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们都办不到吗?
郭家祖父领着三娘出了门,结果还没走到宣平坊就遇到了出来遛弯的贺知章。
哪怕贺知章年事已高,精神却十分矍铄,身体更是倍儿棒,每天不是呼朋唤友一起喝酒就是在里巷间溜达,自称是“秘书外监”,意思大抵是秘书监的衙署关不住他,他的天地在衙署之外。
瞧见郭家祖父领着孙女儿迎面走来,贺知章笑着招呼:“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要不是正好撞上,你们怕是要在我家干等着了。”
郭家祖父道:“我怕阿晗到了新地方不习惯,才想着先带她去熟悉熟悉。”
贺知章低头看向个头矮矮的三娘,笑着问:“这是你们家阿晗吗?”
三娘一点都不怕生,飞快应道:“对!我就是阿晗!”
她好奇地昂起小脑袋,用那乌油油的黑眼睛打量起贺知章来,只见贺知章须发都快白了,身上却仍有种掩不住的洒脱气质。
是个已经好老好老却依然好看的厉害学士没错了!
“您便是贺学士吗?”三娘直接抛弃自家祖父,跑过去跟贺知章聊起天来,“我阿翁跟我讲了好多您的事,我还跟阿兄学了您的诗!”
贺知章乐道:“是吗?学了哪一首?”
三娘便摇头晃脑地给他把“二月春风似剪刀”囫囵着背了出来,背完后还猛夸贺知章一通,表示自己觉得这诗超棒的,她听一遍就会背了!
贺知章见三娘这般能言会道,便邀她一起在里巷中遛弯,说是多锻炼锻炼腿脚能长命百岁。
他这么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传授养生经验,三娘是十分信服的,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以后每天一早也积极督促祖父祖母出来走动走动。
郭家祖父都还没反应过来,三娘跟贺知章约好时间了,说是明天他们可以在安邑坊东门碰头,再齐齐溜达去东市吃朝食。她还没有在外面吃过朝食呢,那天听八叔介绍的时候她就有点馋了!
“您早前赠了我书帖,我请您吃朝食!”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说大话,三娘还摸出自己塞得鼓鼓囊囊的小荷包给贺知章看,“您看,我会带钱的,明儿您人来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带。”
她还一本正经地跟贺知章分析为什么约在安邑坊,因为她们家跟贺家走到安邑坊东门的路程差不多远,都是出了自家坊门后走一小段路就到啦!
贺知章算是知道郭家祖父为什么这么喜欢他这小孙女了。
光是这么听她说话都觉得怪有意思的。
“好好好,明儿我们在安邑坊东门见。”
贺知章一口答应下来。
秋日高悬,明媚的阳光洒落在长安宽敞的街道上。
虽说商户大多集中在东西两市,但每坊中仍有许多为满足坊间居民而开的商铺,道路两旁也有许多小摊小贩在摆摊叫卖。
许是因为每坊的门角处都设有武侯铺,时刻有卫士分守各坊,所以街道上的商铺与摊贩皆井然有序,没人敢在城中兴风作浪。
生活在长安城中的百姓们都非常有安全感,脸上大多带着欢畅的笑容,要么用洪亮有力的嗓儿沿街叫卖,要么热络地与相熟的友邻们闲聊。
大唐这般昌盛,长安这般繁荣,当今圣上又是古来少见的圣明之君,想来他们祖祖辈辈都会这样安居乐业下去吧!
哪儿的百姓能有他们这样的好生活呢?
不少人都是这样想的,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也是这么说的。
三娘迈着小短腿,积极地跟着贺知章往前遛弯,不仅不喊苦不喊累,还乐滋滋地和贺知章聊天儿。偶尔有人和贺知章打招呼,她便乖乖把嘴闭上,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仿佛连别人讨论“今儿吃什么”,对她而言都很新鲜。
不过怎么可能不新鲜呢?每个人说话的语气不一样,口音也不一样,表情更是各不相同。三娘年纪还小,见过的人实在太少了,自然看什么、听什么都觉得很有意思。
旁人见她眼睛乌溜溜的,瞧着怪机灵,同样觉得她很有意思,不少人都问她是谁家娃娃。她便给人介绍她家祖父,说她祖父老厉害了,能一口气吃八个毕罗!
