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惊险地晃了晃, 拴着关节的铁丝和褪了皮的椅子腿嘎吱嘎吱危险地摩擦了两下,稳定住了。
所有人松了口气。
“看吧。”郝老师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说,对一屋子人指指点点,“年轻人,比我一个老年人还不敢冒险!这样能有什么出息!”
听了这话,艾南卓、苏正德都惭愧地低下头,艾温华若有所思, 想了想, 从墙角把拔了毛的鸡和一篮子鸡蛋拿起来,轻轻放在歪歪倒倒的方桌上——
“二哥不要——”艾叶子惊叫出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咔嚓一声,原本就长年失修的桌子脚被压折了,整张桌面倾斜,放桌上的鸡和鸡蛋哗啦啦滑下,所有人条件反射扑过去抢救, 还是有好多个鸡蛋啪叽啪叽掉了一地。
“你是怎么了?”艾南卓一手提着锤子, 另一手拿着块木板固定,微笑着看着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艾温华, 亲切地问,“脑子有点不好使了?”
艾温华冷漠:……
“行了行了, 几个鸡蛋的事。”郝老师摆摆手,“来来来,修桌子的继续修,咱们说说丽梅的事。”
艾南卓手上不停,注意力明显集中过来。艾叶子也靠前走两步,竖起耳朵听。
郝老师深深叹了口气,指了指艾南卓:“你们家鼎力支持艾丽梅的想法,做的很好!咱们这秋水洲,能有你们家这种觉悟的人家不多了。”
“郝老师过奖了。”艾南卓捣鼓着桌脚不好说话,艾温华冷静地接了下去,“我们家现在只希望丽梅能好好考上文工团,未来走舞蹈的道路能一切顺利。”
艾叶子在一旁听,帮衬着疯狂点头!
艾温华继续说:“问一下,郝老师,你觉得艾丽梅走这条路成功的概率有多少大?”
艾叶子竖起耳朵,尽管心里早就有了结果,还是想——
“百分百。”郝老师毫不迟疑地说。
艾南卓握着木板的手停在半空,陈虎子神情也有点惊讶,艾叶子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郝老师。
虽然艾叶子心里早就有答案,毕竟艾丽梅的跳舞资质是原书钦定的高,但是听郝老师这么笃定地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一点不真实感。
苏正德心直口快,把一行人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妈,丽梅姐这还没考呢!你怎么说她这就必定考上了呢?”
郝老师闭目养神,一只手在膝盖上一下一下打着节拍,说:“你们不懂跳舞,不知道丽梅的天赋。我从第一眼看到丽梅,就知道她天生就是为跳舞长的!”
“郝老师,您为什么这样说?”艾南卓放下手中的锤子,站起身,郑重地问。
“你们自己不觉得吗?”郝老师睁开眼,笑了笑,“丽梅长的那样,整个都是上舞台的相!相片相机拍出来更是一张赛一张的好看。更何况她手长脚长,韧带又出乎意料的软,她这样的底子,不上舞台,那叫暴殄天物!”
喘了几口气,郝老师继续说:“丽梅缺的就是坚持!今天回家煮饭,明天又和刘秋水吵一架,一天天的,跳什么舞!”
“后来说了要考文工团奋斗了几天,末了觉得自己可以稳稳当当考上,又开始偷懒了!照着样子,丽梅的基础补不上去!不肯练,再好的天赋也补不了基础!”
艾温华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那这些天……”
“前几天,丽梅和我讲她要走跳舞这条路,去文工团,我心里乐的啊。”郝老师连连叹气,拍着椅子扶手,整张摇摇晃晃的椅子顿时晃的像风中的芦苇似的,看着艾叶子心惊胆战。
“可我又怕她是三分钟热度!于是就骗艾丽梅,说她这样,嘿,底子太弱,补不上了,给她制造一个困难!看看她受不受得住!谁想到现在,她越挫越勇了!越肯练了!”
听到这,艾叶子只觉得心累,又有些无奈。
差一点点,自家姐姐差一点点就因为这个放弃了耶!
居然只是一个考验?
郝老师说到这越说越兴奋,凳子也不坐了,站起身就满屋子的走:“好哇!这么坚定,大大的好哇!这样的天赋再加上这样的勤奋,什么事做不到?我已经和县里面的朋友写信,等艾丽梅去了县里头,就好好培养她!说什么,也能弄到上边的文工团去!”
