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嗣音的一举一动有点像《花生漫画》里养史努比的查理•布朗:“给你添麻烦了吧?这种事情都是女生比较吃亏……太荒唐了。郁青也觉得很可笑。我跟身边的人都解释了,本来想发个朋友圈,但是……”
“我理解。”伊九伊淡淡地说,“澄清了反倒会被问吧?”
夏郁青同为女性,顾虑更多,想得也更细致些:“是啊。他要发,我是这样想的。”
何嗣音真的是个幽默又单纯的人,尤其顶着那头自然卷和细边眼镜,穿着条纹衬衫,像个漫画人物似的,瞪圆眼睛说:“你?我?我们俩怎么可能?他们太讨厌了。”
伊九伊望着何嗣音,面带微笑,眼神却悄悄放空,暗自思索着。
她平时不多嘴,偶尔看着有点脱离世俗,其实,只要乐意,伊九伊总能读懂人心。上次在医院,夏郁青和何嗣音关系更僵些,可能是蜜月里有些摩擦,这对新婚夫妇来说也常见。这次就好多了。
何嗣音身边放着一只盒子,到要分别的时候,他才拿给她。除了稿子,他还有这件东西,也是带给她的。
他往常就很爱送礼物,逢年过节,回来常常带很多皮包、巧克力和火腿,他的小侄子、老同学都有份。
何嗣音叮嘱伊九伊,千万不能提前打开。
某些地方,何嗣音受德国影响很大,比如生日绝对不能提前庆祝的习俗。
伊九伊忍不住笑,马上就猜到了:“生日礼物?”
伊九伊和何嗣音有一个巧合的共同点。他们同一天生日。两个人性格上有相似之处,某种意义上,可能也是因为如此——他们都是双鱼座,长着轻飘飘的脑子。
“对的,”何嗣音笑眯眯地站起来,人畜无害地说,“祝福我就先不说了,这个也是不能提前的。我听爸爸说你要辞职,加油吧!”
伊九伊也起身,送他们到门口。
公司一楼安装的是旋转的玻璃门,太阳光非常璀璨,有些刺眼。夏郁青抬起手臂,挡了一下光。这束光像神谕似的,突然让她一个激灵,可她仔细回忆,又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只能说是错觉。
何嗣音关切地问:“怎么了?”
夏郁青摇摇头,挤出笑脸:“什么都没有。”
她看着她的丈夫。这个和英俊扯不上关系,外形像棉花糖一样的男人,这个从不出言讥讽,总是像朋友一样平易近人的男人,这个家庭背景能给人带来最大助力的男人。她选择了他。而不是其他人。一个民政局,一张结婚证,从此以后,是好是坏都得先考虑忍耐。更何况,何嗣音有什么不好?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想着这些,夏郁青短暂失神。
何嗣音已经打开车门,还是那副包容心十足的笑脸,跟她说:“青青,走吧。”
夏郁青点点头,低头坐进去,离开这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
下午的时候,左思嘉来下里集团这边开会,进门时有想过,不愧是搞文化的老古董,入口竟然装的是容易坏又难打扫的旋转门。
上楼以后,他被介绍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调任新职的侯诗。
工作中,侯诗有事先调查别人习惯。网页上的图片多半来自音乐会,左思嘉的表情往往很沉重,给她的印象是阴郁俊美的孩子。可见到本人,他谈吐很开朗,脸上始终带着笑,身上有淡淡的风信子的香味。像是街头随处可见,极其重视外表的年轻人。
会议还在进行中,他们在提前确认流程,门打开一条缝。陈桥探出头,一点都不看气氛,也不注意里面还有谁,手舞足蹈跟左思嘉说:“哎!等会儿到楼下来坐坐。”说完又缩回去了,留下门微微晃动。
等他走了,左思嘉笑着,风轻云淡问旁边人:“刚刚是?你们哪位的朋友吗?”
侯诗刚转的部门,准备大显身手,主动回答:“是我们小陈总。”
等散会,左思嘉还是下了楼,到陈桥那里坐坐。反正他下午也没安排事。
他坐到他的真皮沙发上,把抱枕抱在怀里。陈桥在办公室里买了练习用的高尔夫,一心一意地挥棒。左思嘉看着他,暗自想,陈桥这德性,完全是父母宠的。爸妈什么都给,他什么都不用争取,最后变成这样,不是很正常吗?
