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扫见已经放下笔的三娘,考官自是往她卷子上多看了几眼。
只见她听第一遍时便把题全抄完了,现在正认真听着他的第二遍读题在核对自己抄没抄错。
再一看那卷子上的字,考官心中不免感慨:难怪国子监那边愿意保她应试,光是这手字便入得了中书省,由她写出来的诏书一准叫人赏心悦目。
事实上明书科那边确实曾朝三娘抛出过橄榄枝。
而且不止明经、明书两科,连明算、明法科也都打过她主意,个个都声称可以保送她进对口衙署!
要不是三娘想先试试难度最高的进士科,她的出路还真不少。
如今天下读书人都以进士出身为贵,耻不以文章闻达于天下,她的应试机会来之不易,当然想先把最难考的给考了。
考上了是天大的好事,考不上她也不介意选别的路子,做人得懂得变通嘛。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跟她爹一样考武举去,武状元也是状元来着。
不过她能光明正大走进科举考场的机会可能就这么一次,所以三娘对待这次考试还是非常认真的。
别人可以考许多次,可她是凭着这些年积攒的神童名声以及圣人当初的戏言才拿到应试资格,要是她这次没有考上估计就没有第二次了。
必须全力以赴!
三娘怀着这样的想法,认真地细读起抄下来的帖经题。
一般来说,进士科对帖经试的要求没有明经科严格,第一场的十道题里能答通四道题就可以了,三娘却没有松懈,每一道题都认认真真答了过去。
还把非必答的帖史题都给答完了。
到下午已经陆续有人交卷,也有人抓耳挠腮舍不得离场,大抵是想坚持到点烛加时才放弃。三娘见有几个人交了卷,便也认真把答卷检查完交了上去。
考官们直接把交上来的答卷送去给阅卷官们批阅,争取能尽早把第一场的通过名单给列出来。
三娘考完出来, 开始闭门温书。
大唐进士科更注重诗赋,对帖经的重视还是开元二十五年才提出来的,因为不少朝臣认为进士不习正经、过于轻浮, 许多必读经典都是一问三不知,很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这才稍微加强了对第一场的看重,不过对进士们的要求依然是十题通四题即可。
虽然第一场人数众多, 不过全都是默写题,给几个字当提示让你填上出整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没有中间选项。
这种题目批阅起来非常快, 大抵第三天一大早便能把通过名单放出来。
今年负责主持春闱的礼部侍郎乃是郇国公韦陟,他十来岁就继承国公之位, 如今也不过才四十多岁, 看起来还相当年轻。他是不负责批阅的,只在阅卷官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踱步过去看上两眼。
这会儿韦陟吃过朝食, 优哉游哉地来到礼部南院看看底下的人有没有躲懒。不想才走到阅卷处, 便见一群阅卷官正围在一起啧啧称奇地看同一份卷子。
韦陟心生好奇,不动声色地挤到部属堆里去,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卷子引得他们这般惊叹。
等到那答卷上的字迹映入眼帘,韦陟也不免感叹一声:好字!
这手字写得清隽俊拔,只一眼便叫人心生喜爱。
假以时日说不准能自成一家。
大唐科举不糊名、不誊录,阅卷官看得见考生名籍, 也欣赏得到考生的字迹。
大唐能涌现那么多有名的书法家,也有科举颇看重卷面分的原因在。
你要是写了一手丑字, 那肯定是不能录取你的。毕竟等你考上了让你写公文,你整一手鬼画符上来的话日常工作怎么展开?
韦陟本人也写得一手好字, 感慨过后便开口询问:“这是谁的卷子?”
