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叶子太淘气啦。”陈虎子笑眯眯地插了句嘴,“贴个窗花扭来扭去的,该向艾三姐学一学怎么站凳子上不摔下来!”
“你胡说什么!”艾叶子张牙舞爪地扑……扑到鸡腿身边,抱着鸡腿,“鸡腿,咬他!”
鸡腿本就看陈虎子不顺眼,这一下猫仗人势,大橘咧牙,亮出它锋锐的爪子,艾叶子一松手,就往陈虎子身上扑去——
第37章
陈虎子抓着鸡腿的后颈皮, 毫不费力地把它拎了起来,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对着他怒目而视。
“别闹了。”艾丽梅无奈地开口阻止,笑着招呼着陈虎子, “虎子, 今天要不要在咱们家吃饭?”
“不了。”陈虎子放下鸡腿, 摆摆手, “明天就除夕夜了,我们家的事多着呢。我过来送一坛酒。”
“这是你们家自己酿的吗?”艾丽梅惊讶地看着那一坛酒,走上前提起来,“我们正考虑去别人家换一些酒回来……真的很及时!替我们家谢谢陈书记。”
“不用不用。”陈虎子说,“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啊。”
“嗯,再见,下次再来玩。”
艾丽梅进了堂屋, 陈虎子走到艾叶子身边, 忽然说:“你姐姐变了好多。”
“你是说她烫了头发?”艾叶子歪了歪头。
“不。”陈虎子严肃地说,“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陈虎子走了以后, 艾叶子一直在想这句话,发现艾丽梅去了几天,整个人举手投足之间确实不大一样。
坐姿好像更挺了一点,说话更轻更慢了一些……还有……
“叶子,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呀?”临睡前, 艾丽梅和艾叶子两个人坐在床头, 艾丽梅问。
“因为我觉得姐姐变得更好看啦!”艾叶子抱住艾丽梅,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笑嘻嘻地说。
“就会甜言蜜语!”艾丽梅轻轻拍了下艾叶子的头,艾叶子撒娇般在她怀里摇头晃脑。
闹了一会, 艾丽梅将艾叶子放床上坐着,自己蹲下身,从床底下拉出个搪瓷罐子。
艾丽梅小心翼翼撕开搪瓷罐子上用红纸包着的封口,一股浓烈香醇的酒香霎时间铺面而来,弥漫整间屋子。
“这是陈虎子——”
“嘘——”艾丽梅对艾叶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我只悄悄倒出了一点点。不然哥哥和爸爸绝对不会让我喝一口。”
艾叶子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家姐姐居然做出这样的事。
艾丽梅自个抱着米酒,小口小口啄了一点,辣的嘶嘶直喘气:“这有什么好喝的?搞不懂那些男的怎么整天爱喝这个?”
说着把搪瓷罐子往艾叶子那推了推:“你喝不喝?”
艾叶子还没开口,艾丽梅就自顾自接了下去:“你这么小,喝什么酒!我喝我喝!”说着一口灌下去,呛得咳嗽连连。
艾叶子心惊胆战,冲到房门前去,事实证明这个举动是正确的,因为很快门口就传来两声敲门声:“怎么了?是感冒了吗?为什么突然咳嗽?”
艾南卓的声音。
整个屋子都是酒味,绝对不能让他进来!
两姐妹交换了个紧张的眼神,艾叶子抬高声音:“没事没事,我刚刚讲的笑话太好笑了,姐姐听了笑呛了!”
“哦?”门外头艾南卓也笑了,“什么笑话那么好笑?也讲给我听听?”
艾叶子:……
这哪现编的出来啊!
“哥哥!”艾叶子急中生智,转移话题,“今天陈虎子和我说,咱们家有一部分自留地要拿去盖纺织厂了。”
门那头沉默了一会,艾南卓缓缓说:“这是大事,我要和爸爸说一下。”
“嗯嗯嗯!”艾叶子连连应了两三声,悄悄松了口气,“哥哥晚安!”
“晚安。”艾南卓温和地说,“这个笑话不好笑。下次倒酒,少倒一点。”
艾叶子寒毛倒竖!艾丽梅握着酒坛子的手也抖了两抖。
顿了顿,艾南卓叹了口气,继续补充:“你要偷喝,喝一两口就算了,为什么要喝小半坛?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偷喝酒了?”
