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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小女官(春溪笛晓)


李隆基听到东宫传来的噩耗,第一时间召见了李俨。
瞧见李俨形容憔悴枯槁、宛如行尸走肉,李隆基心中颇有触动,招呼他坐近一些,抬手拍着李俨的手背说道:“你这些日子衣不解带地侍疾,为人子能做的事你都做了,莫要伤心过度,你阿娘与你妻子还需要你,你底下的弟弟妹妹也都还小。”
李俨听得眼眶湿润,竟是连句完整的话都答不上来,只能“嗯”地一声哽咽答应。
李隆基让他继续操办太子李瑛的后事。
李俨一走,李隆基倚在御座上良久,才和高力士聊了起来:“你觉得皇孙如何?”
高力士是李隆基的潜邸旧臣,李隆基当了多少年皇帝,他就在李隆基身后站了多少年,帮李隆基办过的事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他也从来不曾去数。
若说世上有谁最了解李隆基的想法,那绝对是高力士无疑了。
听李隆基这么一问,高力士便恭谨答道:“皇孙至纯至孝,连老祖宗都曾降下福旨,自然是极好的。”
他说的乃是当初安禄山的事,安禄山还未被押送入京,皇孙便已知晓其人其貌,还说此人会祸乱长安。大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长安洛阳更是万国来朝的繁华都会,谁敢说大唐会陷入动乱之中?
偏偏当初那个年方七八岁的小孩说得极其详细,叫李隆基生出了“宁杀错,勿放过”的心思。毕竟这么说的人也不独皇孙一个,张九龄他们也总把胡人狼子野心挂在嘴上。
那时候李隆基虽然已经不喜张九龄,却还是因为皇孙那个梦的缘故把话听了进去。
安禄山已经因为自己犯了军法被杀了,皇孙当年的童言稚语旁人自然无从知晓。
也只有常年跟在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会提起。
李隆基听后也想起了当年的事,当年李俨是噙着泪花儿来找他的,说是有要紧事必须跟他说。这也证明了李俨十分信赖他这个祖父,觉得他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所以梦见那般荒诞可怕的事以后第一时间便来找他。
李隆基重新闭上眼靠在御座上,不知在思量什么。
朝中上下也都是安分至极,没有人敢在这节骨眼上跳出来当靶子。
不管父子间亲不亲近,中年丧子总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千万别让李隆基在这种时候注意到自己才是正理。
太子李瑛当了将近三十年的太子,与南朝那位有名的昭明太子相差无几,还效仿昭明太子办了《两京文选》。
没想到最后居然连英年早逝这件事都随了前人。
虽然太子李瑛这些年没什么一展才能的机会,不少文人墨客还是纷纷写起了哀悼诗文,纷纷为大唐痛失贤明储君悲伤不已。
一夜之间仿佛满长安都是曾被太子赏识过的读书人。
这段时间李隆基还是歇在兴庆宫那边,鲜少回大明宫去。
杨玉环一直陪在他身边,如今她已陪他走出几次丧失亲近人的伤痛,情分自然和旁人不同。
李隆基看着杨玉环年轻美丽的脸庞,握着她的手说道:“宫中已数年不曾有子嗣出生,你我恐怕也很难有孩子,是我有愧于娘子。”
杨玉环温言笑道:“能得夫君恩宠,玉环已不胜欢喜,再无旁的奢求。”
两人在兴庆宫中多以夫君娘子相称,可李隆基到底是皇帝,杨玉环既然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便不能想太多,平时都是顺着李隆基的意思当多解语花。
李隆基看着她堪称绝世的笑颜,十分动容地把她拥入怀中,说道:“皇孙年初已经娶妻,我打算立皇孙为储君,皇孙为人至孝,日后定然不会为难于你。”
李隆基都这般说了,杨玉环自然回以满面感动。
至于李隆基是不是真的在为她考虑,杨玉环并没有去深究。她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姿态应对李隆基,更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父亲早逝,少年时都是依附在官职低微的叔父家中生活,除了李隆基的宠爱之外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左右李隆基的决定。
比起选那些曾称她一声“嫂嫂”或者“弟妹”的人当太子,选皇孙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储君之位空着不是什么好事,太子李瑛葬入皇陵以后,李隆基便正式让李林甫拟旨让皇孙李俨入主东宫。
居然是立皇孙为储君!