众阅卷官听到上官熟悉的声音后才注意到韦陟的到来,忙转身放下卷子朝他见礼。
韦陟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亲自把卷子拿起来一看,只见卷头赫然写着一个叫他颇为意外的名字:郭晗。
再一比对籍贯,是那个颇为有名的郭家三娘无疑了。
郭家三娘交了不少朋友,连新昌公主家的长子都与她交情匪浅,不过韦陟比她年长不止一辈,平日里与她自然没什么交集。
他记得当年还看过她写的《晦日诗》,只是那会儿郭家三娘才五六岁大,字能写整齐就不错了,哪里有如今这般好?难怪贺知章和钟绍京都把她当自家晚辈爱护。
想来是遇到个天分好的不容易。
韦陟扫了一眼,发现郭家三娘不仅字写得好,题答得也好。
本来只需要十题之中通四题就好,她答得无一字错漏不说,还把附加的十道帖史题都答完了。
正常情况下进士科是不用考史的,可要是进士觉得自己的帖经题答得不尽如意,还可以试着答帖史保底。这套附加题的要求稍微高一点,需要十题之中通过六题!
结果眼前这份答卷竟是把两套题都全答上了!
叫人想挡她前程都挑不出由头来。
韦陟看完便知晓阅卷官们刚才为什么凑一起看这份答卷了。
“继续阅卷吧,别耽误了放榜。”韦陟把答卷放回阅卷官面前笑着吩咐道。
顶头上司都过来了,众人自然不敢偷懒,纷纷歇了讨论的心思重新投入到阅卷工作之中。
韦陟傍晚回到家吃过饭,饶有兴致地与身边的侍婢说起此事。
他生来就既富且贵,生平最爱的唯有美食和美人,闲暇时还会亲授侍婢书法,这些年也养出了不少会侍弄笔墨的美婢。
其中他身边最得用的侍婢瑞云更是精通文辞,平时他与人书信往来都是口述大略内容让她代写,自己只需要署名便好。
许是因为韦陟十来岁就继承国公爵位,哪怕他大多时候只负责写“韦陟”两个字,众人依然对他的书法夸赞有加,说他写的“陟”字宛如五朵云,当真是精妙无双、自成一家,纷纷称之为“五云体”。
韦陟本人得知此事先是哈哈一笑,接着便更加放肆地把书信交给瑞云她们代写,鲜少有人能得到全部由他本人亲自书写的书信。
瑞云听韦陟提起郭家三娘的字,便问他:“这小娘子考得可好?”
韦陟道:“你觉得她能不能考好?”说罢还要和瑞云打赌,赌这郭家三娘到底能不能当上大唐第一个女进士。
瑞云道:“阿郎可是这次春闱的主考官,我若赌她三榜第一、夺下状头,只怕阿郎为了不给我彩头把她黜落了。”
韦陟指着她笑骂道:“我岂是这般小气之人?”
瑞云笑而不答。
她入了奴籍,此生便不复自由,幸而主家格外显贵,不爱磋磨底下的奴仆,而她还被阿郎相中、亲自教以笔墨文辞,比起许多人来她算是幸运的了。
偶尔听说郭家三娘的种种事迹,瑞云心中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娘子颇有好感。
就好像春日里头去放纸鸢,即便自己飞不了那么高那么远,能看着纸鸢在高高的碧空中自在飞翔也是一件极开怀的事。
不管李隆基还是李林甫都没授意要黜落郭家三娘,韦陟自然不会多事。
看过郭家三娘第一场的答卷,韦陟也有些期待她第二场的诗赋能答成什么样,所以他看到阅卷官们呈上来的名单后只扫了一眼,便在榜末签下了他广为人知的“五朵云”。
第一场考试张榜,有人欢喜有人愁。
考进士科的人本来就不爱学经书,偏偏考官还爱从犄角旮旯出题,所以哪怕进士科对帖经试的标准已经降低到只需要答对四题也依旧能难倒一大批人。
不少考生见自己榜上无名,只能感叹这次出题太难太偏,全是他们没背过的。
什么人能那么变态把整本书都背下来?
不可能,不存在的!
结果出来看人贴榜的阅卷官许是看他们太没志气、答不上来就怨题难,当场给他们八卦了一下,说是榜一那位不仅全部题都答完了,还把附加题都答完了,且连附加题都全数通过!
就说你服不服气吧!
本来大唐科举不太讲究排名,往年排在第一位的也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名,这会儿听到考官主动透露阅卷内幕,众人才齐齐看向榜一,想知道是到底是谁这么变态。
于是大家都看到了一个名字——
郑县郭晗。
籍贯对上了,名字也对上了,这就是国子监考出来的那位小才女无疑了!
