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在本里做事,邻里之间相互都是认得的, 也没什么避嫌的必要。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么多眼睛盯着看,谁愿意当那颗败坏本里名声的老鼠屎?
还有部分留校的优异生员被三娘带着下乡为《蓝田县志》采风, 记录一些妇女事迹, 包括像张婆婆这样的能工巧匠以及各种各样的神女故事。
神女祠这种东西在大唐是很盛行的,看当年狄仁杰一口气捣毁几千所淫祠野庙就知道了,大唐人格外喜欢找各种名目的人来拜拜。
神话传说虽不可尽信,却也不是全无用处,毕竟其中大多体现的皆是广大百姓的淳朴愿望。只要能读懂其中的诉求,做起事来会事半功倍。
譬如缺水之地常求风调雨顺, 近海之地常求风平浪静,说是迷信, 倒不如说是求个安慰。
初到一地若是毫无头绪,去瞧一瞧什么神佛面前拜的人, 做起事来大抵便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了。
三娘有条不紊地参与着《蓝田县志》的修撰,但凡其他人想要个修县志的章程,她便让郑莹她们誊抄一份托人送过去,一点都不藏私。
由于三娘的朋友实在不少,朝廷陆续收到了各地县衙提出要修县志的折子。既然底下人这般积极主动想要干活,朝廷自然是统统批准了。
却说朝中负责修史的人中有个叫吴兢的,已经七十三岁,仍一心扑在修史大业中。他一生为朝廷著书无数,从梁、陈、齐、周、隋几代的史书,到当代的实录,他都曾经负责主持修纂,而他最有名的著作要数《贞观政要》无疑。
《贞观政要》一书讲述太宗皇帝的为政理念,书成之后立刻被藏于禁中,属于皇帝和皇子们的必读书目。
前段时间李隆基还曾命人把它雕版印刷出来,一下子把吴兢的声誉推到最高点。
吴兢已经七十多岁,精神头却极好,不仅每天吃好睡好,还按时按点去史馆干活。
吴兢有个学生叫张镐,近几年拜在吴兢门下求学,凭借着吴兢弟子的名头时常在长安诸多宴饮场合混吃混喝。他也不求出头,只图喝个尽兴。
这日张镐从别处誊抄了一份县志纲要,特地拿来给吴兢看。
“听闻这是个小女娃写的,她今年才十五岁,却在蓝田县干得有声有色,当真是了不得啊。”张镐边把带来的文稿拿给吴兢看边和吴兢感慨。
吴兢对三娘这位神童出身的当朝才女也有所耳闻,他是修过《则天实录》的人,自是知晓天底下也有许多才学出众的奇女子。
只不过吴兢不曾接触过三娘其人。他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待在史馆中尽自己的修史责任。除去外任为官的几个任期,剩下三十余年他都是伴着史书过活的。
张镐也是知道吴兢这辈子都交付给了修史这桩功在千秋的大事业,所以他一拿到这份已经被传抄开的县志纲要便拿过来给吴兢过目。
三娘从小好读书,禁中藏书几乎都被她读完了,贺知章、钟绍京家中的藏书也都印刻在她脑海中。
是以在提出修《蓝田县志》的时候,她便集各家之所长捣鼓出了这么一份县志纲要,也就是整本县志的骨架。当初她能那么容易说服崔县令尚书朝廷,也是因为她在开口时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谁会拒绝一份不用怎么费心就能拿到手的功劳呢?
三娘跟着贺知章去曾禁中藏书看的时候,也翻阅过吴兢的各种著述,瞧见其中的优点也活学活用地挪了过来。
张镐眼光毒辣,一下子便瞧出了这份纲要的厉害之处。
这东西看似简单,实则要做出来不知得费多少功夫。
这约莫就是所谓的“大繁若简”。
吴兢细细看完自家学生带来的文稿,也忍不住感慨道:“后生可畏啊。”
这样的后生,竟还是个女娃娃!
