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斐瑶想和另一个拉小提琴的男生聊天,所以主动找话题,讲到一个国外的小提琴教学法:“我小时候,我家里就给我试过‘铃木音乐教学法’。我觉得真的很有价值——”
小提琴男却问她:“我知道那个。他认为天赋是后天激发的……根本是放屁。”
达斐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立刻语结了。
他没关心达斐瑶的脸色有多差,自顾自地滔滔不绝:“才能是天生的好不好,艺术有那么简单吗?又不是拿琴弓舞两下就算会拉。你,梅纽因奖你拿的什么名次?”
达斐瑶支吾了:“啊?我……”
“你连八人决赛都没进吧?亚洲弦乐大赛呢?这就是没有天赋的证明啊。我对没有天赋的人没意见,我只是不喜欢他们拿小提琴和音乐做噱头。早教就早教,为什么非要亵渎小提琴?铃木镇一自己也没得过什么奖……”
他说个不停,越说情绪越激动。就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冷笑声。
天气有点冷,左思嘉走在后侧,反问他说:“听你这么说,你觉得拿奖多就了不起?”
拉小提琴的男生挤出笑脸:“呃,不是,我的意思是……”
但他没能说完。
“别人找你聊天,你有反对意见就好好说,左一个梅纽因奖右一个弦乐大赛。这是情商问题吧?你的履历是很漂亮,但假如是我,肯定不会签你。一接受采访,人都得罪光了。你最好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说这么多是真觉得音乐神圣,还是想衬托自己高人一等。”左思嘉笑着,“打断你不好意思,我是故意的,平时话没这么多,想学一下你。学得好不好?你就是这样说话的。”
小提琴男瞠目结,最后,还是拉大提琴的男生拉住他说:“哎,对不起左老师。他就是口无遮拦,我们平时也说他的。”
难以置信,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男人竟然就这么忍了。
吹长笛的女生缓和气氛:“别搞得这么严肃嘛。”
达斐瑶不由得挽住了伊九伊,感慨说:“哇……这样说没事吗?”
伊九伊做的也是和艺术家、学者打交道的工作,在她看来,“假如是我就不会签你”这种话实在是有些过了。所以,她也只是这样回答:“我觉得不太妥当。”
她没想到,左思嘉竟然刚好就走在前面。
他回过头,显而易见是听到了。
有一点点尴尬。
说坏话被本人听到,达斐瑶感觉脚趾抠地,伊九伊却反而若有所思。
很快,他们就到了那间餐吧。
就像美术大学对面会开卖画材的超级市场,足球馆周围有球迷经营酒吧一样,音乐厅附近的餐厅里,也有懂艺术的老板。刚进门,他们就在店前的墙壁上看到一系列签名,里面不少还属于他们的老师或前辈,大概也是听或参加完演出,顺路到这里吃了饭。
他们嬉笑着,凑过去合影,要么就帮别人合影。
伊九伊不懂这些,达斐瑶也不需要她帮忙。所以她直接进去,挑了座位足够多的桌子,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除她以外,还有一个人也不感兴趣。
左思嘉走进来,坐到她对角线的座位。
服务员端着托盘靠近,递出粘在牛皮挂面纸板上的菜单。
左思嘉接过,分了一份给伊九伊。只有他们俩在点餐。啤酒那栏确实琳琅满目。伊九伊还要开车,但也可以叫代驾。她看中了角落的白啤。菜单上,文字描述的口感很让人好奇,刚打算开口,对面的人抢了先。
左思嘉问:“这个白啤现在有货?”
服务员回答他:“有的。”
他在考虑要不要点这个,偶然抬头,发现伊九伊正看着自己。她在打量他。左思嘉顿了顿,然后低下了头。伊九伊也慢慢压下脸,继续看菜单。
两个人在餐桌上达到最远距离。是他后落座的。
“左思嘉!”后面传来一声热情洋溢的呼唤。那位女性长笛演奏家进来了。
他回过身,脸上浮现起微笑:“肚子饿了?”
