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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中下桑(小央)


黎赣波不高兴,走在前面,踏阶梯的脚步越发重。借着楼上微弱的光,伊九伊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想起某天的另一个人。
“真是的。搞餐饮业的,连个灯都不能准备好。就没有备用电源吗?”黎赣波发着牢骚,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他换了语气,问伊九伊说,“怎么?看得清吗?”
“嗯,”伊九伊微笑,“没事。”
来到楼下,黎赣波打电话叫人开车过来。伊九伊站在原地,拿着外套,静静地等待着。
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来,按了几下,添加了一个新的联系人。
用户名叫1155665的人给她发了第一条消息:“你好,我是左思嘉。你上次借我的东西被弄坏了,我会赔偿给你。”

伊九伊的笔是自己买的。当时需要,就顺手买了一件。她喜欢精致,顺手又挑了一条以前读书时买的吊坠出来,拼在一起用。在她看来,弄坏或者丢了也没什么。但是,她却回复左思嘉说:“好的。”
然后还补充几句催促:“坏成什么样了?”“我想要回我的东西。”“麻烦你了。”
左思嘉给她发了照片。
那支钢笔的遗体其实很干净,连挂坠链都没断裂,就算死,也是白雪公主的死态。他说:“我不小心拿去干洗了。对不起。”
“干洗?”伊九伊打字问他说,“你的衣服没事吧?”
发现对方竟然抽空关心自己的衣服,左思嘉顿了顿,回复说:“没事。”
他告诉了她缘由,也交代了之后的打算,最后,左思嘉觉得对方毕竟相当于自己的债主,为了表现诚意,又还发了自己国内的手机号码过去。
没有想到,伊九伊直接打了过来。
刚刚在晚餐时喝了不少酒,身体轻飘飘的,心也砰砰直跳,伊九伊站在黑黢黢的路边,抬起手来,用冰冰凉凉的手背贴住脸。两颊热乎乎的。她忍不住翕拢双眼,嘴角上扬,虽然头脑还是清醒的,但能感受到醉意。
她说:“请问是左思嘉老师吗?”
他在沙发上呆滞了一阵,有点无措,站起身来,然后才接通,尴尬地回答:“是的。我是。”
沉默了几秒,他也像脑子短路了似的,其实,左思嘉不喜欢一对一打电话,尤其是没有主题那种,他会尴尬:“你是伊九伊老师?”
“对。”她喝了酒,比平时开朗很多,也爱笑,声音轻轻的,发出“呵呵”的笑声,有点娇气的感觉。
左思嘉感觉不对劲,拿开手机,疑惑了一下。他说:“弄坏了你的东西,对不起。伊老师是在忙吗?”
“没有没有。”伊九伊很直率,稍微提了提精神,“刚刚吃了饭。”今天晚上,白葡萄酒和红酒的味道实在很好。
他说:“我好像道歉太多次。”
她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这句话。”后半句,她是小小声说的。她喜欢别人跟她道歉。
一来一回,伊九伊跟他不冷不热地客套了几句,黎赣波的车回来了。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驾驶座上是他一个助理。以前他们还在谈恋爱时,伊九伊也见过的人。这家餐厅门口停了好几辆车,开过来比较难,他们就把车临时停下,黎赣波跳下车,小跑着朝她奔来。
伊九伊跟电话那头说:“那我先挂了。等东西到了,你再联系我吧。”
左思嘉也说:“好的。”
她把电话挂断,冲黎赣波微笑。他套着一件无袖夹克羽绒服,戴眼镜,抹过发胶的头发被夜风吹散,并不是毛头小伙的年纪了,这样小跑,格外好玩,甚至有点可爱。伊九伊憋不住笑。
黎赣波跑过来,气喘吁吁。其实平时有去健身房,但刚吃了饭,加上工作很辛苦,今晚太累了。他平复呼吸对她说:“走吧。”伊九伊这才点点头,和他并肩往前走。
走在路上,黎赣波问她:“你刚才和谁打电话了吗?”
“嗯。”伊九伊双手背到身后。今天,她穿了一条棉质的灰裙子,上身是紧身的针织衣,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低调的俏皮。
“是男的?”