难怪那越国公钟绍京如今直接搬到蓝田县去住了,光凭这份纲要便能看出她的过人之处。
须知世间许多人都是没主意的,旁人往东他们便往东,旁人往西他们便往西,若是你不给他们个章程,他们便无所适从;你给的章程太难,他们还会望而却步。
《周易》说得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以这女娃娃的状元之才,绝非不能把整份纲要写得花团锦簇、句句雕琢,偏她就是把它写得连只粗识几个大字的胥吏都能看明白,图的就是“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
若是《蓝田县志》修得足够好,那么朝廷极有可能下令让天下郡县照着修。
这正是《周易》中所说的成大德、立大业!
吴兢修了半辈子的史书,自觉这辈子也不算虚度。如今看了这女娃娃的种种做法,才知晓什么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
“等休沐日,我们也去蓝田县看看。”吴兢说道。
张镐也对蓝田县好奇极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待到吴兢休沐,张镐便早早过来侍奉他前往蓝田县。
入了蓝田县境内,感觉便有些不同了,官道上车马往来不断,俱是要出入长安的商贾。
这倒是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许多人脸上都有着淘到宝贝的欢喜。
张镐半路上陪吴兢停下来歇脚,与同样停驻在路边的商贾聊了聊,才知道他们本是长安商贾,此番特地过来蓝田县采购。
从前他们都不晓得蓝田县有这样多的好东西,且这边对商贾还十分热情,仓库价格公道,货源稳定可靠,考虑到长安寸土寸金的高昂价格,他们都已经相约在蓝田县多租用几个货仓作为中转地。
蓝田县的人才也多,那些能工巧匠参加比赛时展现出来的水平看得人一愣一愣的,可惜他们抢不到人,只能抢点好货了。
士农工商之中商排最末,许多人都不乐意与商贾打交道,没想到蓝田县居然有意识地把自己发展成商业要地。
那五花八门的“权威赛事”更是叫张镐啧啧称奇,看看这些商贾花了钱还眉开眼笑,可见他们不是不愿意掏钱,而是旁人没有这种叫他们花了钱还觉得自己捡了便宜大宝贝的本领!
听闻这些事也都是那位郭少府的安排,张镐不得不赞叹她不仅文才了得,还是极其难得的能员干吏,便是让她去当一方太守也绝对不成问题。
张镐把自己打听来的事说给吴兢听。
吴兢更觉这女娃娃不简单。
师徒俩一路走走停停,瞧见路边的农人都要去聊上几句。
一聊才知道不仅商贾开心,百姓们也开心,说起他们那位郭少府时脸上都是由衷的爱戴。
蓝田县如今成了长安城外极其重要的货物运转中心,他们手头的东西能卖更多的钱,还能以成本价买到日常所需的货物,他们能不高兴吗?
若说一开始听闻来了个十几岁的县尉他们还觉得朝廷太儿戏,如今他们只觉得朝廷不愧是朝廷,居然把这样好的少府送到他们蓝田县来!
吴兢师徒俩对视一眼,越发震惊于三娘在蓝田县的民望。
这政绩,这民心,着实了不得啊!
过了午后,吴兢师徒俩才入了县城。
蓝田县不缺钱,城里城外的路都修得极好,道路两旁的商铺和摊贩更是井然有序。
有些摊子甚至无人看守,只用硬纸板写了个价钱在上头,叫客人自己拿菜、自己付钱,足见民风之淳朴。
等看到衣着整齐的不良人时不时巡逻过来,吴兢和张镐便知晓那些摊贩为什么敢大喇喇地留个摊子在那儿了。
人家这边的不良人是真的很尽责。
吴兢领着张镐去拜访三娘。
三娘听了吴兢的自我介绍,一下子知晓他是什么人。对于这种几十年如一日专注于某件事的能人,三娘是十分钦佩的,当即拿出自己酿的好酒来招待两位长安来客。
吴兢道:“来你们蓝田县走一遭,我老汉感觉自己当初在地方上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三娘说道:“晚辈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天底下有几个地方有蓝田县这样的好条件?若是碰上真正的穷乡僻壤,连路都不通的那种,我恐怕也是无计可施。”
吴兢对三娘的观感更好了,她有能力,还足够谦虚,并没有少年得志的自傲,做起事来反而比谁都脚踏实地。
吴兢道:“许多人便是有这样的好条件,恐怕也不会用心去办事。”
因为自己出身好而纵情享乐的人少吗?因为自己起步高而恃才傲物的人少吗?