众考生:?????
是她啊,那没事了。
考生们的反应让负责出来张榜的考官有些痛心疾首:你们就这反应?知道自己输给一个女娃娃你们就这反应?都不质疑一下的吗?都不群情激奋表示自己要罢考吗?
亏他还让人把郭家三娘的答卷誊抄了许多份,等着他们闹事时甩他们一脸!
这事儿吧,也不能怪考生们没志气,主要是考官刚才已经说过郭家三娘把附加题全答对了。
人家实力摆在那里,他们干啥要闹事?又不是吃饱了撑着!
谁不知道这家伙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啊。
羡慕肯定是羡慕的,作妖肯定是不可能作妖的,他们还得回去备战下一轮呢。
榜上无名的黯然离京,榜上有名的归家也闭门温书,大伙都对这场考试结果没有异议。
郭家上下则是一片喜气洋洋。
三娘初试拿了第一!
还不是普通的第一,而是连阅卷官都忍不住挂在嘴边的第一,可见三娘第一场答得到底有多好了!
这是个好兆头啊!
要不是怕影响三娘接下来的发挥,郭家祖父都要大摆宴席庆祝一番,找十个八个老友唠唠自己孙女的出色表现:你知道不?我孙女拿了初试第一,不仅能考第二场,还考了第一,嘿嘿嘿!
不过大家都知道重头戏还在后面,所以郭家祖父也暂且压下心里的喜悦,命令府中上下全都安分点,走路都别太大声,省得影响三娘备考或者休息。
天大地大,考生最大!
翌日便开始考第二场。
第一场已经考试刷下去一大半的人,所以这次考场中看起来空旷了许多。
这场考的是诗赋,考生需要按照考题写诗、赋各一篇,算是一场决定性的考试,考的是考生的文采,也是考生的名气。
主考官会考虑考生们的过往作品水平以及推荐人的层次来决定考生名次。
考生们应试前都得精心装帧自己的作品集,争取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它递到主考官案头,以求能在考官面前留个好印象。
这对于许多考生来说是件非常艰难的事,对三娘来说……完全没有问题。
一来全场就她一个女考生,考官想不注意都不行,二来——二来她的脸皮也不算太薄,她去年就把自己的作品集人手送了一份,不仅玉真公主收到了,连李隆基都收到了。
对于三娘这种行卷行到皇帝头上的厚颜行为,李俅他们大受震撼。
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
不过这么做的效果还是不错的,李隆基虽然没给她什么点评,却还是示意李林甫通过了国子监那边递上来的应试名单。
李林甫知道李隆基现在不怎么想处理朝政,一心只想听好听的话,那自然是什么事都顺着李隆基的心意来处理。
一个女娃娃而已,就算放进朝堂来又如何?
对于这种威胁不到自己相位的人,李林甫态度一向是和善得很,何况这小娃娃和自己女儿还是个知交好友。
在众人或观望或默许的态度中,三娘开始了属于她的第二场考试。
第69章
今年科举还有一点不同, 那就是礼部侍郎韦陟认为光凭考试中的临场发挥不能体现考生应有的水平,所以提议让考生在应试时提前把自己的作品集上交到礼部,每人可以在作品集中展示自己的十篇代表作。
也就是传说中的“纳卷”。
这样既可以让考官有可靠的依据来综合考察考生们的真实水平, 且那些没有门路投卷的人也有机会可以让考官看到自己的过往佳作。
当然了,每年纳上来成千上万篇“代表作”,即使纳卷了考官也不一定会看, 有门路可走的话广泛行卷还是必须的。
但总归让大伙有个念想。
第二场诗赋试开始后,没有监考任务在身上的阅卷官们便聚集在一起悠然品读这届考生交上来的作品集。
甭管以后这一举措能不能起到好效果,作为推行的头一年,他们总归还是要把事情落实下去的。
这不, 大伙交叉欣赏着礼部南院近千卷的考生作品集, 不时把自己觉得不错的诗文拿给同僚们欣赏,瞧着都很尽职尽责。
韦陟这个纳卷倡议者手执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 只在底下人把一致觉得不错的作品集呈上来时他才会认真地看几眼。
倒不是他瞧不起这些考生, 而是他身边从小就围绕着许多文采出众的文人墨客,等闲诗文还真入不了他的眼, 得等其余阅卷官筛选过一轮他才有兴致读上一读。