李隆基这道诏令让许多本来已经蠢蠢欲动的人一下子都偃旗息鼓了。
李俨接到这道旨意的时候依然很平静。
当初向李隆基哭诉噩梦这一招是他们几个知情人商量出来的,挑的是在祭天之后的日子,从时机到地点都是精心计算好的,他付出的只是自己的眼泪。
当时李泌就给他分析过,假如一切没能改变,李隆基想起这件事时也会对他多几分优待。
那时候李俨没想过真的会用上这份“优待”。
结果年后李泌又悄然让人给他送了信,让他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过李泌给的提议从不会让人为难,只是让他顺从本心,把自己的悲伤尽情宣泄出来就好,哪怕是在李隆基面前失态也不要紧。
直至拿到李隆基册封他为储君的旨意后,李俨才意识到李泌把李隆基的心思拿捏得有多准。
这样的人其实有些可怕。
算下来李泌也才二十出头,很难想象他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存在。
李俨恍惚又想起幼年时的事,那时候三娘和李泌都是神童出身,读书比寻常人快得多,时常一起讨论书中内容。他学得慢,有些着急,便在夜里点了灯熬夜苦读,一心想赶上她们。
那时候他还不晓得,世上许多人、许多事是你怎么赶都赶不上的。
此时拿到这道旨意,李俨忍不住想:祖父看中的是不是他的平庸?
兴许正是因为祖父并不喜欢太出色的太子,所以才立了他为储君。
毕竟他未满二十,仍只能算在“中男”之列,天资又极其寻常,比起众多已经成年的皇子,他看起来还是只毫无威胁的幼兽,尚能勾起祖父的舔犊之情。
皇孙李俨被立为储君的事很快便传到蓝田县,三娘听了这个消息总算是放下心来。
李俨是皇长孙,向来得李隆基看重,当储君的可能性本就极高,只是事情只要没落定便可能生变。
如今正式的册封旨意总算是下来了。
比起旁人当太子,当然是好友当储君来得好!

山中消息到得要晚一些, 李泌知晓皇孙被册封为储君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了。
那时候太子已经葬入皇陵,李俨也已经入主东宫,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对于这个结果, 李泌虽不能说早有预料,却也不算意外。他坐在竹荫下纳凉,心中推演着未来的事, 却推演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俨性情宽厚,倘若顺利登基,应当是个能听劝的好皇帝才是。
只不过能共患难者,不一定能共富贵。当年李俨年纪还小, 才会把自己那堪称预言的梦境向他们和盘托出, 而他们那时候年纪同样不大,齐齐给李俨出了不少主意。
这次听闻太子病重, 李泌还特地给李俨送过一封信。
将来李俨若是当真能登基为皇, 想起昔日种种会是什么想法?
李泌早已做好潜身远祸的打算,倒也不算太担忧自己的安慰, 只是思及立志走仕途的三娘, 他心中仍不免生出几分忧虑来。
李泌正独坐树下思量,却听门外传来一阵人语声,他侧耳细听,很快分辨出其中一道熟悉而清越的嗓儿:“多谢裴先生领路,我们自己寻阿泌去就好。”
李泌一顿,起身走出竹荫, 看向不远处的柴扉。他闲居山中,只有几个仆从相伴, 此时有人听到叩门,负责应门的老仆已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旁人, 恰好便是方才在他脑海中掠过的几个儿时玩伴。
还有给他们引路的裴迪。
裴迪把人送到了,笑着对李泌说道:“你们几个老朋友叙旧,我便不相扰了。”
李泌谢道:“改日泌再请先生喝酒。”
裴迪朗然笑应:“好!”