本来大家听她吹捧自己祖父时都作出洗耳恭听状,想知晓她祖父是怎么样一个厉害人物,等听到她煞有介事地夸她祖父“一口气吃八个毕罗”后不由都哈哈大笑。
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毕罗是一种有馅的面食,据说最开始是从蕃人那边传进来的。这玩意本土化以后衍生出许多吃法,可蒸可炸,可大可小,且内涵十分丰富,从素馅到肉馅,从羊肝到樱桃,都可以往毕罗里面塞。
三娘尝过的最可怕的毕罗是苦荬馅的,外头的面皮还混了糠粃。
她祖父说这是边关将士常吃的东西,她阿耶在军中也常常跟着士兵们吃这个,且还得是好年景才能吃上!祖父让人做给家中小辈尝,就是要叫她们知晓阿耶他们戍守边关可辛苦啦。
三娘很努力地吃也只能吃下一小半,咽下去后嘴里过了老半天都还是苦苦的,难吃得她想哭。
最后还是祖父帮她把剩下那半个苦荬毕罗吃完了。
反正,三娘觉得她祖父特别厉害!
当然了,在外面戍守边关的阿耶也特别厉害!
贺知章听着三娘说着说着偏题,开始绘声绘色地表述起苦荬毕罗有多难吃,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郭家祖父。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憨憨的,教育起家中后辈来却这般用心。
“走累了没?”贺知章摸着三娘圆溜溜的小脑袋询问。
三娘本来想骄傲地回一句“我不累”,可她年纪实在太小,只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感觉走不太动了。她纠结了一会,还是选择向贺知章说实话:“一点点,没有很累,就一点点啦。”
郭家祖父闻言立刻上前把三娘抱了起来,笑着说道:“我抱着她走就好。”
三娘突然被自家祖父抱起来,一抬眼就瞧见郭家祖父脸上一道又一道的褶子。她环住她祖父的脖子,凑到她祖父耳朵边上小小声说道:“阿翁我还能走,你抱我的话明儿腰又要疼了。”
郭家祖父道:“我还没不中用到连自家孙女都抱不动。”
贺知章把他们祖孙俩的对话尽收耳底,笑道:“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他招呼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的三娘,“走吧,阿晗到我家玩儿去。”
三娘得了贺知章这句邀请,挣扎得更厉害了。
郭家祖父只能把她放下,由着她屁颠屁颠地跟着贺知章往贺府方向走,嘴里还很活学活用地关心回去:“您走得累不累?”
贺知章哈哈笑道:“我每日都会出来走一走,早就走惯了的,怎么会累?”
三娘道:“那等我走惯以后也不会累了!”
一老一少边说边走,还真让三娘自个儿走到了贺府门前。等到了贺家的待客处,三娘才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歇息。
贺知章要去换身衣裳,便命人送些茶点进来给三娘先吃着。
等贺知章走远了,郭家祖父才教育起三娘来,让她不要看到谁兴冲冲都凑上去聊几句。
贺学士还好,本来就是爱热闹又好客的脾气,万一遇到个不喜欢小孩儿的呢?
三娘理所当然地回答:“那我也不喜欢他!”
小孩子交朋友哪里会考虑那么多,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了。别人要是不喜欢她,她当然也不会勉强别人呀!
郭家祖父听到自家孙女这话,想了想,觉得也对。
他在地方上看多了送往迎来的事,与人相处时不免多几分思量。事实上就他孙女儿这个岁数,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
祖孙俩低声聊了一会,贺知章便又出来了,还领来家中几个后辈让他们带着三娘玩耍。
三娘抬头望去,只见其中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瞧着与她长兄郭曜一般大,约莫十岁出头,行止却已像个翩翩小君子。最要紧的是他有双极明亮的瞳眸,宛如蕴着华光。
郭家祖父也往贺知章带来的几个后辈看去,一瞧见为首那少年郎的模样,心里咯噔一跳。
他悄然伸手摁住旁边的小孙女,生怕她靠脸识人的毛病又犯了,二话不说直接跑上去拉着人说话。
贺知章笑着给两边介绍了一下,其余几个小孩儿都是贺家子弟,只这为首的少年郎是过来帮忙的,他姓李,单名一字泌。
数年前贺知章遛弯时见了年方七岁的李泌,与他多聊了几句,只觉此子很是不凡,和当今圣上提了句“此稚子目如秋水,必拜卿相”,当今圣上闻言颇感兴趣,直接把他召入宫中问对。
从此李泌便成了长安有名的神童,早早就在当今圣上那儿留了个好印象。
在提携后辈这件事上,贺知章向来是不留余力的,瞅见什么好苗子便想广而告之。
李泌一直感念贺知章的举荐,今儿得知贺知章要大宴宾客便主动过来帮忙。
现在贺知章让他出来招待小客人,李泌自是不会轻慢三娘,含笑上前与三娘问好。
三娘眨巴一下眼,感觉自己见到小神仙了。不出门她都不知道,外头有这么多长得比她八叔还好看的人呐!(郭八:你礼貌吗?)