“嗯……”她坐到他旁边,凑过去看菜单,好像马上就要靠到他肩上,“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把菜单推向她那侧,和她一起讨论要吃什么。两张脸离得很近,用眼睛朝对方展露笑意。暧昧宛如房间里的长颈鹿,不轻易发出声音,但却庞大到令人心照不宣。
吹长笛的女生长得像洋娃娃,睫毛很长,全妆精致,美得很明朗,笑的时候前仰后合,一点都不拘束,和伊九伊属于截然不同的类型。
伊九伊默默地想,面对有兴趣和没兴趣的对象,他的态度还是挺分明的。
所有人都落座后,大家吃吃喝喝,填满肚子。酒足饭饱,也有了说话的余兴。酒的味道很好,每个人都喝了好多。
他们聊海外生活,聊房间里的臭虫,聊因为乐器流的汗,聊恋爱,也聊艺术。有的话题,放在其他地方谈论会很抽象,显得有点太装腔作势。可是,在这个过于文艺的氛围里,一切又都恰如其分。
达斐瑶坦坦荡荡地说:“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每次很无助,我就特别想谈恋爱。好想谈恋爱啊。”
吹长笛的女生说:“我理解,我也是。但我无聊的时候也想谈恋爱。”
拉大提琴的男生说:“谈恋爱是为了什么?我感觉没有多大意义。”
吹长笛的女生说:“为什么要问意义?恋爱不能追究意义……恋爱就是不计较得失和意义的。”
“也不一定啊。每个人的爱都不一样,”拉小提琴的男生说着,喝着酒,恐怕是想找茬,故意调笑坐在他正对面的左思嘉,“是吧?左思嘉。”
左思嘉不看他,只是嘴角上扬,静静地笑。
在他们里面,他沉默得格外突出。伊九伊以为,这是他并非演奏者的缘故。
达斐瑶酒量不好,喝了几口就醉了,脸颊热热的,话也变得细碎又多。她冲伊九伊那边回头,双手撑着脸,闭着眼睛说:“九伊,其实我很羡慕你。”
伊九伊伸出手,替她整好刘海,温温柔柔地回答:“怎么说呢?”
达斐瑶喝得太多了,突然对着桌上所有人说:“我跟你们说,我很羡慕我的朋友,我的九伊,一直谈有意义的恋爱。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她都知道——”
她一连串地说着,伊九伊去拍她的背,笑着跟周围人道歉。大家都笑了。
拉小提琴的男生突然说:“那左思嘉呢?”
被点名的左思嘉看向他。旁边吹长笛的女生也看了过来。
拉小提琴的男生说:“文悦棠想跟你谈恋爱吧。”
文悦棠是那位长笛演奏家的中文名字。她愣住了,或许因为酒精,脸本来就红彤彤的:“你乱说什么。”
拉小提琴的男生一了百了地直视他,把问题和眼神都像箭一样射过去:“你们今晚会去开房吗?对男人来说,恋爱的意义就在这种地方吧?”
左思嘉冷笑着,回答说:“你这么关心,是因为没有人跟你开房?”
突然间,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了。
大概是真的不高兴了,左思嘉又追加了一句:“你脑子里也就只有这些了吧。”
拉小提琴的男生说:“你觉得你吸引她的地方是哪里?”
“你别说了,赶紧闭嘴吧。”以后还要一起工作,不想他们吵起来,拉大提琴的人连忙说,“他喝醉了,我开车送他回家吧。”他搀扶着拉小提琴的男生起来,准备结聚餐的钱。这顿饭是左思嘉买的单,没让他们付。他们俩也就出去了。
现场只剩下闷闷不乐的文悦棠、醉得不省人事的达斐瑶、左思嘉和伊九伊四个人。伊九伊也打圆场:“喝完酒是比较容易激动。”
文悦棠突然站起身,拿起包说:“我今天先回去了。”左思嘉也出去送她。
伊九伊想,这两个人应该都不会回来了。既然都眉目传情了,干柴烈火,干脆捅破窗户纸也正常。正因为她这么以为,所以,左思嘉回来的时候,伊九伊是有几分意外的。
他送文悦棠到外面,拦了出租车。说实在话,两个人的确在相互了解的阶段。文悦棠低着头,感觉今晚的不愉快应该是个助推器,能就这样确定关系最好。但是,左思嘉却不这么想。他只觉得扫兴。
文悦棠提议说:“你也走吧,我们换个地方坐一坐。就我们两个人。”
左思嘉心里很烦:“不了。没有那个心情。”
文悦棠深深地看着他,尽量平复好心情:“你生气了?”