说完也不多留,归去与王维弹琴赋诗去了。
李泌起身引三娘几人入内,来的不仅是人在蓝田县的三娘,还有李俨和李俅兄弟俩。
四人当年阴差阳错知晓李俨那场梦的事,这几年哪怕各有各的方向,实际上依然是绑在一起的。
此番三娘便是陪着李俨前来请李泌出山到东宫任个幕僚,算不上什么实职,只为李俨遇事能有个商量。
安禄山虽死,大唐也未必便安宁了,若是眼下的大唐当真一点问题都没有,两京如何会变成让外敌如入无人之境的地方?
问题肯定是有的,只是他们从前没能接触到罢了。
如今李俨成了储君,总是要做些事情的,难道真的等到风雨来临了才开始做伞?
李泌听了三人的来意,并没有立刻答复。
他的目光落到李俨身上,李俨眼神清明,没有因为成为储君而神魂意乱,心性在同龄人中算是十分难得的了。
在李隆基底下当储君不容易,当能做事的储君更不容易,即便你的想法是好的、你的意见是对的,李隆基不想听你也没辙。倘若他对你生出了忌惮,你就更是寸步难行了。
李隆基儿孙众多,想换掉你还是很容易的。
所以李俨目前确实还很需要遇事能商量的人,磨子还得驴来拉上许久,远没到卸磨杀驴的时候。
李泌在心中衡量过后,笑着说道:“其实殿下不必亲自过来,只要给我送封信,我自然会去的。”
李俨道:“我知道你志在山林,请你来帮我实在令你为难,若是连亲自来一趟的诚意都没有便太不应当了。”
李泌说要收拾一二,过几天再去长安。
两人就此说定。
三娘见他们谈好了,便邀他们在终南山中溜达起来。
正值盛夏,终南山中草木葱郁,不少树上还挂着果子。
三娘兴致勃勃地一路摘过去,最后几人寻了块树荫下的大石头就着潺潺流水围坐野餐,依稀找回了幼时无忧无虑一块玩耍的快活。
只是他们都知晓,从这天起他们都将一脚踏入长安那无形的漩涡中,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随意自在了。
临到分别时,李俅说道:“我也准备在辋川弄个别业,到时候我们每逢休沐便过来松快松快,也算是忙里偷闲了。”
人总不能一直像弓弦那样紧绷着,偶尔还是该放松放松。他们都在长安,只三娘在外头,若是能时不时过来放个风,心情应当会愉快许多。
三娘道:“行,你弄一个。只是老师怕是要骂我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到辋川置办别业,弄得老师的隐居之地都不像隐士住的地方了。”
先是新昌公主,然后是李腾空,如今连李俅都要过来,偌大的辋川怕都是要被他们弄得拥挤起来!
王维若是知晓始作俑者是她,一准要找她算账!
李俅道:“他自己也不算隐士,他还当着左补阙来着。难道就许他自己过来偷闲,不许我们过来?”
三娘乐道:“你说得也对。”
三人别过李泌,溜达去裴迪家找王维一起回山外去。
到六月底,采薇学堂便开学满半年了,城中这些兵嫂大多不必下田干活,只是仍需干织布刺绣之类的活儿帮补家用,所以每天并不能把课排得太满。
好在她们的学习劲头都很足,基础好的人已经结束基础的识字课程,开始参加选修的专业技能培训了。
有些课程是大家都想听且该听的,比如三娘特意下帖子邀来擅长儿科、妇科的太医及女医给大伙上课,讲解一些日常生活中时常会碰到的问题,比如孩子被呛到该怎么办之类的。
得知有权威医者来授课,连远在张家村的康丽娘都特意过来旁听。
像康丽娘这样跑来蹭这类医学知识讲座的人不在少数,极大地满足了前来讲课的老师们的虚荣心。哪怕只是讲一些浅显的医理,能有这么多人盼着听对他们而言也是极有面子的事。
这种兼具开放性和实用性的课程是三娘建议卢氏开设的。
要只是道听途说,许多人感触可能不会太深,听了也就听了,我就是不在意,我就是不羡慕也不嫉妒,你能那我怎么办?
现在就不一样了,你看,这些这么有用的课程你虽然能来旁听,但你们不能像正式生员那样能坐下听,能拿笔把课堂上讲的内容记下来。
感受到差距没有?感受到落差没有?是不是生出了想改变现状的想法?
