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乐得陪她演戏,反正他对她本就不怎么在意,等孩子降世之后,怎么处置,都要看他的心情,玉随云想要在深宫中培植势力以图后事,简直是痴人说梦。
瞧过之后,彦雨陪着他前往燃烛楼守岁。
彦雨原本是成慧太后身侧的宫人,在他身侧照料了几年,她比他大了五岁,功夫不错,少时也算对他有些恩情。
况且她的兄弟两个同她一般,功夫不错,有勇无谋,用这样的人做心腹,倒叫他放心得多。
彦雨低声对宋澜说了成慧太后的近况,宋澜听着与往常并无不同,便也敷衍地叮嘱了几句,彦雨觑着他的神色,忽而想起一事:“对了,臣妾在除夕之前布置大娘娘宫殿时,曾经发现了些奇怪的物件儿。”
宋澜兴致缺缺:“什么物件儿?”
彦雨想要得他的赞许,刻意说得天花乱坠:“是一枚十分短的箭头,不知是从何处来的,照理说大娘娘常年身处禁宫之内,不该见这样的东西,臣妾记得,那箭头上还镂刻了一个标识。”
她在他手心比划,但记得不清楚,比划了半天也没个具体的形状,宋澜知道她邀宠的小心思,便也失了耐心,挥手叫她退了下去:“朕一人去守岁便可,你去罢。”
彦雨有些失望地退下,想必是回去寻那个箭头去了。
燃烛楼常年燃烛,弥漫着蜡油的气味,守卫撤去以后,宋澜独自跪在殿中,守到几近天亮的时分。
他昏昏欲睡,想到今日还有大朝会,不免心中更烦,正欲起身,便闻一人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口中惊恐道:“陛下,陛下——”
他扑到宋澜脚下,口齿不清地道:“昨日夜里,忽有一伙贼人兵发西京,将暂居于城中的长公主殿下挟走了,西京的守卫来报,说、说……”
只听了前半句,宋澜便倏然一怔:“说什么?”
侍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挟走公主的好似是驻北军队,半月之前,有十数驻北军借口侦查敌情入城,昨日更是以幽州军情为名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门……除夕全城守岁,众人不防,才让他们如此顺利!”
宋澜怒道:“他竟敢谎报军情——”
“陛下,”刘禧在一侧轻声唤他,期期艾艾地道,“今日晨起,在此人来见之前,便有军报递来,说幽州北境前日有敌袭,险些打到宛城边境。亏得燕少将军带兵,一夜退敌,捷报刚刚传回京来。”
燕琅根本没有回幽州,他带着那扮成杂役的十数兵士蛰伏在洛阳城中,就是为了等北境军情——只要有军情,他便可大摇大摆地叩开洛阳城门,将人带走。
北方用兵如今多是散兵游勇,一次一次的试探罢了,他救了人后,自洛阳千里奔袭平韶关,在军中露个面,再将捷报传回来,他便不仅不能治罪,还要恩赏!
怪不得宋瑶风这个诱饵引不出落薇现身,当初她以此作为交换的时候,便计划好了一切,等北境一有动静,便能即刻动手。
宋澜顷刻之间将这二人的谋划想得清清楚楚,不免觉得颅内一阵剧痛,他仰头向后倒去,刘禧连忙上前去将人接住,急声唤着太医。
宋澜仰头看着身后满殿的烛火和牌位,突然想起,陆沆此人,似乎是与宋泠有旧的。
倘若从谷游山失踪开始,朝中的一切都是落薇的谋划,逼他杀蝉、借碎玉之事引火台谏、四散《假龙吟》之后,燕琅终于等到了机会,救出宋瑶风——他手中已无人质,想必她便该动手了。
他扶着额头直起身来,不知为何,内心居然隐隐生了些兴奋之情——他从前便知落薇手段出色,不想她比他设想中更加缜密,这一重又一重的布置之后,她准备了什么样的后手对付他?
她又知不知道,除了宫中的焚香,他也有许多后手,等着与她、还有她身后已为鬼魂的宋泠决一死战?
