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唐的退休规则,低品文武官的正常致仕年龄是七十岁,但三品以上的官员满了六十就可以酌情自请致仕、荣归故里。
像贺知章他们这样七十好几还在朝中的,大多都是皇帝极力挽留下来的,估摸着就算他们抱着酒坛子上朝都没人管。
座中自然也有不少相对年轻些的陪客,只不过这次纯粹是文人雅客聚会,贺知章下帖子时就没想起郭家祖父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宴饮气氛组。
听人来报说郭家祖父求见,贺知章还怔了一下,愣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请他。
他旁边的钟绍京倒是想起郭家祖父来了,乐道:“是那个吹嘘自己孙女五岁能书的郭敬之?”
既然人都已经到了,贺知章自是不会把人扫地出门。他边让人把郭家祖父请进来边对钟绍京说道:“谁看自家晚辈不觉得哪里都好?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就别一天到晚这么挤兑人了。”
钟绍京恣意了大半辈子,老了更不可能为谁收敛。他哈哈笑道:“他不先吹嘘,我自然不会挤兑他。”
座中有个叫张旭的,写得一手好狂草。其母族出过虞世南、陆柬之等书法名家,轮到这一代便出了个名扬长安的张旭。
张旭比贺知章等人小了二十多岁,往常却以平辈论交,闻言忍不住插话:“五岁能书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一定是吹嘘吧?”
其余人静了一下。
像张旭这种有家学渊源的,估计不可能理解别人为啥觉得这事儿很稀罕。毕竟对他们来说三四岁开始启蒙都算是晚的了!
说话间,郭家祖父进来了。
知晓贺知章在宴客,郭家祖父一点都没有“他们居然不带我玩”的郁闷,反而油然生出种“真是来对了”的感觉。
人多好啊,人多正好都给他家孙女儿点评点评,还能顺便喝点小酒,要不怎么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的运气可太好了!
郭家祖父一点都没有不请自来的尴尬,理了理衣袖便泰然上前向朝贺知章这位东道主见礼,憨笑道:“不知贺学士今日宴客,是敬之唐突了。”
贺知章道:“都是老友相聚,哪有什么唐突不唐突。不过你来得有点晚了,得先罚三杯再说话。”
郭家祖父最不怕的就是喝酒,闻言欣然入座,端起酒杯仰头就是灌。他可是当过地方官的人,哪里会被喝酒难倒?照他说吧,这酒不拿碗都不够带劲。
见郭家祖父喝得痛快,众人便没为难他了,只钟绍京睨着他笑道:“你既然不晓得这里有酒喝,怎地这么巧就过来了?莫不是又为了你那五岁能书的宝贝孙女儿?”
郭家祖父并不害臊,还真把自己揣来的文稿拿出来:“真教越国公说中了,我还真为我那孙女而来。自打上回得了贺学士所赠的书帖,我孙女儿一直潜心研习,前几日她听我提及几处任地的重阳习俗,竟是亲自替我记了下来。我就是想来讨贺学士几句点评,好叫她能沾沾贺学士的才气。”
在座的大多是文人雅士,听郭家祖父这么一说都来了兴趣。
贺知章命人过去把文稿取给他看看。
三娘年纪还小,反而不懂怎么把字写小,写出来的字比别人的正经小楷要大上一圈。
这对上了年纪的人倒是挺友好,比如贺知章都七十好几了,有点儿老花眼,看这样的大字对他来说就刚刚好。
要说这字写得有多好,那肯定谈不上,只能说足够整齐和清晰。考虑到三娘的年纪,贺知章对此持保留意见,他更多的还是关注文章内容。
正如郭家祖父说的那样,这《见闻录》写的是郭家祖父在四处任地所见的趣闻,大多都与重阳节有关。整篇文章写得十分浅白,只胜在清新逗趣,读来时常叫人忍俊不禁。
纵读全文便知确实不可能是郭家祖父代写的,字里行间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小孩儿独有的天真。
贺知章把文稿传给钟绍京看,转头让人拿笔墨来,好叫大家都能写上几句点评或诗句赠给郭家这位聪慧伶俐的小娘子。
酒到酣处突然开始搞创作本就是文人聚会的必备环节,只是这次的主题居然源自于一个五岁孩童,大家都觉得挺新鲜,便都翘首等着上座那几位把文稿传下来。
钟绍京把文稿看完,递给旁边的张旭,接着对郭家祖父说道:“你这孙女儿写起文章来确实比你这个当祖父的强。”
郭家祖父知道钟绍京曾经以一己之力得罪满朝文武,好好一从龙功臣愣是落了个贬谪外地的下场,自是不会在意他说话不中听这件事。没看到当今圣上都怜他年迈体衰,许他回京养老了吗?