听到这,所有人心都霎时间放了下去。
艾南卓长长地舒了口气,微笑着看着郝老师:“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大可放心!”郝老师摆摆手,“开春艾丽梅考上后,我就和我的老朋友带着她到县里头去!吃也包住也包,这样的姑娘,前途无量啊!”
“那可不行。”艾南卓正色道,“老师,您是丽梅的老师,哪有学生吃老师家饭、占老师便宜的道理?这样……”
见一切尘埃落定,长些的人已经开始商量细枝末节,艾叶子悄悄地凑陈虎子身边,小声说:“郝老师人真好,有眼光!”
陈虎子:“说你胖……”
“我不胖!”艾叶子笑嘻嘻地反驳,心情很好地说,“也不会喘!你要找个说胖就喘的,找一只牛吧!”
陈虎子无奈,想了想,换了个话题:“你姐姐真的很厉害。”
“过奖过奖。”艾叶子蹲在角落,歪着头,心里高兴的快飞起来,“毕竟她有个这么厉害的妹妹!嗯!”
陈虎子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几天后艾叶子欣喜劲过了,再回想起今天小人得志的嘴脸,会不会觉得尴尬。
想了想,陈虎子从胸口前的兜里又掏出一把瓜子,塞给艾叶子:“喏,吃吧。吃开心了,过几天你想起今天只会想到好吃,就想不起丢人的事了。”
“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丢人?“艾叶子哼了一声,还是抓起瓜子,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陈虎子不说话,摊了摊手,无奈地看着艾叶子。
啃的正欢的时候,艾叶子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
陈虎子哪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又好吃的东西?
郝老师明显惜才的心大发,把艾丽梅当自家女儿看待了。
拿了艾家带来的鸡,塞给艾家一大串腊肠,说什么也不肯不给!
等艾丽梅练功练完了,转眼又从厨子里拿出一件很好的棉袄给艾丽梅套上,眼神慈爱的不行。
看到这种情况,艾家几兄弟包括艾叶子都纷纷放了心,商量了一番,也就任由艾丽梅在郝老师家住到除夕。
临走时,郝老师把一行人送到门口,笑呵呵和他们告了别,忽然叫:“叶子?”
“郝老师?”艾叶子听到郝老师叫她,转身,蹭蹭蹭跑到郝老师跟前,笑眯眯的,乖巧地说,“老师,您是在叫我吗?”
“你喜欢《白毛女》吗?”郝老师蹲下身,温柔地问艾叶子。
艾叶子不明所以,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是呀!我可喜欢《白毛女》了!但姐姐说她不会跳耶……”
郝老师忽然笑了,整张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像是一朵太阳花:“叶子,你阿姐她可疼你了!说你喜欢《白毛女》,说什么也要学!我和她说了,这舞剧很多技巧太难,她基础差做不了,再练个几年……嘿,她偏不!丽梅说要跳给她家的幺妹看!”
这番话听得艾叶子一愣一愣的,迷迷糊糊地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说:“啊?是……是这样吗?”
“当然是。”郝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又宠溺地替艾叶子整理了下衣服领子,“不然丽梅的天赋,补基础又不差这一时!干嘛要大冬天的练把杆!”
想起三姐睫毛上、刘海上结的一层薄薄的霜……
想起三姐冻得通红的脸……
想起三姐她看向自己时,收敛所有锋芒的温柔微笑……
这就是艾叶子的家,这是深爱着艾叶子、把自家幺妹当眼珠子疼的三姐姐。
艾叶子感觉走的每一步都像软软地踩在棉花上,心头像是被夏日里晒了一整天的水泡过一样,暖乎乎的。
“喂,你在想什么呢?”陈虎子忽然伸过头看来,皱起眉头,“你在哭?”
艾叶子反驳:“我哪有!”
“明明你眼眶都红了。”陈虎子指着艾叶子的眼睛,说。
“啊,这样吗?”艾叶子有点迷糊,拿着棉袄袖子就往眼睛上擦,被陈虎子敲了一下手背。
“脏死了。用这个。”
陈虎子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张洁白的手帕,递给艾叶子。
艾叶子愣了一下,看着这方帕子,小声问:“……这是给我的?”
陈虎子嫌弃地说:“不然呢?拿出来给你瞧一眼,再放回去?”