与此同时, 考生们也在曙色初露时拿到了自己的考题。
首先是诗题,《桃始华》。
三娘一看就知道了,这是出自《礼记·月令》里的句子,讲的是仲春之月的月令特征: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 鹰化为鸠。
《礼记》把春季分为孟春、仲春、季春,二月便是仲春。
往年春闱一般在孟春举行, 诗题时常在“孟春之月”的月令里面出,今年因为改元有诸多事情要忙, 又得给足考生准备韦陟提出的纳卷事宜,所以今年便挪到了二月,也就是《礼记》所说的“仲春”。
这种应试诗的要求和应制诗差不多,要求押韵、要求对偶、要求用典,技巧必须纯熟,词句必须优美,内容必须足够积极向上,有条件的话最好还要赞美大唐的繁荣昌盛、吹嘘圣人的英明神武,表达自己对生于大唐、长于大唐的庆幸与感恩,以及自己愿意为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
简而言之,这类诗赋基本没有感情,全是技巧和马屁。
押韵也是有要求的,比如今年的诗题是《桃始华》,那么写诗时就应该在桃、始、华三个字中挑一个字作为韵脚。
在这种种限制之下,想要写出叫人眼前一亮的诗着实不容易。何况这次的题目并不难,她们可是刚在帖经试里考过《礼记》来着,大多数考生应当都知道怎么破题。
大家都能准确破题,反而更难显出水平。
好在三娘当初五六岁便曾在宫宴上写诗,这种应试诗她写起来简直是驾轻就熟,几乎是看到以诗题脑中就出现好几种写法、几十上百个备用典故。
她认真地拟写好草稿,才开始研究今年的赋题。
赋这东西比诗更爱炫技,从它诞生之初起就堪称雕词琢句的典范,你不写十句八句对偶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会写赋。
尤其是魏晋南北朝兴起的“骈体”,那更是全文都以四六句式为主,几乎每一句都两两相对。
今年的赋题是《天得一以清》,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恰好呼应了李隆基极力推崇老子、推高《道德经》地位的举措。
“天得一以清”一段,本质上讲的是“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天不得“道”会崩裂,地不得“道”会塌陷,王侯将相行事要是不合于“道”也会倾覆。
就像河谷不能保持水流充盈会枯竭一样。
看到这个题目,三娘可就精神了。
别的题目她可能没把握,这题对她来说简直是送分题!
要知道三娘从小与李泌、贺知章、玉真公主等人打交道,一个两个全都是修道爱好者,以至于她不仅对《道德经》倒背如流,对其中语句的理解更是远胜于许多读书人。
出别的题她可能还会偏题,出《道德经》里的题她是绝对没有半点问题的!
三娘二话不说提笔写起了草稿。
考虑到自己这个唯一的女考生本来就很惹眼,三娘哪怕写得再快也不打算第一个去交卷,而是逐字逐句把自己的草稿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犯忌讳以及没有更好的典故可替换,她才坐直身子把写好的两篇诗赋誊抄到答卷上。
到了下午,终于陆续有人交卷了。
三娘便也趁此机会把答卷交了上去。
她想着难得来考一次试,又溜达到廊下准备蹭顿吃的再走。这可是朝廷悉心为考生们准备的考试餐,来都来了,怎么能空着肚子回去!
三娘走到廊下分食处,才发现已经有个年约三十的中年士子已经在那儿领蒸饼。两人四目相对,很有些惺惺相惜。
他俩在廊下坐定,互通了姓名。
其实三娘的名字在考生之中早就传开了,便是她不说对方也知晓。
对方则是姓吕名諲,乃是河东人士,幼年既孤且贫,所以养成了节俭勤勉的好习惯。这有免费的饭可吃,他当然是选择吃饱再退场,正好省了一顿饭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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