“嗯。”
其实,黎赣波看到她笑了。他很想打探,但又不愿意太直白,先凭着习惯说:“是工作上的人?还是别的?假如要是没有做好决定,就不要立刻开启新的感情了。”
伊九伊不说话,也没有刚才放松了。
她加快脚步上前,先坐上车。
本来黎赣波是想跟她一起坐后座的,但她先发制人,坐到副驾驶座上,导致他就只能一个人坐了。伊九伊系好安全带,又和旁边驾驶座上开车的助理打招呼。
车开出一段路,黎赣波缓和语气,换了说话的方式:“是你感兴趣的人?”
“嗯……”伊九伊不记仇,至少不记小仇。她从座位中间的缝隙侧过脸,“是的。”
黎赣波安静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但伊九伊没回答,反而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有兴趣?”
黎赣波说:“你不会跟你不感兴趣的人联系。”
“哦……”伊九伊若有所思,把身体扳回副驾驶座上。她靠着座椅后背,微微仰着头。
于是,黎赣波又问了一次:“他哪里让你感兴趣了?”为了藏住自己的本意和情绪,为了让他的提问显得单纯点,他还绕了话题:“我记得你那时候说,和我是因为我做三国的节目,因为我喜欢荀彧。”
“啊,那个啊。”伊九伊从后视镜里露出眼睛,看着他,没头没尾地说,“有时候,我觉得很多人……很多男人,也有女人,他们不需要那些精神性的东西。他们觉得爱不重要,也不爱,不会有那些复杂的感情。”
黎赣波从镜子里看她,只觉得她很美。只要顿悟一次伊九伊,之后就像开窍似的,总会觉得她美:“……是你太感性了吧。”
伊九伊仰着头,悄悄往下放座椅,躺着很舒服,喝醉的感觉也很舒服。她任由话语从心直接流到嘴边,不刻意组织语言,也不过大脑:“可能是吧。
“有一次,我去参加一场婚礼,遇到了新娘的前男友。他看起来爱他前女友,不是自我感动,也不是自尊心作祟。可能我误会了,但我很少有这种感觉。”
车把伊九伊送回家,她和助理女士道别,也冲黎赣波挥了挥手。
黎赣波坐在车上,仿佛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临时下车,追上来问:“九伊。”
她回过头:“怎么了?”
黎赣波说:“我有时候会想,以前你喜欢我哪里呢?是因为我成熟吗?”
伊九伊半开玩笑地说:“我最讨厌大叔了,我不喜欢叔叔的。成熟的人总是管这管那,很讨厌。”
“那你喜欢我哪里?”
就是这种地方吧,有时候很较真,所以可爱。但是,伊九伊故意不说。说了就要延续旧情吧?点燃一些没必要的希望。她很清楚,也不想这样。因此沉默了。
黎赣波等不到答案,只好放弃,转而问:“那你现在还喜欢吗?”
伊九伊看着他,表情和眼神都变得非常抱歉。他可能知道答案了。她摇头,他不由自主也摇头。伊九伊说:“晚安。”
他没有大受打击,因为还没相信,黎赣波说:“九伊,我知道你的心很乱,你需要再整理一下。会好的,不着急。晚安。”
她的心井井有条,酒也全醒了,回到家,推开阳台的门,再关上,把猫隔离在屋内。
女人立在阳台上,厚厚的夜色下,世界晦暗,城市里栖息着沉默的怪物。到处都是孤独,寂寞哪里都是。她低着头,不说话,像把脑袋藏在翅膀边睡觉的鸟。过了好久,又起来,伊九伊转过身,在喵喵的叫声里回温暖的房间去。
一个周末,由外公的律师朋友牵线,伊九伊要和那两个受资助的艺术生吃饭。
实际上,伊九伊的外公资助的远远不止这些。打从二十年前起,老人家就专门设立了一个书画艺术助学金,专门给一些书画艺术类的高中生,同时还鼓励各个中学创办书画社团。
这次两个孩子算缘分,都是伊九伊外公祖籍所在地的本地人,一男一女,男生学音乐,女生学国画。本来伊九伊的外公只资助学画那个,可开始那一年,男生的父亲因见义勇为,下河救人牺牲了。他家本来就贫困。