艾叶子接过手帕,轻轻点了两下眼角,闷闷地说:“刚刚在担心姐姐啦。”
陈虎子皱眉:“担心什么?郝老师对她那么好。”
“他们家不还有一个苏正德吗。”艾叶子把手帕折了两下,塞口袋里,认真地说,“他那么傻,姐姐和他一起住,一定很难受吧?”
陈虎子:……
一天天接近过年,秋水洲的年味就越来越足。
先是公社弄来一大箩筐的鞭炮家家户户发过去,又是每家每年必做的打年糕、打扫房屋。
没有雪的东南丘陵,加之又是在河上的一方小洲,整个秋水洲都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洒扫庭除的肥皂味。
艾叶子年纪小,过年只有玩的份,头顶上几个兄弟姐妹,就算艾丽梅不在也没有她做的活。
事情发生的时候,艾叶子正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头喂鸡腿。
艾叶子把腊肉弄熟了,一点一点喂给鸡腿吃——这是艾温华纵容的,要是被三姐或者大哥看到,少不了挨一份训。
人都吃不上,还轮得到猫!
鸡腿这些日子被艾叶子喂的油光发亮,连艾子年都妒忌鸡腿吃的这么好。
鸡腿吃饱,懒洋洋瘫在艾叶子的膝盖上,露出毛茸茸的肚皮给吸。
艾叶子忍不住,一头埋到大橘柔软的毛里,深深蹭了两下——
“脏死了!”艾子年挥舞着擦玻璃的抹布,愤怒地说。
“没有你脏!”艾叶子抬起头,哼了一声。
艾子年气的跳脚,还没来得及骂回去,手里的抹布就垂下来了,呆呆地站在窗台前,直愣愣地看着院子门口。
“出什么事啦?”艾叶子奇怪地转过头。
却有点不像她了。
艾丽梅扎着两条光溜溜的麻花辫,发梢和刘海被烫的卷了起来, 洋气又好看, 整个人远看过去俏生生的, 不像是秋水洲这种乡下长大的女孩, 倒像是报纸上画着的县城姑娘。
“看什么看。”艾丽梅提着装着衣服日用品的蛇皮袋,推开土篱笆门,笑着看着艾叶子。
艾丽梅不习惯地理了理额前碎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郝老师说,城里头文工团的姑娘们都这么弄头发,也帮我弄了一个。会不会有点奇怪?”
“不奇怪,不奇怪!”艾叶子踮起脚,小小细嫩的手牵起艾丽梅, 乐滋滋地往屋里头跑, “姐姐可好看啦!是不是呀,四哥?”
“啊……是, 是。”艾子年看着艾丽梅这样子一时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跟着她们两个,边往屋子里跑边大喊,“三姐回来啦!三姐回来啦——”
炖着猪头的艾南卓盖好锅盖走出来, 在屋子里头自顾自看着教科书的艾温华也放下书走出来, 楼顶上忙着收腊肉的艾老爹扶着梯子下楼,全家人聚在堂屋里, 围着艾丽梅。
艾老爹接过艾丽梅手里掂着的行李,放方桌上, 笑吟吟地问:“我们家闺女,去了几天,感觉人都换了个个儿!”
“不是说一直到除夕吗?现在离除夕还有两三天,这么快回来了?”艾南卓把手里泡好糖水的搪瓷罐递给艾丽梅,一边问。
艾丽梅就着边沿喝了一口糖水,一把将艾叶子抱自己膝盖上坐着,脸磕着艾叶子的肩窝,得意地说:“郝老师说我学得快,提前放我回来了!我本身就韧带软,稍微练一下就能进步很大,现在更是——”
“得得得……”艾老爹连忙摆手,严肃地说,“戒骄戒躁,戒骄戒躁啊。”
“对对对。”艾丽梅刹住话头,扭头看着艾叶子,卷翘柔软的发丝蹭的艾叶子脸痒痒的,艾丽梅笑眯眯地抱着艾叶子,站起来,拎着她转了几圈,“好几天没见,感觉叶子长高了。”
艾叶子仰起头,说:“嗯!我也这么觉得!”
“还胖了!”艾丽梅继续说。
艾叶子皱起眉头,说:“没有!没有!没有这回事!”