刘禧忽然听见小皇帝十分愉悦地笑了两声,他的笑声回荡在清晨空荡荡的燃烛楼中,只有烛火飘忽,给予回复。
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跟随了宋澜这么多年,对四年前的大案多少也知晓几分,他的主子,染着骨肉至亲的鲜血,居然还能在这满堂先祖灵位之下笑出声来。
魂灵若有知,该作何想?
神佛若有感,会否降罚?
刘禧扶着宋澜起身,为他理好了天子冕旒,他身着这华美异常的鎏金怀龙红袍走出殿去。
远方大朝会的典仪已然备好,礼乐奏起宣平之章。
第85章 银河倒泻(四)
靖和五年元日,皇帝受朝贺于奉阳殿,殿上鸣鞭,宗室、群臣拜过皇太后,在奉阳前殿依次朝拜,宫悬撞蕤宾之钟。
朝后有司设食案,各地官员与四方使节入内献礼,余者则端坐案前。礼乐器皿,一时肃然,曲奏《乾安》,天子坐定。
随后皇帝举第一爵,《和安》声起,便算正式开宴了。
叶亭宴与常照同席,分着绯袍,举酒相对。
众人皆知此二人是如今朝上最为炙手可热的臣子,互为挟制,水火不容,但见二人如今情态,却不见分毫不睦之色,相谈甚欢。
常照与叶亭宴谈论的是那副《丹霄踏碎》。
“那日在后殿一见,甚觉才高,听陛下所言,此画虽是幽州名家所作,却是叶大人巧思,”常照以酒敬他,神色如常,“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那幅画,若非猜出陛下心底所想,照怕还不能这样快地得了宠信。”
叶亭宴眉毛一挑,很快地将这微妙神色掩藏了下去,却不料常照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诧异,追问道:“叶大人能献上这幅画,不会猜不到当年之事罢?”
叶亭宴敷衍道:“平年兄说笑了。”
常照却自顾自道:“亭宴到底是叶氏族人,受过先太子恩德,纵然陛下对你那幅图爱不释手,到底不敢交心,我却是不同的。”
他以袖掩面,凑近了他,飞快地说:“可亭宴不与我交心,怎知你我目的是不是相同?”
恰在此时,皇帝举第二爵,登歌奏《甘露》。
叶亭宴没有回答,两人随群臣升殿、受酒,随后归座进食。
常照平日为人木讷寡言,叶亭宴心知这是他的伪装,也知道他是洞察人心的高手,于是敛了面上所有神色,只问了一句:“平年兄以何说服了陆沆大人?”
常照一怔,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他持着空了的酒盏坐回去,斟酌着道:“此事与我先前所言,有何相干?”
叶亭宴抿唇不语,再开口时便问起了另一件事:“本朝不因谏杀文臣,那些靖秋之谏中受牵连的人却被流放四夷,这可是平年兄的意思?”
“陆沆并非因我而死,”常照漠然答道,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靖秋之谏所牵连的文臣,也并非因我而死。君主不仁、社稷失和,有千种万种挽救之法,你以为他们触柱死谏是为了规劝、为了让一切更好?”
他重露出一个笑容:“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身后名罢了,为了身后名,他们可以牺牲一切,自己不算,还有父母妻儿。自私、太过自私,亭宴,你说,他们的父母妻儿死于颠沛道中时,可会觉得他们的牺牲是伟大的?”
叶亭宴道:“你先前说,你羡慕陆老这样的人,难道忘了不成?”
常照摇头:“我只是羡慕,却是不屑的。”
“他们既想要牺牲,我便成全他们,也借他们成全自己,有何不可?”
叶亭宴便重新倒酒,冲他微笑:“平年兄,你我道不同。”
帝举第三爵,众人起身,堂下吹《瑞木成文》。
常照有些惋惜地道:“竟是我看错了你,我本以为,你比我更甚,谁知那幅《丹霄踏碎》才是伪装,叶大人屠刀之下,藏的竟是仁心。”
叶亭宴随着堂上宋澜的动作举杯相庆,答道:“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欲成大事,是否该舍弃一些东西?我也在泥淖中挣扎、徘徊,甚至自暴自弃过,可最终,我还是这么选了。”
常照仰头笑道:“‘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1],好一朵……”
他没有说完,忽而转头:“你知道吗,我忽然想明白了,当‘挣扎’生发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你的选择——若非你从前就是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挣扎的,就像我一样。如若不然,你怎么会择‘蕖华’为号?”