世上能成事的人之所以那么少,正是因为人性之中总有那么一点儿好逸恶劳的坏毛病,条件越好反而让他们越是懈怠。
吴兢就着《蓝田县志》的事与三娘聊了许久,临别时对自己的学生张镐说道:“你在长安也没什么事,便过来蓝田县这边跟着修县志吧。”
张镐喏然应是。
三娘眼睛都亮了。
很不错,现在人才都开始自动送上门了,好兆头哇!
第103章
张镐的到来只是刚开始而已, 转眼到了天宝三载,新一年的春闱考完,考出了不少青年俊彦。
其中一个叫岑参的, 也不过是二十出头,他得了进士出身,便受同族叔父之邀到了蓝田县。
他这位同族叔父不是旁人, 正是与李白相交甚欢的岑勋。
岑勋去年年底受三娘邀请过来小住,来了就没让走了,拉着人帮忙修县志以及讲课。
想到自己一不小心痛失自由身,岑勋便把主意打到岑参这个后辈身上, 这新鲜出炉的进士不得拉出来溜溜吗?
正好新科进士有三年守选期, 说明这三年他都没啥事干,除了探亲访友之外都可以来干活!
岑勋成功把岑参拉了过来, 给了三娘极大地启发, 开始给自己的同年们广发英雄帖:最近有啥事干?没啥事干来蓝田县玩啊!
至于来了以后能不能走,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娘没高兴多久, 便知晓贺知章开春终于成功辞官, 自请回老家去。他还跟李隆基申请要修个道观,说是叫千秋观,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排得极其妥当。
贺知章走的时候,李隆基挺舍不得,在兴庆宫亲自设宴相送。
等走到蓝田县,贺知章和三娘她们喝了几杯酒。
三娘很是不舍, 一路送贺知章到蓝田关。
这有名的“蓝关”在她眼里都多了几分愁绪。
贺知章性格洒脱,即便到了离别时候仍是朗笑着说道:“不用送了, 等我到了家中便给你们写信。”
三娘只得站在蓝田关下看着贺知章一行人远去。
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还不应知晓别离的滋味,这一刻她却很清楚贺知章这一去再也不会回长安来, 而她兴许也没有机会前往会稽郡看望贺知章。
长安归江南,走水路还是挺快的,贺知章一路走走停停,竟是赶上了故里的春天。可惜他离乡五十多年,昔日邻里大多都已不在人世,只有几个小孩好奇地探出脑袋来看大,有胆大的还笑嘻嘻地问他是从哪儿来的。
他看着满目春光,心情出奇地好,诗兴也随之高昂起来了,当场提笔写了两首诗,题为《回乡偶书》。
故乡人民风淳朴,擅诗的人少,贺知章便乘兴把《回乡偶书》誊抄了许多份,给远在长安的友人们寄了过去,让故友们也体会一下自己归乡的感慨。
说起来也是稀奇,他的故里明明在这里,他的故友却大多都在长安。
大抵是因为世上背井离乡的人多不胜数,而长安又是他们最为向往的去处。
三娘收到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时,已经迎来自己在蓝田县度过的第二个夏天了。
读到贺知章写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三娘只觉这果然是贺知章写的诗,分明没什么奇词异句,读来却叫人久久难以忘怀。
三娘二话不说替贺知章把《回乡偶书》投稿给《两京文选》。
如今《两京文选》仍由东宫负责刊出,按李隆基的意思就是“子承父志”。其实《两京文选》本就是由李俨他们建议故太子李瑛弄的,如今倒算是物归原主。
李泌近来在东宫做事,新一期的《两京文选》刊出时他也第一时间拿到了。
他自然也读到了贺知章的新诗。
李俨与他聊起来时,李泌说道:“凭着这两首《回乡偶书》,后世定然会记得贺监。”
李隆基如今也是爱读《两京文选》的人,时不时还因为上头的文章问起作者其人,以至于连李林甫偶尔也会读上几篇文章。
免得接不上李隆基的问话。
比如此时此刻,李隆基就和李林甫聊起了贺知章的新诗。
贺知章都致仕了,李林甫自然只会夸他好。
他也确实觉得贺知章这诗写得挺好,至少连他都能读懂,而且读完后还觉得余韵悠长,可见贺知章写诗确实有一手!