假如左思嘉爸妈没有那么多荒唐事,让他能按部就班长大,假如他没在学前教育时接触钢琴,一切会不会不大一样?他也能变成另一个陈桥。
左思嘉忍不住开口:“你变成今天这样的货色,你爸妈作何感想?”
“他们不想作感想,”陈桥打偏了,抬头问,“你钓人的进度怎么样了?伊九伊就在楼下呢。”
左思嘉把抱枕朝他砸过去:“我这不是来了吗?”
他掏出手机,给伊九伊发了一条消息:“我忙完了。”
她回复他:“好的,我今天不加班。到点给你打电话。”
伊九伊的头像是一幅人像工笔画,作画者是她外祖父的朋友,也是一幅作品能轻松卖上七位数的大家。
左思嘉没在陈桥这里多留,起身走了。楼下有一家是宠物友好店的咖啡厅,刚才来的时候,他就看到有人带了猫猫狗狗坐在门口。
穿过马路,能看到咖啡店外摆放的座椅,他已经目睹路人膝盖上有白色的猫。左思嘉的心情好起来,但是,那个人给猫戴项圈的方式是错的,猫容易把下颚伸进去,然后被勒死。
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对方这一点。脚步加快,他才刚踏上人行道,旁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呼,很有针对性,令他不由得回过头。
一个背着大提琴包的女生问他:“左思嘉?!”
女生同行的人也望过来,大概专业一致,同样露出惊喜的脸。
最初那个女生已经把手伸到背后去,不顾抽筋的危险,想拿马克笔:“可以给我签个名吗?合影呢?”
另一边,伊九伊下了班,按照左思嘉之前发的定位走出去。这里是她就职这么久的公司,环境她最熟悉,一看就知道是哪里。到咖啡店门外,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左思嘉,倒是看到有地方围了一圈,叽叽喳喳,恐怕是有客人带了特别可爱的宠物来。
她开始纳闷了,低头编辑消息,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方,隔着一厘米左右的距离,没有真接触。“你终于来了,我们要走了吧?”他的声音从头顶坠落。
伊九伊回过头,是在等她的人,也是她要找的人。
左思嘉脸上带着笑,只看着她一个人。笑容像施加魔法的咒语一般,不可阻挡地跃入她的眼睛。伊九伊不由得抬起头,出神地望向他,仿佛欣赏一团光泽熠熠的绣球花。
左思嘉转过头,对围绕着自己的音乐生道歉:“我等的人到了。有机会下次再见。”他揽住伊九伊,也没等她开口,两个人已经往远处走。
他箭步离开,她被带得挽住他手臂,只能往前走。左思嘉一边走一边低声说:“对不起,我应付不来他们。”
伊九伊不明所以,想问个详细:“他们是……”
他们已经走到车边。
停下脚步后,他们的手臂自然而然分开。他将车门打开,请她上车。伊九伊才侧过身,忽然间,他叫住她:“等一下。”
左思嘉抬起右侧手臂,用另一只手拍拍手腕。他穿的是衬衫,意思很明确:“袖口。”
伊九伊也伸出手。她今天穿了一条款式复古的连衣裙,不知何时,袖扣一整排的纽扣都松开了。因为不是惯用手,系起来有些麻烦。他等了一会儿,突然说“对不起”,然后,握住她手腕。
左思嘉低下头,全神贯注盯着她的手腕,替她系好袖口。伊九伊望着他的脸,并不刻意压低呼吸。他瞄了她一眼,移开目光后微笑。她也忍不住笑了。
他说:“今天上班很累吗?”
她问:“我气色不好吗?”
“不是。”他右手托住她手腕,左手系上那排纽扣,说到后半句时再度抬起眼,“可能我太担心你了。”
左思嘉松开她的手:“好了。”
伊九伊欣赏了一下,垂下手臂,很客气地道:“谢谢。”
她坐上车,他将车门关上。在这过程中,她总是看着他,两人一对视,就都不约而同地一笑。
第17章
左思嘉坐上车, 从后座取了一只包装盒,递给伊九伊。他说:“之前要还你的钢笔还在工期中。”
伊九伊没立刻收下,而是笑着抿起嘴, 抬起眼睛,好奇地盯着他:“那这是?”