外公不差钱,一挥手,决定把他一起资助了。
伊九伊跟他们约在一家徽菜馆。只是走个过场,她也没多准备,之后还约了工作。
这种场合,她不大喜欢。就算她心里不这么想,终究还是给钱和被给钱的关系,人家怎么可能舒服?她自己也难受。但是,老一辈人有他们的想法,又固执,很难拗。
外公寄来了礼盒和他写的字,让她帮忙转交给他们。
被资助的男生戴了一副眼镜,一来就笑容满面,很外向的样子,好像早就听说过她:“您就是伊老爷子的外孙女吧?我叫吕文卿,是钢琴专业的。”
被资助的女孩子就内向多了,整场饭局都没多说话。
伊九伊就象征性问问他们学什么,平时上什么课,过得怎么样。
吕文卿能言善辩,说了很多他在学校的事迹,才大二年级,他已经加入了学生会和学校的乐团,给哪位学姐学长弹过伴奏,全套听下来,完全能感受到他校园生活的多姿多彩。
女生那边就文静多了,但也还是郑重其事,放下筷子说:“上课挺开心的。有很多厉害的老师。”
不管他们说什么,伊九伊都听得很耐心,露出入神的表情,说:“那就好。学校生活很珍贵,开心就好。”
饭局解散了,伊九伊拿了外套,穿好了,准备出去。吕文卿急忙走过来,两手握着手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伊姐姐,不知道能不能加个微信啊?”
“可以啊。”伊九伊拿出手机,顺便也叫学国画的女生,“你也加一下吧。”
学国画的女生明显屏蔽了伊九伊,不让她看自己的朋友圈。吕文卿的朋友圈倒是开放,都是一些他校园生活和音乐生涯的剪影。

吃完饭以后,所有都出了包厢。两个大学生站在门外,等被簇拥的伊九伊走出去。外公的律师带了司机,已经开到餐厅门口。关于资助的事,就此就告一段落了。
他们下楼,一路说着话。伊九伊很久没回过家了,律师在跟她谈她外公的身体情况。律师是个身材矮小、微胖的男性,更衬得她身材纤细。别人帮忙打开车门,伊九伊已经坐上去。吕文卿加快脚步,追上前来,和律师说“就一分钟”,然后凑到车门外。
伊九伊在看一本书,她穿得裙子,皮鞋露出脚背,漂亮的脚腕像工艺品。见吕文卿扒着门,她抬起头,不热情,也不冷漠,淡淡看向他。
吕文卿说:“有件学习上的事,我想请伊爷爷帮个忙。但他今天没来……”
伊九伊想了想,伸出手,拍拍司机的座椅靠背:“送一下他吧。”她问吕文卿:“你去哪里?搭个便车。”
绝佳的机会找上门,外孙女真好说话,吕文卿暗自庆幸,恭敬不如从命,立刻坐了上去。
她还想连女生也一起送,反正开车方便。但是,学国画的女生却连连摆手,用力过猛地笑着,说是约了朋友。伊九伊知道八成是借口,没坚持,每个人有自己的行事风格,资助不是欠债,自己舒服最重要。
车子开动了。
“是我的专业……”吕文卿难为情地探出身子,很认真地说,“我现在在申请国外的学校,准备去留学。以后,我还是想试着走走演出的路子。想问一问,伊爷爷有没有能稍微帮我介绍看看的。当然,我也请了学校的人帮忙。”
伊九伊说:“我知道了。我帮你关注看看。”
“啊!这怎么好意思!”吕文卿下意识想站起来,但忘了自己在车里,头不小心撞到车顶,闹了个小笑话,“谢谢伊姐姐。”
光是下里集团的工作中,伊九伊也接触过各行各业的人,积攒了一些人脉。
车停到公交站,把吕文卿放下。吕文卿一直道谢,礼仪做得很周到,站在路边,直到车开走都没离开。伊九伊坐在车上,继续看书。司机说:“老先生要照顾的小朋友,其实伊小姐不用帮忙吧?”
“我也没打包票。就算认识这样的人,也就推一下,最后还是看他自己。”伊九伊很谦虚,也很实际。
司机为律师工作,和律师一样,经常来往伊九伊家,所以不是陌生人。司机伯伯关心说:“在看什么书呢?不会晕车吗?”