刚才争论的三言两语里,有些事确确实实击中了他,掀开了令人担心的那一页,让他感到不安。感情和工作纠缠在一起,没有人希望这样。左思嘉说:“还是不要私下见面了。圈子太小,以后分手会很尴尬。”
他打开车门,文悦棠干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了上去。
会感到可惜,不过,男女交往就是这么一回事。和他或她条件差不多,甚至更好的又不是没有。他们八字都没一撇,结束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已经足够有分寸了。
左思嘉走回店里,回到餐桌边。
达斐瑶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伊九伊抬起头,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
他还想喝一杯,于是坐下了。
谈过了恋爱,谈过了艺术,最后剩下的竟然还是残羹冷饭和空酒瓶。这样俗气,这样狼狈,简直就像在嘲笑刚刚的雅致。
餐桌边,醒着的人只有他们俩了。伊九伊一个人喝着酒,左思嘉也孤零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她舒了一口气,忽然半开玩笑地问他:“不谈恋爱了?”
“嗯,”他端起玻璃杯,把酒咽进去,“本来也没多想谈。”
她笑了,眼睛像浅潭似的,弯弯地聚拢,自言自语说:“我也这么想。”
他们不说话,各自多喝了一瓶酒。左思嘉去门口付账。伊九伊摇着达斐瑶的肩膀,把她叫醒。
达斐瑶醉醺醺地,勉强支撑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伊九伊单手搂着达斐瑶的腰,另一只手夹着烟,一口接一口地抽。左思嘉埋过单出来,刚好撞见这一幕。他没有表情,冷冷地去看她吸烟。伊九伊匆忙熄了。
“能回去?”他问。
伊九伊摇头:“我打电话给代驾了。”
她想了想,问他:“要送你一下吗?”
左思嘉说:“我散散步再回去。”
他们就此告别。她往屋檐外看,月亮很明亮,可是,这里又不是什么乡间,而是繁忙华丽的都市。
代驾很快赶来,接过伊九伊的车钥匙,先去把车开过来。她们坐上车,伊九伊反复问达斐瑶想不想吐。达斐瑶状态还好,只是困,睡得天昏地暗。听她发出鼾声,伊九伊也就安心了,侧过头去,打开车窗透气。
她托着下颌,本来只是发呆。
黑漆漆的夜里,密密麻麻布满爬山虎的桥墩下,一个拾荒者打扮的老人背着蛇皮袋,拖着小推车,站在共享钢琴旁边。城市规划好的地方,有的公共场合会放共享钢琴。这一片就是其中之一。
在弹琴的人穿着灰色的衬衫,手动得飞快,今晚明明喝过酒,但看来是没有醉。
左思嘉正在给一个捡垃圾的老人弹钢琴。坐在车上,隔着马路,伊九伊听不到琴声,隐约觉得新奇又寂寞。
手机导航在播报方向,电子地图上,车子行驶在绿色的道路上。代驾握紧方向盘,平视前方。
后座上忽然传来窸窣的响声。代驾从后视镜往后看,只见醒着那位顾客倚着车窗,蓦地笑起来。
刚刚在车下,他也和客人匆匆见过一面,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是,现在看,又好像不大一样了。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伊九伊的黑发敛在背后,额头平整,不会被拂乱。她望着外面,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微微笑起来。可是,这里是城市中央,按理说,是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的。
伊九伊让代驾开到了她家里。
代驾收到钱,订单结束走了。伊九伊站在车外,轻轻拍达斐瑶的脸,叫她说:“达斐瑶,达斐瑶。起来了。太阳照屁股,口水都流出来了。”
达斐瑶勉强地睁开眼,好不容易有了点意识,最先做的,是伸手去摸嘴边并不存在的口水:“啊?啊?这是哪?”看着她的样子,伊九伊忍不住笑,撑着她起来。
伊九伊把达斐瑶送进家门。小猪和弗兰克叫个没完,胆子大的小猪更是踩到达斐瑶身上。伊九伊把猫抱出去。
达斐瑶模模糊糊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灯。
伊九伊想说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幕,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又转了话题,改问说:“要不要洗澡?”