李林甫夸起人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听得李隆基顿觉自己慧眼识人,这么多年一直都待贺知章十分优待。
相比于贺知章的功成身退,李白在长安的处境却并不怎么好。
送走了贺知章,他在长安说得上话的人越发少了,他自恃是天子近臣,和李隆基说话从不避忌,得罪了不少人。
常年在御前伺候的高力士更是把他各种狂妄话都听了进去,对他很是不满,便拿着李白为杨玉环写的《清平调》中的“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说事:你看他把你比作赵飞燕,分明是轻贱你啊!
赵飞燕的下场可不太好,最后被废为庶人并自杀。
人家文人都是夸班婕妤的,哪有夸赵飞燕的?大多可都是骂赵飞燕是祸水!
文章这种东西,解读的角度是很多的。经过高力士这么一分析,杨玉环对李白也生出几分埋怨来,每次李隆基生出想给李白授官的想法,她便想办法拦着。
加上李白为人太过张扬,在前朝也没多少情真意切的朋友。
至于那些宴饮时把酒言欢的酒肉朋友,事到临头又有几个是信得过的?
短暂的风光过去后,李白发现李隆基召见自己的次数越发少了,那些自己曾经自得不已的礼遇,竟是说收回就能收回。
想起自己曾经傲气十足地对待那些来结交自己的人,李白梦醒时经常心悸不已,感觉自己作了场噩梦,宫禁中有过的那些快活好时光宛如过眼烟云,转瞬间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我不属于这里。”
天宝三载的春末,李白突然生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他爱交朋友,爱开怀畅饮,当一个地方的人让他觉得无一相知、当一个地方的酒让他觉得难以下咽,他便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
既然天子身边的人他都得罪光了,天子也不再把他当可以欢畅闲谈的友人了,他又何必留在这里惹人生厌?便是他强留于此,也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自己向往中的那类人。
李白再三向李隆基请辞。
李隆基还是很欣赏李白的诗才的,听说他要走后颇为不舍。见李白确实去意已决,他也只能将李白赐金放还,让李白继续去当自由自在的青莲居士。
这一年李白四十四岁,妻子许氏已经离世多年,儿女托付给族亲抚养,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天宝三载的第一声蝉鸣响起那天,李白去了趟蓝田县,喝了三娘今年新酿出来的杏花酒。
“你就这么走了吗?”三娘忍不住挽留,“要不你留在蓝田县好了。”
李白哈哈笑道:“我都与圣人说要离开长安了,若是待在京畿的话,保不准要被治个欺君之罪。”
这话虽是开玩笑,却也不全是假的,想抓他小辫子的人可不少,他不能在这时候给人递话柄。
既然说了要走,那便走得干脆一些,省得碍了旁人的眼。
三娘见李白去意已决,只得说道:“你写了什么诗文记得给我寄一份,到时候投到《两京文选》去,兴许能多得一顿酒钱呢!”
李白闻言欣然答应。
至此,三娘又送走了一个朋友。
萧戡见三娘心情不佳,便邀她休沐日到辋川那边钓鱼去。
还提前挖了许多蚯蚓。
结果休沐时李泌他们也过来了,纷纷捡了个现成的,在湖边排排坐当起了钓鱼佬。
有这么多老朋友相陪,三娘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一行人凑一起钓上了不少鱼,恰好瞧见裴迪乘舟来寻王维玩耍,三娘便一个劲朝裴迪招手。
等船驶过来了,她们便蹭裴迪的船到王维别业去。
由于她们人数众多,弄得人裴迪本来意境十足的小舟愣是往下沉了沉。
三娘还给裴迪介绍她们都钓上了哪些鱼,并热心地告诉裴迪哪些地方最适合这个季节去垂钓,好叫他和王维闲暇时也能过过钓鱼佬的瘾。
钓鱼本是隐逸者的乐事,可裴迪听三娘这么一说竟感觉平日里风光宜人的河岸突然热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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