伊九伊笑了,把书立起来,露出一本《残雪作品精选》的书封。
她在路上接了一个电话。看到来电人,伊九伊觉得稀奇。放在平时,不是特殊情况,何嗣音基本不会打给她。因此,她当下就想,是何擒云何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一接通,倒是没出乎她所料。何嗣音的语气难得这么急促——伊九伊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个沉稳乐观的小胖子。何嗣音的声音听起来刚刚跑过,态度冷静,可气喘吁吁:“爸爸在浴室摔了一跤,我们叫救护车,到医院来了。他在手术。心跳跳得特别快,详细情况还不清楚。你在公司吗?”
伊九伊很镇定,主动说:“我现在过去吧。你把医院和具体位置告诉我。”
挂断电话,司机问:“出事了?要过去吗?”
伊九伊说:“还是先回家。”他们是坐救护车去的,肯定需要车。
她回到家,开了自己的车。然后又忙起来。
翻新过的医院相当明亮,因为很大,所以有点像迷宫。伊九伊穿过门诊,到住院部。她去的时候,何擒云已经做完了手术。医院床位紧张,但他还是比较有人脉,找找关系,弄到了地方休息。
伊九伊从走廊通过,正遇上何嗣音和夏郁青这对新婚夫妇在门口站着。他们刚度蜜月回来,不知道怎么的,没待满三十天就回来了。现在看来,回来赶早不如赶巧。要不是他们在家,何擒云倒在厨房都没人发现。
伊九伊问:“怎么样了?”
“现在还好。医生说了,”何嗣音迎到她身边,跟她说,“还是心脏的问题。”
前几年,何擒云的心脏就出过一次毛病。当时休养了一段时间,好多了。年纪大了,肯定是要一直吃药的。没有想到,今天他去厨房煮鲫鱼汤,突然又犯了。
伊九伊说:“我回去取一下住院的东西。”
何嗣音觉得一个女性搬东西太难:“我跟你一起吧。”
“你要么还是守在这?万一老师突然醒了,或者有什么事呢。”
夏郁青说:“还是我去帮忙吧。”
夏郁青和伊九伊一起下了楼。到地下停车场,走过去时,伊九伊先打开后备箱,把堆放在里面的打印件往里摞,为等会儿腾出空间来。
她坐上车,跟夏郁青一起回何老师家。
上次住过院,东西都买齐了。这里不是自己家,可伊九伊很熟悉,反倒是新媳妇夏郁青还陌生。不过,她也没闲着,主动分担东西,先放到车上去。两个人合作,该带的都带了,最后一起坐上车。
等她们回医院,何老师还没醒。
何嗣音站起身,谢谢了伊九伊的帮忙。他要去联系一下护工,劳烦她和夏郁青帮忙顶个班。反正只用坐在病床边,不碍事,伊九伊就答应了。
病房里,只有她和夏郁青醒着,她们俩独处,能聊的话题不多。
夏郁青掏了好几次手机,解锁,又锁上,完全没意义的举动,纯粹打发时间。智能手机的快速浏览界面里,相册中的年度回顾尤其显眼。一张几年前的旧照被推送出来。
伊九伊是偶然看到的。
左思嘉和夏郁青的合影。
相片里,夏郁青还有刘海,像是突然发现被拍,有点害羞。左思嘉在她旁边,也是一样的没防备,大概在什么重要场合,穿的是西装,打扮华丽,表情轻佻,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子,笑着看向镜头。
夏郁青马上锁屏,但也清楚被看到了。她看向伊九伊,伊九伊也望着她。几秒后,两个人不约而同,扑哧一声笑出来。
之前的气氛油然化解。
夏郁青笑着说:“都是以前拍的了。我没清i cloud。”
伊九伊回答:“嗯。”
夏郁青说:“我不是故意不删的。只是……我们之间很复杂。”
伊九伊还是说:“嗯。”
头皮发麻,后颈像被蜜蜂扎过似的,密密麻麻的难受,夏郁青忍不住伸手去挠。她点开相册,光明正大翻看旧照片,甚至还主动伸向伊九伊那边,有点自我澄清,显示自己不在乎的意思。
不过,这固然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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