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叶亭宴便捧着她的脸吻过去,落薇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出乎她的意料,他今日这个吻是如此湿润、如此温柔,从前,还是此处,那个不顾她反抗也要吻下去的人,和今日的人,全然不相似。
这样的脱节叫她有一丝慌乱,所幸茉莉香片和檀香的气息还在。
人之食色性也,她准备这顶青兰色的帐子时,便想到了这一日,一切昏黑混沌,她就不会看到对方的脸,看不见,只有气息,甚好。
只是太过温柔了却不好,所谓的相仿也要有一个界限,突破了此处去,她实在太怕自己沉溺其中。
叶亭宴捧着她的脸送上这个吻,听见她微不可闻的喘息声,不知为何竟觉得鼻翼微酸,本该顺着脸颊游移到颈侧的吻便戛然而止,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好一个相依为命的姿态,他心中自嘲地想着,落薇却十分诧异于他的举动,片刻之后,便开口道:“叶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叶亭宴好半晌才消化了她这句话,十分茫然地问:“什么?”
落薇的手指在他后背上轻轻划弄,口中说着一些漂亮话儿:“你不是喜欢青色、喜欢兰色么?这顶帐子,确是为你准备的,我方才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何必托上药做幌子——倘若今后你每件事都能办得如上一件一样漂亮,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昏头转向地听了这句话,却猛地清醒了过来,一颗心似直直坠入了寒冰地狱一般,冷得彻头了,便滚烫起来,一侧是神佛,一侧是众鬼,他听见无数的哀嚎,什么是真啊,什么是假?她在这样的地方——不拘这一个地方——还对什么样的人、说过这样的话?从前视若珍宝的、如今不能割舍的,竟变得这样轻贱,她是,他也是。
他们滚在这样荒谬的人世当中,假面以对、匍匐前行,直至沾了古今来往所有的恶,明白甘心地堕落进权术和阴谋的彀中。
还能够……脱身吗?
第35章 明月前身(二)
落薇不知他心中这许多计较,只是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前,忽然一瞬,她觉得对方的心跳得好快。
一声一声,如同鼓噪,简直要跃出胸腔来了。
她忽地觉得有些好笑,面前这个人连中宫都敢觊觎,放肆浮浪,又生了一张好面皮,怎么看都不会少了风流韵事,为何还像不经事的少年一般春心荡漾?
或许这也是装出来的。
但是不太像,她不是没有听过少年人动心的声音。
于是落薇将调笑咽了回去,换了一句:“心怎么跳得这样快?”
叶亭宴在一片昏黑中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你的心,却是波澜无惊的。”
这样的时候,他说话总是有些不像他,没有什么锋利的尖刺,也不见虚情假意的试探,一字一句,真心沉溺一般,她从前曾经将他的声音错认成了故人,如今瞧不见面孔,只能听见声音,这样的感觉便更加浓郁了。
她无以为对,只想在这虚实之间的一瞬多留片刻。
叶亭宴怀抱着她,她依偎在他怀中,此时此刻,他们如同一对亲密恋人,然而她知道,这两颗跳动不一的心,明明隔了千山万水的远。
若是对方同她一样平静就好了。
她听不见鼓声,便知道这只是人世间一场常见的寻欢作乐,欲大于爱,安全而直白。
但他这样的不平静,却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嗅着那茉莉香片的味道,直起身,离开了他的怀抱,双手顺着脊背重回了那颗琉璃珠子处,想为他将那颗珠子系回去。
叶亭宴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沉沉地问:“怎么,娘娘后悔了?”
方才还是“你”,不是“娘娘”。
方才还是沉溺的言语,此刻却冷了下来。
落薇反倒松了一口气:“怎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担忧大人误了时辰罢了。”
她刚刚说完,便感受到有微凉的触感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叶亭宴侧过头来,吻过她的手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个吻中蕴含的情|欲意味竟比方才双唇相贴时更重。
他一吻罢了,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半带嗔怨地问:“那娘娘何时能寻个臣空闲的时辰呢,或是……许臣到您宫中去也好。”
口气嗔怪,声音却低哑,她简直要分辨不出对方瞬息万变的真假,只好掩饰着笑道:“叶大人想到本宫的琼华殿来?那却有些难了,不如……大人净身后来本宫殿中做内侍罢,如此出入,必定无人过问,本宫也能天天见你了,你这样养眼,本宫一定会很高兴的。”
叶亭宴有些恼怒地用了些力气,落薇被攥得有些痛,却笑得更愉悦了些:“怎么,大人不愿意啊?”