人在官场,最需要的就是唾面自干的好心态!
何况钟绍京拿来跟他比较的是他孙女,连这位出了名不爱好好说话的朝堂刺头都夸他孙女写文章比他强那不是挺好吗?
青出于蓝胜于蓝是大好事,真要是儿孙后辈一代不如一代才该哭吧!
郭家祖父乐滋滋地回道:“那是自然,我一看就是个大老粗,肚里能有多少墨水?儿孙个个都比我强才好哩。”
钟绍京指着他直摇头:“你啊你。”
连钟绍京都说不出什么促狭话来了,席上自是气氛十分融洽。
三娘还不知晓她祖父干了什么好事呢,她已经看着人把梆子悬上去了,接着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梆子挂太高啦,五岁小娃娃根本够不着。
三娘昂起小脑袋,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拿着敲梆子用的小敲棒有些不知所措。
这下换郭幼明在边上捧腹大笑。
郭幼明笑够了还戳着三娘气鼓鼓的脸蛋乐道:“就阿晗你这个头,挂了梆子也敲不到啊。”
三娘很郁闷,感觉自己没考虑周全,沮丧得不得了。看来她不是个顶顶聪明的小孩!
郭幼明笑着笑着发现小侄女眼眶都快红了,赶忙敛了敛笑意,无奈地伸手把三娘抱起来哄道:“我们阿晗再长几年就能够着了,在那之前让人抱着你敲不就成了?来,我把你抱高了,你敲吧。”
三娘这才不伤心了,眉开眼笑地握着刚到手的敲棒把那梆子敲得梆梆响。
郭幼明脑袋被吵得嗡嗡响,心里头更无奈了。
唉,他的侄女儿是很多没错,可最喜欢黏着他的就这么一个,他能怎么办?只能惯着她了。
三娘除了精力过分旺盛、一天到晚闲不下来以外,大多时候都是很懂事的,她知道敲梆子会影响到别人便没有一直敲,继续开开心心地玩耍了一下午。
到傍晚她才发现祖父出了门还没归家,便跑去门口等着她祖父回来。
郭家祖父被人灌了不少酒,回来时满身都是酒气。三娘见到他的身影本来想扑上去的,跑近以后就闻到浓浓的酒味,熏得她当场皱起了鼻头,整张小脸都随着这个动作变得皱巴巴的。
瞧见她那怪里怪气的表情,郭家祖父把人抱起来问:“怎么?晗娘嫌弃祖父了?”
三娘继续皱着小鼻子,相当诚实地评价他祖父身上那股子酒味:“臭!不好闻!”
郭家祖父也不恼,只佯作叹气般说道:“我可是为了我们家晗娘才喝了这么多酒,没想到居然被晗娘嫌弃了。”
三娘不明白喝酒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满脸懵懂地追问:“为什么?”
郭家祖父想到自己这次去贺府的收获,嘴巴都快咧到耳后跟了,抱着三娘大步往书房那边迈:“走走走,祖父给你看点好东西。”
的确是好东西,这次在贺家喝酒的人除了贺知章这位名扬大唐的贺学士以外,还有钟绍京、张旭这两个著名当世书家,甚至还有位挺有名的宫廷画师吴道子!
那可是靠着一支画笔混到官职的厉害画师!
得是什么样的运气才能碰上这么多书画名家齐聚一堂?
最妙的是,贺知章这位东道主很好说话,不仅自己给他们家三娘写了点评,还给在座的酒友都备了笔墨,让所有人都来个即兴发挥,想点评便点评,不想点评便以“重阳”为题作诗。
诗作上佳者重阳节可以到他们家来看剑舞。
这次贺知章可是重金请来了有名的剑舞高手公孙大娘!
贺知章不仅邀请郭家祖父到时候把三娘带过去看剑舞,还允许他把大伙写的点评与重阳诗带回来赠给三娘!