趁着艾叶子和艾丽梅两姐妹呆若木鸡,艾南卓轻轻敲了敲门,温和地说:“晚上好好睡,别贪玩。”
脚步声慢慢地远了,艾丽梅这才从僵化中缓过神来,嘭一声把手里的罐子砸床沿上,小声地咬牙切齿:“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替我去考文工团呢?!”
艾叶子也惊魂未定,大哥压迫感也太强了呜呜呜。
悄悄把酒罐子藏好后,艾丽梅忽然手一停,笑着看向艾叶子:“叶子,姐姐想送你一样东西。”
“啊?什么东西呀?”艾叶子凑过去看,只见艾丽梅走到她刚带回家的蛇皮包前,末了,又忽的收回手,笑了笑,“算了,以后再说。”
这个以后,就一直等到了开春。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到六九,沿河看杨柳,七九河开,□□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注1)
九九歌一唱完,翠绿和嫩黄铺满了整个秋水洲,芦苇荡上也飘起了夹杂着泥土芬芳和和风。
刘秋水开春就坐着小船和王知青下村里去了,去的那天艾叶子和陈虎子两个人躲在柳树后头偷看,看着刘秋水哭爹喊娘和王知青的死妈脸,完了后乐了好久。
第38章
艾叶子被艾温华抱着, 沿着河边走上生产队的梯田,鹅黄的毛线搭配着嫩粉的小碎花,洋气得不得了。
在田里头耕作的大人们看到了都羡慕, 更别说在田埂上玩的孩子, 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看着那小毛衣馋得不得了。
艾叶子丝毫没察觉到旁人艳羡的目光, 揪着艾温华的袖子,兴奋地絮絮叨叨:“二哥,刘秋水就好像前两天虎子哥给我烤的老鼠,外焦里嫩的耶——”
“你这哪学来的比喻。”艾温华扫了眼周围人,伸手轻轻替艾叶子掖了掖衣角,小心翼翼把她放田埂边的石墩子上,脱下外套裹住她,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你呀, 说了多少次,这件衣服别穿到外边去。容易惹事。”
“姐姐给我织的, 能惹什么事。”艾叶子扁扁嘴,“半个月前城里头来了个裁缝,这手艺她教了半个秋水洲的女孩,就姐姐学会了……他们妒忌,让他们姐姐学去啊。就像那个刘秋水, 她就死活也学不会。”
艾温华摇摇头, 本来想劝艾叶子把这娇纵的性子改一改。后来转念一想,她怎么样的性子自家也护得住她, 索性没有再说什么,把小小的叶子抱怀里, 慢慢地穿过田埂间稀薄如烟的晨雾。
“哎呀这不是艾家老二吗。”后头走来个扛着两筐湿衣服的大人,本来都要走过头了,余光瞥到他们惊的放下篓子,盯着他们看,“你们怎么会在这?今天县里的文工团来咱们这招生,丽梅已经过去了啊!你们没陪着她吗?”
“诶?姐姐不是说是下个星期吗?”艾叶子惊讶地睁大了眼。
“哎呀呀。”那妇人跺了跺脚,“本来是这样说没错,可人县文工团的人突然就改期了,早晨六七点陈书记就带着人去接他们了!”
“我们去了东渡口,他们应该是西渡口。”艾温华点头,“我们现在过去。”
等到两个人匆匆赶到场部礼堂时,大门前已经挤挤挨挨围了一堆人。
艾温华抱着艾叶子,低低说了不知道多少声“抱歉”,才勉强挤到大门跟前。
汗臭味、泥土味,还有河水惯有的腥味混杂在一块,艾叶子皱起眉,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到自家哥哥肩上软软的大棉袄里。
艾温华身子不经意间僵了僵,轻轻拍了拍艾叶子的背。
“艾老二和叶子?”在门口拦着人群的村干部见到两个人,热情地招呼,“快进来!选拔就要开始了!”