不得不说,三娘把人心拿捏得挺准,不少人蹭听完讲座后都闷闷不乐好些天。
人家才学了半年,字就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遇上这样好的选修课程,人家永远都占着最好的位置听,她们只能在边上站着人挤人。
以后人家能教儿女念书,儿女嫁娶都压自己一头。
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过了农忙时节,县吏开始忙活今年的征兵工作,结果赫然发现今年城中百姓都十分踊跃。
往年府帖下来后不三催四请是不会到位的,如今竟是没几天就来齐了。
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被家里婆娘撵出门的。
主要是吧,他们孩子也生了,平日里赚得又不多,家中婆娘越看越觉得他们碍眼,就把他们给扫地出门,说他们要是不好好服兵役就别回来了。
他们赶早去军中,她们也能赶早报名啊!
听说这两年朝中两次大捷,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有大的战事了,她们送男人出门倒也不会太担心。
迫于婆娘的催促,他们只得第一时间应征。
至于那些还没轮到他们去服兵役的男丁,就只能在家里听妻子埋怨了。
狄安性情古灵精怪,爱叫人到外头的乐事回来分享,这几日便和三娘说了不少关于征兵的趣闻。
别处让人闻而色变的兵役,在蓝田县居然成了香饽饽,谁听了不觉得稀奇!
听说有个懒汉被自家婆娘念叨多了,登时不干了,振振有词地对自家婆娘说:“你看看人家郑家那女娃儿比你小十岁,如今都当上县吏给家里免役了,你怎么不去当?”
气得他婆娘差点把他耳朵给拧掉了,那哀嚎声全里百余家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狄安说得眉飞色舞,三娘也听得乐不可支。
等到县中征的兵都到齐了,三娘便领着两个学生去会一会这些新兵蛋子。
郭家养着不少退下来的老兵,那都是上过战场的好手,三娘从小爱跟他们了解军中诸事,对练兵也算有些心得。
不过县吏只负责征兵以及教他们通晓鼓鞞所代表的命令,士兵的日常操练须得等他们正式到了军中才会进行。
三娘真就只是溜达过去瞧一瞧。
结果兵丁一个个垂头丧气。
虽然说接下来可能不会打仗了,可军中的日子终究是不好过的,去的全是那些苦地方,好些年见不着妻子儿女,谁心里能好受?
三娘想到自己远在边关的阿耶,心中也满是怅然。
她知道这些人即便到了军中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们去了要么干苦活,要么豁出命去拿几个人头,并不像她阿耶是武举出身、走的是将领路线。
三娘沉吟片刻,吩咐狄平、狄安兄妹俩负责安排给新兵送行的事。
眼前她们还没办法改变太多事,但只要蓝田县的基础教育能提上去,以后蓝田县的兵丁个个都能识字会算术,到了军中应当也会有用武之地。
办这个送行会一来是想鼓舞士气,二来也是告诉这些新兵:放心出发吧,县里会优待你们的妻儿!眼下你们吃的苦,都是为了你的孩子们将来不再走你们的旧路!
狄安兄妹俩跟着三娘已经许久了,因为年龄的缘故一直没机会上手做事,闲得狄安都开始天天让人出去打听市井见闻。
如今三娘终于给她们活干了,兄妹俩立刻精神抖擞地应了下来,拍着胸脯保证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地方事务总是琐碎得很, 三娘却不甚忙碌,主要是她把事情都交待给了适合的人去办。
狄安兄妹俩就把新兵的送行仪式办得极为盛大,弄得新兵们莫名都生出几分使命感来, 兵嫂们更是满面笑容,觉得有这样的丈夫自己也脸上有光。
更重要的是,她们可以带着孩子去采薇学堂报名了!
虽然还不能立刻入学, 但心里总归有了盼头。
到了年底,采薇学堂第一批“兵嫂”生员大多已算是学有所成,在郑莹的奔走下安排在本里的里学中负责孩童启蒙。
对于那些教授学问的里学夫子来说,启蒙确实是件麻烦事, 多个帮手也是好的, 也就没有阻挠县里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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