郭家祖父的面子钟绍京他们可能不给,贺知章的面子众人还是给的。
这不,郭家祖父一下子带回了贺知章真迹、钟绍京真迹、张旭真迹以及吴道子真迹等等。
那可都是外面许多人重金相求的宝贝。
今天!他不花一文钱就能把它们统统带回家!
不必作诗直接获得欣赏公孙大娘剑舞的机会!
全都是沾了他宝贝孙女的光。
这让郭家祖父怎么能忍得住不一路傻乐呵着回来?
三娘听着她祖父把酒宴上的事一一道来,关注点却和她祖父不太一样。她很有些纠结地说道:“可是我们说好重阳要去登高。”
郭家祖父说道:“傻孩子,登高什么时候不能去?公孙大娘的剑舞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看的,阿翁这么大岁数了都还没看过。你这次且先不去登高,改带阿翁去看剑舞好不好?没有晗娘的话我到时候可进不了门啊。”
三娘顿时觉得自己小小的肩膀上有了沉甸甸的责任,一脸认真地点头答应下来:“那好吧。”
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又让郭家祖父乐了半天,只觉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家阿晗更伶俐可爱的小孩儿。
三娘和祖父约定好后,又开始当起了好奇宝宝,追问公孙大娘是何许人也。
公孙大娘的“大娘”二字,代表着她在家排行老大,自她出生起便这么叫了。
要说她什么时候声名最盛,那得数开元初年那会儿,那时她不管上哪儿表演都是宾客满棚、座无虚席,连当今圣上的千秋节都会请她去跳剑舞。
如今十几年过去,她虽已青春不再,剑舞却跳得越发好了,邀她出场表演的费用更是节节攀升,寻常人家根本请不着她。
贺知章也是前段时间听张旭、吴道子他们追忆往昔,才生出请她过来跳《剑器》《浑脱》二舞的想法。
重阳节这样的大节日,他们七十好几的年纪总不能还学年轻人去登高吧?倒不如在家好好聚一聚。
什么?你说平时他们就没少聚在一起喝酒?
那怎么能一样!
这可是重阳节欸,意义绝对和平时不同。
郭家祖父还给三娘说起这次机会有多难得:在座那么多人都得写诗给贺知章品评,写得足够好的才有机会赴贺家这次重阳宴。就他一个能靠孙女白蹭!
说到“靠孙女”以及“白蹭”两个词儿的时候,郭家祖父下巴还昂扬着,显见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三娘也觉得怪骄傲的,看来连当学士的厉害人物都觉得她的《见闻录》写得好!虽然不知道贺学士是觉得字好还是文章好,反正她得到了莫大的肯定。
向氏过来唤他们祖孙俩去吃饭,一眼瞧见他俩脸上的得瑟表情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似的,横看竖看都一模一样。
这么玉雪可爱一娃娃,像谁不好像她祖父,真是愁人哟!
时人习惯一天两顿,临近中午时吃早食,傍晚时分吃正餐,今儿郭家一家人傍晚这顿吃的就是馎饦。
馎饦的做法并不复杂,就是把面团挼成拇指大小,用手扯到足够薄,每两寸掐一段,直接扔进汤里急火煮熟。
这种面食不仅出锅时光白可爱,入口更是异常滑美,郭家老小都挺爱吃。
过了九月,天气就渐渐转寒了,再过些时日市面上的果蔬会越来越少,所以秋日里郭家煮馎饦都往里头下半锅蔬菜,争取能赶在冬天前吃个够。
三娘特别不喜欢吃绿绿的菜叶子,又不敢明目张胆把青菜夹出来偷偷扔掉,只能极其艰难地在菜叶子堆里找馎饦,吃得艰辛又郁闷。
旁边的郭幼明瞧见她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索性趁其他人不注意帮她把大半青菜给夹走了。
三娘这才高兴起来,偷偷伸出个小拳头和她八叔来了个拳碰拳,以表达自己的诚挚谢意。
大人们把他俩的小动作尽收眼里,瞧见三娘碗里剩下肉和菜也足够她这么个小娃娃吃,便也没说他们叔侄俩什么。
吃饱喝足,郭家祖父才和其他人说起他重阳那天要带三娘去贺府赴宴的事。
祖母向氏听完后叮嘱道:“你到时候可别只顾着自个儿喝酒,直接把晗娘给忘在一边。”
郭家祖父吹胡子瞪眼:“我是那样的人吗?”