不过真要说三娘被迷惑了那倒也不至于。
她才五岁呢,哪里懂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只是单纯地偏爱美丽的皮囊罢了。顶多也就是多看几眼!
三娘露出甜滋滋的笑,积极向小朋友们进行自我介绍,没一会就和贺家几个小孩儿玩作一团。
年纪稍长的李泌负责在旁边看着她们。
一看之下,他就发现郭家这位小娘子极具亲和力和领导力,玩了几轮游戏后其他人都开始听她安排。
……她还试图安排到他头上,力邀他一起玩耍。
临到要开宴的时候,郭家祖父出来找自家孙女,看到的就是一群小孩围坐在一起,三娘拿着不知从哪讨来的酒令筹主持小儿故事会。
规则大体和席上行酒令差不多,抽到自饮类的酒筹就自己讲个故事,抽到劝饮类的酒筹就在座中挑个人讲故事,抽到处罚类的酒筹就得来接受相应惩罚,要是幸运地抽到“放”一类,表示本轮无事发生,可以开始新一轮的玩耍啦!
因着这酒筹上写的字句皆出自《论语》,三娘她们这些年纪小的娃娃还理解不来,所以解释酒筹内容这活儿就落到了李泌头上。
李泌本来只想当个看客的,玩着玩着也沉浸进去了。
主要还是三娘带动能力太强,大家讲故事的状态很快就从最开始的磕磕绊绊变成后来的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恨不得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最有趣的事都讲出来,赢得大家热热闹闹的喝彩声。
就,有点上头。
大唐神童李小泌,今天突然想当个普通小孩儿。
赫然发现连李泌这位小小君子都跟着玩得挺欢的郭家祖父:“……”
不知为啥并没有太意外。
可能是因为在家已经习惯了吧。
没看见他们家八郎小时候牛气哄哄,后来碰上他这侄女儿以后也栽了吗?那么不学无术、不可一世的混账小子,如今都会照顾小孩了。
郭家祖父走到三娘旁边招呼道:“一会就要开席了,玩好这一轮就过去吧。”
李泌闻言如梦初醒。
突然有点怀疑人生。
他不是过来给贺学士帮忙的吗?
怎么自己在这里玩上了?
哦,对哦,他是帮贺学士招待小客人来着。
李泌看向自己负责招待的小客人三娘,心情很有些复杂。
这位郭家小娘子莫不是有什么轻轻松松迷惑人的奇异能力?
他发誓,绝对不是他主动肩负起解说酒筹辞令这一责任的!
三娘听她祖父细讲了公孙大娘其人,对这次观看剑舞也是很期待的。不过玩游戏最重要的是有始有终,她愣是把最后一轮小儿故事会主持完毕,才提着色彩斑斓的飘逸裙摆跑到她祖父身边去。
众人陆续入席,三娘也分到张对她来说算是很长很长的桌案,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客人没错了。
大人们要欢畅宴饮,女子和小儿一般都是不入席的,是以座中年纪最小的要数三娘,其次便是同样不算贺家小辈的李泌。
若是单算女孩儿的话,那满屋便只有三娘一个了。倒是有不少身着短臂、正当妙龄的侍女捧着瓜果点心及茶水酒饮次第入内,为每桌客人呈上东道主为客人们准备的吃食。
贺知章考虑到大伙为了来赴宴没能去登高折茱萸,一早便叫人去采了不少回来,每桌都放上一枝。
三娘入座后便注意到了,好奇地拿起那枝挂着红艳艳果子的茱萸看来看去,悄声问旁边的郭家祖父:“阿翁,这个是吃的么?”