说着拉高了拦着人群的麻绳。
艾温华点点头,弯下身,护着艾叶子钻了进去。
礼堂早早被陈书记安排好了,用麻绳圈出一块水泥地当成舞台,稀稀拉拉在周围摆了一圈脱了漆的木头靠背椅。
几个场部生产队里头的工人被临时叫来布置,宣传队的郝老师则带着宣传队的女孩坐到礼堂最左边的长椅子上坐着。
艾叶子刚进去,一眼看见了艾丽梅——初春的时节天气并不大冷,她却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只露出一张素白俏丽的脸,整个人被厚大的军大衣衬得又纤细又娇小可人。
艾丽梅若有所感,忽的转过头对上艾叶子的视线,欣喜地看着笑了,又冲艾温华摆摆手,示意她一个人就好,他们不要过来。
艾温华会意地点点头,转身往麻绳圈出的舞台那边走去。
“……这次魏副团长怎么没来?”
“他要来了,你们生产队的那个艾丽梅不是去定咱们宣传队了?”
艾温华停下脚步,艾叶子抱着他的脖子,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谈话的陈书记和宣传队来的人。
回答陈书记话的是一个坐在评委席主位上的女人,穿着件迷彩军装,两根麻花辫末梢洋气地烫着卷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说丽梅?”陈书记放了一杯水在她椅子边上,“乐团长,丽梅她我看的确是个好苗子,一会您看看……”
“陈书记。”乐团长把本子啪地放在膝盖上,声音清亮干脆,“我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这种小地方,基本不可能出有能力、来咱们县文工团的女孩。我也不知道你们给魏副团长下了什么迷魂汤,一而再再而三和我推荐。”
“丽梅不一样嘛。”被这样讽刺了一顿,陈书记笑呵呵的,一点儿也不生气,“您看看就知道了。”
“希望不是浪费时间。”乐团长顿了顿,扭头看向角落头里的女孩,“是哪一个?”
“那个穿军大衣的。”陈书记指了指。
乐团长皱起眉头:“这种鬼天气穿军大衣?”
艾温华抱着艾叶子走到陈书记边上,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就往观众席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生产队来帮工的恰好有艾南卓,看到他们两个来了,叫来了在礼堂里蹦来蹦去的艾子年,几个人一块坐着。
“本来负责县文工团招新人的是魏副团长。”艾南卓慢条斯理解释说,“前阵子,魏副团长想特招丽梅,因为这事和乐团长吵了起来。因为这个……”
“我讨厌这个女人。”艾子年唧唧啾啾地小声嘀咕。
艾南卓抬手就给了他一个暴栗,笑眯眯地说:“不许这么说你姐未来的上司。”
“哎哟——咱姐姐要是没有她,现在就直接进文工团了!还用得着考试——这样一来也不知道进不进得了——”艾子年捂着脑壳嚷嚷。
“四哥哥,坏!”艾叶子跳起来,双手叉腰,“姐姐还没考你就诅咒姐姐!”
“我哪有——”
“肯定能过?”一片吵闹声中,艾温华低声问艾南卓。
“肯定能过。”艾南卓微笑着说。
艾温华点点头,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艾叶子和艾子年也闭了嘴,此时舞蹈队的姑娘们已经被郝老师领着,排成五个人一组,陆陆续续走向了选拔场地。
“现在开始吗?”坐在陈主任、乐团长身边一个文工团穿着军装的少年问。
“开始。”乐团长点点头,“第一组。”
第一组女生怯生生地拉高麻绳走到舞台中央,五个人都穿着黑色的毛衣,从头到脚都在抖,乐团长一看到她们就紧紧皱起了眉头。
郝老师往边上的录音机里塞了一盘磁带,放起《雪中送炭》的音乐。
五个女孩站成一排,僵硬地扭动颤抖地胳膊,颤巍巍刚刚跳了几秒钟——
“停。”乐团长干脆地说,“下一组。”
音乐戛然而止,几个女孩停下动作不知所措,恳求地看向乐团长。
乐团长逐渐不耐烦起来:“连我说的话都听不懂吗?下一组。”
几个女孩稀稀拉拉走了下去,另一组女孩走上舞台……
这次是《行军路上》。
又是十几秒:“下一组。”
“下一组。”
“残酷。”艾温华轻轻叹了口气。
“没办法。”艾南卓耸耸肩,侧过头看他,“这次能过的只有丽梅。其他人……或许有练的好的能有机会?”