“我第一次听到‘蕖华公子’的名号时,还是在靖和元年。扬州通判沈绥卖官鬻爵,搅得江南官场不得安宁。公子自北境而来,同沈绥成为诗友、把酒言欢,相交半月,竟生生劝得沈绥交出了贪腐官员的名单,兵不血刃地重洗了江南官场。朝廷不知,可扬州城内谁人不知?我未亲耳听见公子沿街布施时此起彼伏的称颂声,可却是万分好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敢以‘蕖华’自号?”
叶亭宴淡淡道:“平年兄过誉了。”
他面上不见半分骄矜自得之色,可常照却道:“如今我才知道,你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号。可是亭宴啊,你这么傲气,却不知道自己这么傲气,落在旁人眼里,的确是非常非常、非常叫人……”
“哦?”叶亭宴依旧不卑不亢,有些无奈地打断他,“平年兄竟是厌恶我的。”
常照摇头:“我只是想得开——我一眼就能看见你的结果,蓬山此去无多路[2],莲华败于泥垢,公子死于非命,照竟不能为你寻到第二条路。既然看见了这些,我为何要厌恶你、嫉妒你,今日来劝你与我同行,也不过是惺惺相惜罢了。”
他出言直白,几近诅咒,叶亭宴却毫不在意,笑容不改:“我承平年兄的情分,若有朝一日生死白骨,你我当为彼此敬一杯知交之酒。”
常照有些遗憾地与他碰盏:“自然。”
于是再无他言,朝会漫长而冗杂,前三爵奏完之后,太乐丞引《天下大定》之舞,随后四爵奏《嘉禾》《乾安》,皇帝去后,众人方才退席[3]。
叶亭宴自奉阳殿的长阶上拾级而下,常照没有再与他同行。
裴郗逆着人流找到他时,还多问了一句:“常大人竟与苏大人交好么?从前未见此二人往来过,前几日苏大人早朝后留于乾方殿,我还以为是他逼问皇后下落,如今看来却似不是。”
他口中的“苏大人”自然是落薇的兄长苏时予,自谷游山之变后,宋澜便派人围了苏氏府邸,苏时予进出都有侍卫跟随,落薇深知此事,怕有牵连,暂未与他联络。
苏时予知晓皇帝疑心,倒也不甚在意,每日只是兢兢业业地做着琼庭中的八品官——苏氏一门煊赫三代,落薇封后,为了不使群臣谏外戚之祸,苏时予从科考之后便有意避嫌,连同苏氏其他子侄,领的皆是清贵却不显赫的闲职。
他竟会突然与常照交好?
这念头在叶亭宴心中过了一过,二人从明光门出宫登舆,远离御街后,裴郗便开始絮絮同他说一些近日琐事,他似有似无地听着,直至对方道:“我今日又见到兄长了。”
叶亭宴脱口问道:“他今日也被调来使唤了么?”
语罢他才觉得不对。
马车当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便不如平时谨慎。裴郗见他露馅,不免有些得意,开口言语,却带了几分苦涩:“他不让公子对我说,是么?”