郭家祖父道:“你前些天不还问茱萸是什么,这便是了。”
三娘记性好,一下子明白了,这不是吃的,是用来佩戴的。
她当时为了去登高早问得一清二楚,茱萸大多都是插到头上的。
可惜她年纪还小,处于大人们所说的“垂髫”阶段,头发还没到扎成两个小团团的长度,出门前只绑成了两个短短的小揪揪。头上插不了,唯有找找衣衫上有没有适合插茱萸的地方!
三娘当即把自己那支茱萸掰成适合的大小,开开心心地把它插到了自己小小的衣带上。
她兴致勃勃地忙活完,再抬起头,却见席上不少人都看向自己。
其中有个年纪和贺知章一般大的老头儿,打量她的目光就挺不客气的。
三娘长长的眼睫眨了眨,不知这个不认识的老头儿到底是谁,只觉得他看起来不怎么友善。
不过她虽然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却也不会嘲笑长得不好看的人,就像她阿娘说的那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什么样也不是自己能挑的,她不能光靠长相来判断人的好坏。
三娘没有闪躲,大大方方地望了回去。
那被三娘注意到的老头儿自然是钟绍京,他见三娘瞅见他后一点没慌,反而还大喇喇地多望了他几眼,顿觉这小孩儿有点意思。有没有才气还不知道,性情显见是随了她祖父郭敬之,人再多都不带怯场的。
钟绍京笑道:“你便是你祖父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宝贝孙女儿?”
三娘闻言惊奇地道:“阿翁时常夸我吗?怎么夸的?”她明显一点都不知道害羞是何物,脸上还写满了“你快夸给我听”的雀跃。
大唐女子不忌讳“抛头露脸”,连娱乐活动都是马球这种需要骑术和体力的运动,女子有文才更不是什么坏事,因此郭家祖父也没拘着她,随她自己与钟绍京搭话。
钟绍京总不至于为难一个五岁小孩吧?
钟绍京瞧见她这性情,越发觉得她是随了她祖父,不由哈哈一笑,把她祖父夸她的那些话囫囵着转述给她听。
得知祖父竟当众说自己字写得比八叔好,三娘还是很照顾自家八叔的面子的,替她八叔找补道:“没有的事,我八叔的字最近也进步了!”
在座的没几个人当真关心一个半大小子的习字进展,打趣几句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接着不知谁起的头,说是座中有两个吴越人在江南时都籍籍无名,到了京师却名扬天下、备受追捧,可谓是“南金复生中土”。
三娘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们讲的是谁,不由又往她祖父身边挪了挪,小声问她祖父:“‘南金复生中土’是什么意思?”
郭家祖父小声给她解释了一番,说这讲的是南方的金子到了他们汉中以后才熠熠发光。
这也是朝中不少人爱调侃的事,因为江南东道的人口音都很明显,哪怕只是寻常说话都带着点软侬。只要一开口,大伙都晓得他们是何方人士!
这话里头的“南金”之一恰好是今儿请客的贺知章。
贺知章是地地道道的吴越人,这些年在京师颇受追捧。
当然了,没谁会特意针对东道主,贺知章其实只是被捎带的。
这话主要还是针对最近长安一位声名鹊起的少年郎。
这少年郎名叫顾况,乃是苏州人士。
他今年才十四五岁,偏偏诗才了得又年少气盛,天生有一股子“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睥睨气势,小小年纪得罪的人便多不胜数。
这次顾况听闻贺知章请公孙大娘来表演剑舞,特地携诗作拜谒贺知章这位同样出身江南东道的老前辈,倒是勉强摆出了一点儿文坛后辈的姿态。
贺知章早前便说了这次重阳宴凭诗文入内,既然顾况拿出来的重阳诗很不错,自然便大方地把他也邀上了。
巧的是,座中恰好有被顾况写诗讥嘲过的人。
见贺知章居然还请了这么个乳臭未乾、性情狂妄的小子,这人不免当面提起了那句“南金复生中土”的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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