“不可能。”艾温华简明扼要地说,“基础不好。”
“喂,到你了。”艾丽梅戳了戳吴丹妮,轻轻说,“快点去吧。”
快睡着的她“啊”了一声,慌忙站起来,心里却慢慢坚定——她准备了很多,这些天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练舞,为的就是这一刻。
去文工团。
她是艾丽梅在舞蹈队里的“小跟班”。
至少所有人都是这么看她的。
只是吴丹妮什么都不如艾丽梅——家世不如她好,舞跳的不如她好,就连手也不如她巧,只能跟在她身后,傻乎乎地做她的小尾巴。
比如前段时间来了个城里头的裁缝。
艾丽梅轻轻松松就学会了新花样,而她熬了几个晚上,天天带着自家炸的葱油饼往裁缝家跑请教她……最后还是织不出那种花样。
吴丹妮什么也比不过艾丽梅,所以她加倍努力……这一次,这一次一定要上文工团!赢一次吧!就这一次!
音乐响起来了,这是她一遍一遍练的舞,《鱼水情》。
这是歌舞剧,需要唱,也需要跳。
吴丹妮的每个动作都很稳当,她认真地控制着自己的力度,熟稔、干净……
她感受到乐团长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还有其他人……
一分钟,两分钟。
一曲终。
乐团长居然让吴丹妮完完整整跳完了一整首歌!
吴丹妮全身都在抖,用渴求的眼神看向乐团长。
乐团长静静地看着她,身边穿军装的男孩子有点不忍,轻轻叫了声:“团长,这姑娘跳的真的很熟练,不如,给她个机会?”
陈书记也有点意外地看了吴丹妮一眼,没想到除了艾丽梅,舞蹈队居然还有一个不错的苗子。
郝老师却一眼也没看他们,低下头,摇头叹气。
“我们文工团做成绩,不做慈善。”乐团长淡淡地挥了挥手,干脆地决定了这个女孩的一生,“确实努力,也有天赋。但基本功太差了,我们没有精力帮她补基础。也没必要。下一组。”
吴丹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随着其他人走出舞台,只觉得浑身麻木,世界昏暗……
她麻木地转头,看向穿着肥厚军大衣,缩在角落,似乎黯淡无光的艾丽梅,忽地睁大了眼——
原本缩在角落的艾丽梅, 忽然站起身,解开了外头披着的军大衣。
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就连一贯冷静的乐团长也吸了口气。
她军大衣里居然穿着一身红波点布拉吉!
那样轻薄的布料, 恰到好处修出女孩曼妙的身材, 雪白的长腿又细又直, 整个人就像初春抽了芽的麦穗。
“这衣服真漂亮……见都没有见过。”
“肯定是郝团长从城里头带来的, 就等今天给她穿着出风头。”
略带酸意的话语很快被赞美声淹没,艾叶子兴奋地捂住嘴,心里头已经开始疯狂尖叫。
啊!自家姐姐真好看!
“长得好看,算是加分点。”乐团长淡淡点点头,“这组是什么曲子?开始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艾丽梅恰好被安排在六个女孩的中间。
艾丽梅俏生生往那一站,双眼灵动的光像水一样流动,其他女孩花花绿绿的衣服瞬间黯淡, 成了那件布拉吉的陪衬。
乐声起, 是《采茶舞》。
乐团长暗自一叹,这支舞没有什么高难度动作, 跳得再好怕是也没什么用。
随着乐声潺潺,所有旁边的女孩都开始颤腿时,艾丽梅忽然轻灵地原地一跳,开始零活矫健的踢腿动作。
那腿踢得又高又快,在一群几乎静止的女孩中就像一只轻灵的精灵。
曲调陡然一转, 周遭的女孩扭动腰肢, 走圆场步,艾丽梅忽然依着上扬的乐音猛地折下身, 在一阵阵惊呼声中,纤细的腰肢弯成一个极好看的拱桥状, 又忽地弹起,单脚点地转了个圈。
她的站位是那样巧妙,恰好俏生生地立在走圆场步的女孩中央,似乎所有女孩都是环着她的伴舞。
这场舞不再是艾丽梅一个人的独角秀,她凭着自己精湛的舞技旧舞新编,成为了整支舞的领舞,让家喻户晓的经典舞重新焕发了别样的色彩。
乐团长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脸的惊艳,转头低声问郝老师:“这不是你编的舞吧?”
“当然不是。”郝老师笑眯眯地说,“我哪有这样的才华,只是帮这妮子打了打基础而已。”
“天生的乐感,天生的柔韧度,这种程度的天赋真让人嫉妒……”乐团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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