她撑着床榻,想要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方才与他推搡时,蹭掉了发间一只金簪。
他仍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于是她便只好就着他的手凑近了,到他身后去捞那只簪子,一个投怀送抱的姿势。
叶亭宴当即便十分不客气地受用了,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揽了她的腰,明知故问:“娘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臣今日的伤当真没好,身上没什么气力,可要直接被娘娘仰面推下去了。”
落薇将那只玫瑰金簪握在了手中,闻言差点气笑:“叶大人这话说得好无辜,不如先将手松开,否则——”
玫瑰金簪的末尾磨得十分锋利,她拿着那只簪子,轻轻从他颈侧划过。
这里皮肤脆弱,只用了这么丁点力气,都会给他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否则——可要小心了。”
叶亭宴笑了一声,听话地松了手,张着双臂讨饶:“娘娘饶命,恕臣大不敬。”
是了,他想,他们之间,手持利刃的永远是她。
落薇反手将簪子重新插回发髻之间,扶着他的身子站了起来,一手拨开了兰色的床帐。
叶亭宴半倚在榻上,乍然见光,哪怕只是昏暗的一瞬,都叫他不自然地伸手挡了一挡。
“叶大人眼睛不好,本宫又忘了,”落薇转头见他情态,便十分不真心地道了歉,“夏日里阳光渐盛,大人到时可怎么好?”
叶亭宴揉了揉眼睛,跟着她站了起来:“劳娘娘关心。”
床帐里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他们在黑暗中温情缱绻,一见光便恢复成从前疏离模样,落薇整理衣衫,开口问道:“叶大人还没有答本宫的问题,今日之后,你预备做什么?”
叶亭宴也正了正自己歪掉的领口:“先前一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娘娘必定想得通透彻底,不需臣多费口舌了,臣也想问娘娘一句,娘娘预备做什么?”
不待落薇回答,他便继续问道:“汴都街头巷尾流传的那首《假龙吟》,是娘娘派人做的么?”
落薇已经走到了殿门处,将门开了个缝隙,金灿灿的夕阳光倾泻而入,刚巧落了一道在他的面上。
没有照到眼睛,所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自然不是,”落薇慢慢地说,“本宫对付太师,也只是为了陛下能够早日从政事堂中将权柄收回来,怎么会用陛下的声名作赌?叶大人这样怀疑,岂非将本宫置于不忠不贤之地?”
叶亭宴瞧着她,可惜她如今背光,正沐浴在一片光亮的白色当中,他既看不清,又不能多看,只好收回了目光:“暮春场一案,太师铩羽而归,既没能救下与他向来亲厚的林家,又白白担了陛下的疑心,有口难辩,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些时日是定要做些什么的。娘娘与其问臣想要做什么,不如先同臣一起想想,太师将要做什么?有准备,才好应付。”
落薇忽地问道:“叶大人怎么不怀疑,那首《假龙吟》是太师的手笔?”
叶亭宴脱口而出:“不会是他。”
语罢他又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笃定了一些,连忙解释道:“太师还没从暮春场刺杀案中抽身,若是此时做出这样的事,未免太蠢了一些。”
落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个含义不明的笑容。
夜里裴郗打灯进了叶亭宴的书房,见他正在窗前一支蜡烛下写字。
一灯如豆,昏暗的室内光亮微茫,帘子都放了下来,将窗外银亮的月遮了个彻底,却正合主人的心意。
裴郗搁了手中的茶,凑近去看,见叶亭宴正在照着一侧拓下来的字迹反复去写一个“见”字。
他只看了一眼,便在叶亭宴对面坐了下来,唤道:“公子。”
叶亭宴抬头一瞥,问:“怎地只有你一个人,周先生呢?”
裴郗答道:“周先生说今日夜中风雅,提了二两杏花酒同柏医官一起到京郊野山上祭拜去了,也不肯说是祭拜谁。”
叶亭宴掩口笑了一声,无奈道:“罢了,不必去管他们。”
窗外传来悠长的蝉鸣声,裴郗瞥了一眼,禀告道:“我和周先生查遍了汴都,也没有查出那首《假龙吟》的来处,禁宫也派了人,同样一无所获——除了皇后和太师,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布下此局,可是公子为何笃定不会是太师?”
叶亭宴没有回答,反问道:“错之,在你看来,太师求的是什么?”