达斐瑶小幅度地摇头,眼睛里没来由的湿润。可能是为了工作,可能是为了爱情,或许是为了理想,或许什么都不为。某些时候,人总是无缘无故容易哭泣。
伊九伊想放首音乐,家里似乎是有音乐光碟的,印象中。可是,如今当然是流媒体更方便。她拿出手机,翻来翻去,还没找到,达斐瑶已经翻身起来了。
达斐瑶说:“唉。累了。”
伊九伊放下手机,主动说:“我辞职了。”
“啊?”达斐瑶说,“找好下家了吗?”
伊九伊抱着抱枕:“没呢。不想干这行了。”
“那……以后准备去干什么?”
“准备写写字。”伊九伊站起身,准备去倒点水来。
但是,等她回来的时候,达斐瑶就又睡着了。
隔天早上,达斐瑶熬夜惯了,直接没起来床。但伊九伊还是要上班的,照常早早地起来,收拾了一下,之后就去上班了。
刚到公司,小金就急急忙忙来找她,慌里慌张地跟她说:“怎么办啊九伊姐,那几个老师一直找我,我找主编,主编要我先顶一下。我去说了,结果主编半天都没回信……”
她说的时候,伊九伊表情淡淡的,只是听,也不打断。等小金一口气说完停下了,她才提问,并且配合明确指令,不需要小金再去思考:“是什么事?给我看看聊天记录。”
但是,显然,连这也不需要了。
小金说:“他们过来了……”
伊九伊回头,已经看到远处会客室门口的作者。
在下里集团,伊九伊被调过几个组,现在这边做的不是标准畅销书,经常都是文史类的,和政策、文化活动相关。在这些书上挂名的大多是些老学究,四十岁都算年轻人,个性偏执,固守己见,很多时候很难沟通。
尤其对小金这样的新人来说。
但是,有伊九伊在。
她拍拍小金,轻声说了句“换一下茶杯”,继而迎了上去。
她迈开步伐走过去,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并不刺耳、却很清晰的声响,轻飘飘的衣裙向后飘。伊九伊脸上是罕见的灿烂笑容,亲昵而不热烈:“老师!真对不起。”
这些老顽固作家脾气都不小,等了这么久,早就积攒了一肚子气。
小金端着托盘进来,弯下腰,负责把喝过的茶杯取走。她伸出手去拿茶杯,突然间,那位花甲之年、手盘核桃的男专家重重砸了一下桌子:“你们他娘的就是在乱搞!”
小金发誓,那一秒,她真的看到陶瓷茶杯凭空离开了桌面。心惊肉跳之余,她还是坚持把杯子移到托盘上,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会客室。
泡茶的时候,小金哆哆嗦嗦地捣鼓净水器。同办公室的其他职员进来,随口问她在干嘛。
小金一五一十说了:“好吓人啊。”
同事却都笑:“没事的。伊九伊出马了,肯定没事。”
小金觉得她们是没在场,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都已经敲桌子骂脏话了。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几句话能挽救的场面。
小金泡完茶,返回会客室。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
等她进门,气氛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才推开门,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刚才还骂骂咧咧的老学究竟然在笑,小金不敢相信,几乎以为自己在短时间穿越了。但是,等她进去,里面一片其乐融融。
小金一直没搞清楚具体经过的问题,伊九伊已经摸清了,现在正在给出对策。
伊九伊拿着文件,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笔,稍稍抬起眼,流露出温婉的神态。她不疾不徐地说:“……从书号和单书号是不一样的。单位要求不同,评职称的时候,他们可能会不认从书号。其实自费出书也很方便,我知道您去年写了几篇文章。我是这样计划的……”
她说话从来不着急,语气很舒缓,让人能听进去。
直到走出去,小金还是有点恍惚,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
她在工位上等了一会儿,伊九伊专程过来叫她。小金怯生生地出去,面对之前指着她鼻子骂“你怎么上班的”的长辈,小金还有点想瑟缩。可是,伊九伊的手贴住她后背,把她向前推:“这是我们小金,很优秀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