皇太子尚还年少之时,朝中曾生过一场逆乱。
明帝登基前篡政的废太子自己都不知道,他曾有一名姬妾躲开了避子汤药,在流放途中生下过一个孩子。
不知是痴心恋慕太子,还是渴望权势,这女子带着孩子改嫁给宗室子弟,又在他成年后将一切和盘托出。这个孩子为报父仇,隐忍多年,终于篡了宗室兵权,入京朝贺时又打着“正统”之名发起了一场宫变。
宋泠少时甚至见过这位不知能否称为“皇叔”的人,隐约记得他眼瞳深邃、长发卷曲,似有些外族血脉,瞧着他的时候,目光总是飘得很远。
这位“皇叔”娶了越国公之女,联合各路人马逼宫,失败后被幽于诏狱,横剑自刎。越国公因此受到牵连,当年办过团圆夜宴的东山,逐渐荒废成如今的乱坟。
宋泠救下了与他情谊深厚的“皇叔”之子,将他送往幽州教养,在他临近成年之际,又亲自取了“错之”为字——或许在“皇叔”默许儿子与他亲近之时,便存了有朝一日盼他一救的心思。
裴郗有一位情同手足的表兄弟,是老越国公的后嗣,当年他也想要带他一起离开,只是找遍了皇庭也没有寻到他的踪迹,只得无奈作罢。
那日张素无坦白之际,他才想明白缘由。
是落薇求了父亲,在越国公抄家之际寻到他,可惜她晚了一步,张素无已净身入宫,万般无奈之下,落薇将他送入藏书阁中,嘱他勤学苦读,不可自暴自弃。
张素无也求过落薇寻找裴郗的踪迹,可惜他们当年便十分谨慎,救人之后抹去了一切可供探查的痕迹。
一切恰如他们怀揣着同样的秘密重逢之时,因为伪装太好,才窥不破对方的假面。
自从落薇出宫之后,一直是裴郗与出宫的张素无在丰乐楼中传递消息,你来我往之间,才暴露了彼此的身份。
或许就如同她所言,他们一定会重逢的。
“其实是我自己猜出来的,”裴郗冲他笑了笑,自顾道,“猜出来之后,我像今日一般诈了娘娘一次,她承认以后,我问她为何要救兄长,她说,当年东山拜月之时,曾经和兄长有过杯酒之谊。”
叶亭宴不由问:“她还说了什么?”
裴郗道:“她所言,与我问公子为何要救我时公子所言几无二致——斩草不除根的后果她听过太多太多,可她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谊、一些通行于世的道理,施恩能得好报、作恶会有报应,相信世人会称赞美丽高洁的品质、鄙夷卑劣恶毒的心思,人活于世,要做自己觉得正确、觉得快乐的事情。”
“公子初回京的时候,我问你为何不直接自北地兴兵,只要亮出身份,天下英雄都会振臂而应。如今我却明白了,公子不愿因自己的仇恨穷兵黩武、让他人为自己做牺牲,宁愿选择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
常照的声音在他耳边突兀响起,说只能看到莲华败于泥垢、他死于非命的结局。
随后裴郗接口,十分认真地盖过了那个声音:“兄长——我许久不唤你兄长了,如今却实在想说,你不是宋澜,也永远不会变成宋澜,你会比他走得更长、活得更久,和她一起将王朝引到更好的路上去。你从前没有错,今后更不会错,天下……绝不会辜负你们的。”
第86章 银河倒泻(五)
周雪初入京时是年初二的夜里,雪已停了,沙地上一层银亮,原是昨日的雪今早已凝结成冰,至今不肯化去。
她先去了一趟常照的府邸,随后走小路直奔叶府,府邸大门紧闭,开年皇城夜宴三日,主人尚未归家。
直接上门去叩恐怕动静太大,现下冬夜又冷,周雪初围着府邸绕了一圈,终于寻了一个假山石与围墙半砌之处,准备翻墙进去。
她将轻薄的行李往里一扔,自己蹑手蹑脚地爬上去,刚刚跨过院墙便听见一声“雪初”。
她吓了一跳,脚边一滑,本是能够扶稳的,但她懒得费这个功夫,干脆放任自己从墙头掉了下去,果然有个人飞奔上前来,一把将她接在了怀里。
周雪初搂着柏森森的脖子,笑眯眯地道:“森森!”
这府中不叫他“令成”的旧人,怕是只有这一个了。
周雪初打量着他,继续道:“我甚是想念你。”
柏森森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面上微红:“本想给你留门,但一直开着恐是不好,接到你信以来,我已在这墙边等了五日了。”
周雪初抬眼看见廊下用以取暖的火炉,十分感动地道:“还是你好,来,我赠些礼给你。”
她顺手捡了自己丢在一旁的包袱,从中摸了一个针匣出来,柏森森接过一看,见是北境玄铁,怕是磨上许久才能得如此锋利的一套。
两人正预备再说两句,便听墙上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二位,还是进屋再说罢。”
周雪初这才想起身后的邱雪雨,不怎么真诚地道歉:“阿霏,对不住,一时开怀,将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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