情已生,神女死了也就死了,现在重在安抚民心。
殿中监道:“闵家娘子确有人皆称道的美貌,生长于明都, 年十七, 未婚郎君手上的八字也是真的,只是……寂淳禅师还未有定言。”
这怎能不说是天意弄人呢。
皇帝一听, 越发觉得此人没准就是神女,不然怎么会找不到她人呢。
“不过朕总觉得三娘在其中做了些什么……”
当初不让她管闵徊的事, 她气呼呼地就走了, 结果之后也没有纠缠,又插手七县的事, 又带闵徊去豫王府……
如今豫王当真上了本,说闵徊刺杀纯属误会,甚至当街和闵徊赔礼,每一件事都不同寻常。
若她真的插手其中, 算计自己的堂兄,那就太过分了。
殿中监不敢顺着对皇帝兄妹之事置喙, 只拣好听的说:“公主也正是插手了,才救了七县百姓啊,更让神女无踪之事水落石出。”
他只说了李持月自己承认的事,其余的无凭无据自然不能说。
话是如此,但这一切未免有些巧合,让皇帝觉得蹊跷,好像带着闵徊去。
不过寂淳禅师的预言是毋庸置疑,想来三娘只是凑巧先发现了,才借这个巧合向豫王发难而已。
殿中监见皇帝还在沉思,小心提点道:“如今洪灾已至,神女找到也是无用了,朝野都在等着圣人拿主意呢……”
不错,神女迟迟找不到,致使洪灾灌入七县,这找不到人的缘由,还很大可能是因为被豫王早早杀了,那么事情就又绕到了豫王头上。
皇帝对他的怨怪又深了几分,豫王放过了闵徊,他可不打算放过他。
“豫王办事不力,戕害神女,致百姓流离失所……贬为国公,缩其王府规制,让人查账去,”皇帝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明日再去宣旨吧。”
皇帝找到了出银子的人,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那闵徊……”
皇帝这次洪灾一直托着银子的事,也知道民间颇有微词,在这一出传奇话本里,他就是那最后出场,英明神武地处置豫王,赦免被冤枉的好人的皇帝。
他也乐于给一个百姓们心中的“大圆满”的结局。
“就让他官复原职吧。”皇帝说完,踱步回了内殿去,豫王的上书随手掷到了御案上,滑落在地。
可叹事情并不如他所想,圣旨还未下,李持月就先进宫来了。
因为季青珣即将离开公主府,李持月便准许他连日同帐而眠,不过他倒是规矩了起来,不再惹她生气。
一早天雷滚滚,吵醒了连珠帐内安睡的人。
李持月睁开眼,自己不知何时又枕到了季青珣的胸口上,仰头见他正睡着。
但很快李持月就知道他是假装的,自己想起身,才动了一下,季青珣的手就搭了上来,翻身又把人按回了被中,眼睛也不睁开,脑袋就拱了上来。
李持月被他抱得手都拢不住,压着晨起的火说道:“我今日还要进宫呢。”
他这才肯睁开眼睛。
醒来的季青珣话不多,更像一尊玉像,只是不会有哪个不要脸的工匠会雕一尊衣衫敞开,还会咬人的。
他坐起身来,眼神沉沉地去取了外袍来,李持月拉了床畔的摇铃,一溜的侍女进来伺候洗漱。
天上滚涌着乌云,瞧上一眼,都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秋祝说闵徊昨日已经出了大理寺,回到了家中,李持月嗯了一声,没有再理会。
她在镜前,任由秋祝梳着一瀑长发,季青珣洗漱过后,难得懒散地靠坐在一旁瞧她梳妆。
可那乌灵灵的眼睛瞧也不瞧他,那雪腮点上一点胭脂,愈发活色生香起来。“今日无事?”李持月轻抿了一下唇上的口脂,淡色的唇明艳勾人。
他摇头,手指轻按在胡床的雕花上,“准备弹劾太子的御史昨夜就进了明都。”
昨日他们是睡在一块儿的,今早也未分开过,季青珣是何时得到这个消息的?李持月真是不得不佩服他。
“不错,正好赶上我去给豫王‘申冤’。”李持月想着正事,催秋祝快些。
等梳洗好了,侍女们退了出去,秋祝也吩咐早膳去了。
望向镜中,季青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芙蓉镜中照见华茂春松的两人,俨然是一对璧人。
“有什么……唔。”
季青珣俯身满足了自己的念头,吻住了公主。
手下是她细嫩的颈间肌肤,向上摩挲着,在将靠近下巴的时候停住,她就不得不仰起头来,檀口微张,云髻峨峨后坠,似在迎他。
他觉得自己该跟公主讨一点奖赏了。
唇瓣相凑,一声愉悦的低吟,似山泉潺潺入心。
季青珣的唇还带着洗过的微寒,碾磨几下,热意便升起,借由亲吻将温度染上李持月的唇,承吻的人色若芙蓉。
两人气息交相纠缠一块儿,李持月被迫承受,齿关闭不住,这吻就越发不堪说,让她思绪格外凌乱,手下意识捏紧了季青珣的衣襟,手腕使不上劲儿。
季青珣知她累了,手转而环去她腰上把人抱起,让李持月坐他腿上,亲吻不休。
“十一郎,可以了……”
他不为所动。
不知熬磨了多久,李持月实在招架不住他的吻了,那晶莹的口脂早被吃了干净,桃瓣似的唇嫣红,色泽倒和未吻之前无差。
“别了……”
唇瓣分离那一刻,“啧”一声轻响,李持月轻出着气儿,抬手挡住季青珣那眸光清魅,欲一再凑过来的脸。
他眉毛都没动一下,额角轻抵着她的脸,在李持月的手臂上一下一下地揉。
压抑着说不明白的,某个一瞬间迸溅的汹涌情感。
最后,季青珣确实得了点甜头,又挨了几下抓挠,白玉无瑕的面容上一道指甲划出的红痕醒目。
李持月则不得不又重新上了口脂。
舆车经过宫门,听到解意小声提醒,李持月掀帘子往外望。
就看到了旭安门前的广场上跪着一个骨瘦形销的人,身上穿着御史官袍破烂脏污,这大概就是那个拼死从山南道回来的御史。
雨在李持月出门的时候就下了起来,年轻的御史就淋在雨中,以身检举太子贪污一事。
雨打湿了人,官袍贴在身上,远看薄薄一片,可见这些日子吃了多大的苦。
那原是圣人亲自挑出来的后生,什么事都不懂,也不会妨碍太子做事,跟着去山南道原不该闹出什么事的。
却没想到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腔肝胆真就是敢为民请命。
他以为是自己从另一个已死的御史手中接过了证据,再九死一生地从山南道带回来的,是有利社稷的事,却不知道,这一切早都被人设计好了。
豫王才为闵徊洗脱冤屈不久,季青珣的布置就这么及时到了,随同去山南道的御史只回来了一人,并直指太子贪污山南道盐税。
这么大的一场风波,能够让皇帝对李持月的事轻轻放下,行事更加方便。
李持月只看了一眼,就压下了帘子。
这样的雨天,东西两市也是不会放弃做生意的。
两个在江南惯做生意的人牙子,即便听不懂明都的官话,还是为了两块胡饼的价钱跟商贩拉扯几个来回。
看到了御史骑着马经过,盯着的人给他们打了一个手势,那两个人牙子饼也不要了,冲了上去就跪在了御史的马前。
可怜的御史,一口胡饼噎在喉咙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于是,没过多久,除了山南道盐税贪污外,明都之中又爆发了一场私妓官司,都是直指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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