“跟女士见面, 总不能空着手来吧?”
伊九伊暗中认同。就像她知道的那样,左思嘉喜欢送礼物,跟异性只是简单碰头,也会携带一些小物件相赠。真是贴心。要知道, 对伊九伊的前男友数字军团来说,情人节送花和护肤品已经是极限。一般来说, 护肤品甚至是礼盒, 打开购物软件,直接选择推荐商品。要么就是请助理去办的。当然,她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和有挑选痕迹的差太远。
少点花花肠子有少点花花肠子的好处, 油腔滑调有油腔滑调的好处。伊九伊已经受够前者,现在想要体验后者。
“真好,”她接过去, 把它放在膝盖上。得到允许, 伊九伊伸出手拆开, “今天有这么多人送我礼物。”
“还有谁吗?”车子开得不快, 停在斑马线前时, 左思嘉抽空看向旁边。伊九伊的手护理得相当精致, 指甲泛着光泽,裸色甲油与手提包颜色一致。
手上在拆缎带和礼物纸, 伊九伊没有想得太多:“嗣音。他过来送了我生日礼物,我留在办公室了。因为要生日当天才能打开。”
左思嘉右眼睑跳了一下,明明在意的是送礼物的人,嘴上却很自然地问其他事:“为什么要生日那天才能打开?”
伊九伊说:“他妈妈在德国工作,他从小就经常过去,在那边也有上班。德国有一个传统,生日是不能提前太多过的,不太吉利。”
“你相信吗?”他问她。
她朝他微笑:“只是尊重。”
打开最后一层礼物纸,掀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打火机。左思嘉说:“我记得你吸烟。”
伊九伊倒是有些意外,笑容也停止流转。她什么时候在他面前吸过烟?她以为自己只在独自一人时吸烟。但是,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她很惊讶。但是,没有流露得太多。伊九伊哽了一下,接下去问他:“你好像……不抽烟?”
左思嘉回答:“对。”
她问:“你不会?还是说你觉得这是坏习惯?”
左思嘉笑了:“我不习惯靠这个解闷。”
“嗯……”像是为了回报他窥破她抽烟一样,她说,“你更喜欢攀岩吗?”
这次轮到他哽住。但是,这确实不算秘密。他在社交账号上也有发。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大家不用交流,通过网络,凭借共同好友和圈子,就已经能互相了解。真正两个人对话的意义也随之改变。
没必要大惊小怪。
“你为什么做那些运动?就是喜欢?”她问他。
他也问她:“差不多吧。你为什么要抽烟?”
“是呀,也是喜欢呀。”她把他送的打火机拿起来。外壳是樱花白的,和她皮肤很相称。
他开着车,突然说:“你生日准备庆祝吗?”
“嗯。”伊九伊打开打火机,又关上,反复几次,收进手提包里,“准备叫几个朋友,一起出去吃个饭。”
她往年都是这么做的,订一间私密性好的餐厅,请三两个朋友。人不多,场地已经要布置好,能拍一些好看的照片。假如是在家的时候,可能就多一顿晚餐。她父母的工作太忙,也不是每次都要一起吃饭。不过,爸爸妈妈会让厨师买好海胆这一类伊九伊爱吃的海鲜。
左思嘉问:“朋友?有些谁?”
“嗯……看情况吧。”伊九伊说得很保守。
这么说或许会暴露伊九伊的失误,她之前的想法很匆忙,也没有把左思嘉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说白了,她没有仔细想过,他答应那个打赌时会考虑什么因素。
但是,经过这几次,她感觉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左思嘉似乎很介意何嗣音。
做个实验试试看。
伊九伊说:“你那天能来吗?但是是工作日,你很忙吧?”
左思嘉实事求是地说:“哪一天?要看有没有安排。”他过段时间还得出国。
伊九伊故意掏手机:“有没有什么合适的餐厅呢?我问问嗣音吧。”
左思嘉说:“我介绍给你。你喜欢什么样的?”