祖母向氏反问:“你不是吗?”
郭家祖父气结。
三娘赶忙卖乖:“我绝对不会乱跑,阿翁在哪我在哪,一步都不走开!”
祖母向氏摸着她脑袋说道:“我们晗娘当然是很乖,祖母是怕你阿翁不乖。”
要不是三娘从小聪慧懂事,她们也不敢让做事不太靠谱的八郎带她去听俗讲。
三娘信誓旦旦地替她祖父作保:“阿翁也乖!”
郭家祖父哼了一声,不屑于和老妻争论自己乖不乖这种问题。他都这把年纪了,在儿孙面前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既然三娘要去贺家赴宴,穿的衣裳便不能是为她登山备的那两套了。
王氏重新为她准备适合在宴会上亮相的裙衫,配上走路比较舒服的平头鞋履。
为此,王氏还让她在家穿上两天提前习惯习惯。
三娘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和两个阿姊,小孩子长得快,家境再富裕也不会见天给她们裁衣,衣裳都是轮着穿的,只在临近过年时给她们都裁一套。
知晓三娘要去别人家赴宴,两个年纪不算太大的阿姊都跟王氏一起参详,母女三人争取把三娘打扮成个小淑女。
就三娘这个年纪,男孩子女孩子的衣着其实都差不多。因着她格外活泼好动,平日里在家都是穿着她两个兄长圆领窄袖袍和长裤,非常方便她蹦蹦跳跳地到处跑。
乍然让她换上长裙,她还很有些不习惯。不过比起她惯常穿得男童装扮,裙摆上斑斓的色泽与花纹又教她格外喜欢,穿上以后就挨个跑去给家里人看,明显想听别人夸她穿裙子好看。
这么一个粉嫩嫩、软乎乎的小团子,穿啥能不可爱?
看到的人自然都把她从头到脚夸一遍。
直把三娘夸得有些飘飘然。
事实上她确实很会挑父母的优点长,眼珠乌亮乌亮,像她爹;嘴巴红红润润,像她娘;鼻根又直又挺,像她爹;睫毛又弯又长,像她娘。
一张小脸上可以说没一处不精致、没一处不好看,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
不能怪她八叔总惯着她、让着她,谁能拒绝这么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小侄女?何况就算众多姊妹之中长得好的不止她一个,她肯定也是其中最磨人的,一百个小孩儿里也挑不出一个跟她这样的性情。
王氏提笔给丈夫郭子仪写家书的时候,都不免要多提三娘几句。
这次可是贺学士相邀,她们家三娘这么小就要在人前露脸了,真是叫人既开心又担忧。
相比起格外操心的长辈们,三娘依然天天吃好睡好。
重阳这日她醒得特别早,天还没亮就一骨碌地爬起床,在丫鬟的帮助下换上她阿娘早早准备好的衣裳,忙忙碌碌地洗脸刷牙梳头发。
等到王氏张罗完朝食过来看女儿的时候,就瞧见三娘已经被收拾得妥妥帖帖,嫩生生的小脸蛋看起来白里透红,显见是一点紧张和烦恼都没有。
王氏不由莞尔。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小的娃娃哪里知道什么是紧张?
这个年纪最适合引导和培养孩子了。若是从小能让她多出去露露脸,渐渐地她就会习惯这样的场合了,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会怯场。
王氏把她揽进怀里笑着叮咛:“我们家三娘今儿真好看。等会到了贺府好好看、好好玩,回来后告诉阿娘,好叫阿娘也能跟着三娘长长见识。”
三娘听后顿觉自家小肩膀上的担子更沉了。她点着头应承下来:“好!等我回来一定统统讲给阿娘听!”
祖孙俩用过朝食后就一起出了门,倒不是贺知章家的重阳宴这么早开始,而是郭家祖父私心里想先带三娘过去拜见一下贺知章。
郭家祖父如今已经致仕了,那么多儿子各有各的前程,用不着他操心太多;孙子一辈大多是由儿子去烦恼,他也不必插手太多。
唯独三娘这个从他致仕后就养在身边的小孙女让他格外喜爱,恨不能把最好的东西都搂到她面前。
没办法,人心总是偏的,何况到了他这个年纪偏心一点怎么了?别个孙儿要是也能天天哄得他开开心心,他也不介意多疼爱他们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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