“我看你啊,是还想趁春节大吃一顿!”艾丽梅把艾叶子放地上,轻轻拧了一下她软软的脸颊,艾叶子捂着脸颊大声抗议,全家都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春节过年前两天,阖家团圆。
院子里开始砰砰砰敲起了年糕,艾南卓和艾老爹两个,一个揉糯米一个拿着重棒捶打石槽,香喷喷的糯米清香一直弥漫得很远。
陈虎子提着两坛飘着酒香的瓷土酒坛,推开院子门走进来,艾叶子正坐在院子里头小板凳上,膝盖上摊着几张红艳艳的窗花,手里拿着罐浆糊,往窗花上糊。
鸡腿乖乖地蹲在艾叶子身边,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裤脚。
“有你这样糊窗花的吗?”陈虎子嫌弃地说,“窗花都被你糊一团了,我来帮你。”
“不要!”艾叶子一缩头,整个人趴窗花上,“这是三姐姐剪的!等下给你糟蹋了。”
“切。”陈虎子撇了撇嘴,把那两坛子酒搁地上,瞅了一眼,“这窗花剪的还挺精致的嘛,还有你们家这捣年糕……”
陈虎子看了眼配合默契艾家父子,说:“我这一路走来,也就数你们家最香。”
“嘿嘿嘿。”艾叶子笑眯眯地应了,摇头晃脑地抹着窗花,“那是当然,我姐姐十里八乡手最巧!我哥哥十里八乡最厉害——”
“行了行了别吹牛了。”陈虎子拍了拍艾叶子旁边地上的尘土,捞过鸡腿抱怀里,坐了下来,“你和你爸抽时间提一下你们家自留地的事。”
“自留地?”艾叶子抹浆糊的手不由自主慢下来,皱眉:“什么自留地?”
“你不会不知道吧?”陈虎子撸着吱吱乱叫的鸡腿,貌似漫不经心地说,“虽然现在的口粮大多数生产队发,你们家的粮食来源却是自留地的。”
“你们家的自留地,全村上下也就数你们最多了,你妈妈留下的、你爸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的,零零总总加起来老大一片地。但要是弄不好……”
陈虎子顿了顿,叹了口气:“开年估计会直接少一半!被征用了。昨天我听我爸和他朋友聊天说到,大约这两年,咱们会在秋水洲上办一家纺织厂,位置恰好占了你家一部分的自留地从明年开始,那就不能种粮食了。”
“行吧。”想了一会,艾叶子拎起湿漉漉的一张窗花,摇摇晃晃往自家窗户前走去,“我过几天挑个机会和爸爸说。”
陈虎子看艾叶子丝毫不慌乱的神情,皱了皱眉:“你不担心?你家自留地在秋水洲种的萝卜黄瓜出了名的好吃,有些人家甚至愿意拿着肉跟你们家换。这样一来……”
“担心啊。”艾叶子坦然地说,对着窗台的高度比了比自己豆丁一样的身高,愤愤地跺了跺脚,语气不变地接下去说,“但是担心也没有用,总要想办法解决嘛!反正不会饿死我!”
陈虎子笑了起来,自嘲地摇摇头:“看来是我想多了。”
“啊?”艾叶子手里捏着张窗花不知所措,扭头看着陈虎子,皱眉,“你想什么想多了。”
“没什么。”陈虎子说,略过这个话题,“你这么矮,能贴得了窗花嘛?”
艾叶子:……
啊啊啊啊能不能不要说的这么真实!
搬了把凳子,不够。
踮起脚尖,还是不够。
再垫一垫……
“啊啊啊啊……”艾叶子脚下的凳子嘎吱滑开,身子一歪,险些倒了下去——
站在一旁看小豆丁上蹿下跳的陈虎子脸色一变,连忙跑过去接——
“嘭!”
“叶子!”
艾叶子一头栽在了艾丽梅怀里。
艾丽梅刚刚推开门,就看到艾叶子站凳子上快摔下来,三下五除二跑到她身边把艾叶子紧紧搂自己怀里。
艾丽梅气喘的都不匀了,也不顾自己棉袄被浆糊糊了一片,慢慢把艾叶子放地上,焦急地说:“叶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虽然说凳子就那一点点高,摔下去也不会怎么……
艾叶子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举着手里破了大半的红纸大公鸡,欲哭无泪,小小声地说:“姐姐,窗花被弄坏了。”
“多大点事,我再给你剪一只金凤凰。”艾丽梅拍拍艾叶子的头,蹲下身,上上下下把她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哪里磕着,又转了她一个圈儿,仔仔细细地端详一通,这才松了口气,愧疚地说,“是姐姐不对,姐姐没和你说窗花我来贴,让你摔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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