就是这样。基本能确定了。就是那么回事。
左思嘉讨厌何嗣音。她还记得,那天在颁奖典礼的现场,他不顾气氛向朋友发的牢骚。伊九伊还没自作多情到认为他是为了自己挺身而出,也不觉得左思嘉是正义使者。合理的推断是,一切为了夏郁青。他心爱的前女友。
假如是真的,伊九伊忍不住想尖叫,想像演古装偶像剧的女明星一样,睁着多情的眼睛感叹——“好美好美的感情哦。”
真好,真是感人。诗性的恋爱。
当然,把其他人当成工具有点不妥,不过,伊九伊能理解。人和人之间的相处,馈赠也好,伤害也好,都是很常见的事。更何况,他还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坏事。
恰如此刻,她不也是在将他当作工具吗?
伊九伊以左思嘉的纯情为消遣,享受他伪装出来的那一部分。
把家庭住址说出口后,她偷偷打量他。左思嘉在用手机调整电子导航。
他习惯用指尖去接触屏幕,看地图时,表情也会变庄重。左思嘉的外表很有魅惑性,那是先天面貌与精心打扮共同堆砌出来的华丽。
“很难找吗?”伊九伊问。
他微微一笑,看什么都深情:“不会。”
他把车开到她家楼下。她下了车,走到车窗外,向他道别。
左思嘉问:“你生日那天,我也可以去吗?”他会一整晚粘着她,直到有妇之夫彻底从她身边滚开,
“可以,”可以直接跟她告白就更好了。伊九伊笑着说,“等确定好,我会提前告诉你。”
伊九伊回到家,和猫猫玩了一会儿,洗过澡后准备睡,正在看篆书字帖,手机跳出一条新闻推送。
她本来只想关掉提醒,低头一看,却点了进去。
这则新闻的内容很简单,说一本谈武周盛唐风格服装的书籍被曝抄袭。抄袭的不是学术内容,而是一些文学性的描述。一部分句子直接跟某本情感散文的原文一模一样。
那是下里合作的一位学者,这本书也是下里出品。伊九伊知道,这些负责优美的文字部分不一定出自作者之手,多少是由编辑调整。
点到公司匿名群,能看到有些人在讨论。因为不是她负责的,她也就看看热闹。
隔天伊九伊请了假,去看之前就收藏好的展览。既然是休息,索性打扮得更简单些,洗把脸就去了。
诗画展览上有许多画作,还有一些刻石和书法作品。她一幅一幅地仔细看,走到一幅抄写的《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旁。
看首联和颔联,不怎么样,甚至有点生涩了,但却瞧得出孩子般的专注,有一种突出的天趣。
到颈联和尾联,字完全变了,克制有,跳脱有,激荡有,蓄势有,藏锋露锋都漂亮,颇有名家风范。
悼亡词深情,以前黎赣波就曾猜测过,伊九伊是不是喜欢悼亡词。但可惜,并非如此。伊九伊最喜欢的诗句是“天色晴明少,人生事故多”,连她的支付宝id、宠物论坛的用户名,都有“rssgd”这个首字母集合而成的符号。
这人写得实在好。她看一眼作者栏,倒不是完全陌生的名字。非要说的话,以她的家庭环境,跟着家里的长辈,稍微有些意思的晚辈,她都会听说的。毕竟外祖父常常在家招待客人,他们聊天聊的也都是纸墨那点事。
逛完整个展览,伊九伊主要感想有两个,一是怪想去日本看那张颜体真迹的,二是柳良硕这人的确了不得。
柳良硕就是写那张《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的青年。
巧合的是,这场展览是有邀请艺术家来现场的。讲座环节正在进行,座椅摆放得整整齐齐,才到会议室门口,就听得到麦克风的嗡鸣声。
她走进去,坐到最后一排。人还挺多,说实在话,不管是座位数量,还是参与人数,都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印象里,非流行文化在国内算不上大众,除非说是有什么协会、学校组织来访,否则很难凑齐这么多人。
不过,当她看到柳良硕本人时,疑问又得到了解答。这人长得有点像韩流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