裴郗不假思索:“玉氏一门荣耀,金银财宝,功名利禄——左不过是这些东西罢了。”
叶亭宴拿着笔在空中比划,却没有落到纸上:“他当初为何选了宋澜,没有选我?第一是因为当初老师仍旧在世,老师与他不是同道人,苏氏一门在,朝中不设执政参知,他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进中枢拜相。第二,是因为他觉得宋澜比我好控制,可惜宋澜上位之后,他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不过这也没关系,如今他大权在握,玉氏一门显赫,况且皇后掌权,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为了这其中的平衡之术,为了当年之事,宋澜怎么也会忍耐下来,送他一个善终的。”
裴郗错愕道:“所以……”
“所以我来汴都之前,你瞧玉秋实与皇后明争暗斗,宋澜可曾插过手?说实话,他若是早想亲政,根本不必等到如今的,等到如今,只是因为他想要借着二人争斗的间隙,好好为自己培养些心腹罢了。”叶亭宴笑着摇摇头,“两人争,也是为了争在他面前的信重,想要信重,怎么会放出《假龙吟》来?”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裴郗沉思了一会儿,斟酌道,“纵然太师在外有弄权之名,可除却为宋澜尽忠,他并无旁的道路可选。所以公子设计暮春场一事,也不能过于直白,最好只叫宋澜心中落一个疑影儿,开始揣测太师是不是有了旁的打算,至于皇后,公子上次同我说,她当年……”
他顿了一顿,才小心地重新开口:“公子上次说,本以为她做出从前的选择,是因与宋澜有情,可如今却发觉并非如此。”
“比起宋澜,她好像更爱权力,”叶亭宴低低地道,“她觉得她想要的宋澜能给,我……给不了罢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我比宋澜难斗一些?这可是大大地想错了。”
裴郗知他伤怀,连忙引开话题,想要安慰他一句:“若是皇后做的,她自然不会在公子面前承认,那《假龙吟》辱骂宋澜,颂的却是——”
叶亭宴冷冷地道:“承明早已死了,拿来一用,岂不是正好?”
他按着眉心,舒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道:“不过一切如今都是我们的猜测,究竟如何,姑且待之罢。”
裴郗去后,叶亭宴掷了笔,迟疑了片刻,还是将竹帘卷了起来。
他看见一轮圆润完美的月亮,在十七的夜晚,它竟还是这样的圆满、这样的硕大,甚至比十五十六时更美一些。
他在窗前坐下,感觉眼中酸涩,这次却没有泪水。
同样的夜晚,落薇拥着衣袍,斜躺在花窗之前赏月。
小几上搁了几壶好酒,她看得出神,伸手去寻酒盏,却不慎将玉壶打翻,所幸壶中酒液已然不多,尽数倾洒,也只是将将打湿她的裙摆。
一片辛烈而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落薇不过闻了一些,就觉得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趴在了窗框上。
烟萝持扇为她驱赶蚊虫,听见她在迷茫中突兀开口,道了一句。
“皇太子……上元安康。”
第36章 明月前身(三)
烟萝取了一块薄绸为她披上,见她在睡梦中仍旧眉心紧蹙,又从内室捧出一个青釉莲花形香炉,茉莉香片混了檀香,在窗前燃起一缕飘拂的烟来。
离开内室时,她匆匆一瞥,见那盆角落里的病梅已经被剪去了第二枝,而先前剪去的疤痕已经与树干颜色混为一体,几乎瞧不出来了。
它在阴暗之处,状若死去,谁知内里居然还有新生的力量。
她瞧过之后,也觉得愉悦起来,搬了一把漆红的椅子在落薇醉倒的窗前,倚着木窗的雕花赏月。
落薇酒醒了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却不想起身,只是懒懒地趴在窗前,见她良久静默,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步筠去时,心中恨过我吗?”
烟萝笑笑,反问道:“如果当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将一切告知于你,你会恨我吗?”
落薇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如果我什么都不曾知道……哪里还有当年和现在……”
烟萝仰着头道:“我也想问你,人世有这样多可堪留恋的事情,当年的你,还有如今的步筠,为何能够决意舍去?”
落薇伸手在小几上胡乱摸了一通,捡起一只空酒盏来,拿在手中敬她:“我问你,家破人亡之日,你心中想的是什么?”
烟萝见她酒盏拿倒了,于是伸手帮她正过来:“我一定要活下去,为所有人报仇。”
落薇反而将酒盏塞到她的手中:“说得好,我当年……不如你。”
她垂下手来,困倦之意愈重:“年少的时候,兄长偷偷去了北幽,我顶了兄长的名字,跟着灵晔一起去许州正守先生的书院里读书。许州当年闹了飞蝗,书没读几日,他便主持起赈灾来。我们在那里住了三个多月,一切都平静后,也是月圆的夜晚,他带我去许州山上的金殿立誓……”
烟萝静默地听着,这个故事她从前并没有讲过。
“他说,此生愿为了我的国、我的民而焚身。”
“先前长在汴都城中,听了那样多的圣人训诫,可一切对于我而言,还是那么虚无缥缈,直到我们走在许州的道上……路边的树叶滴着清晨的露水,过路人来往匆匆,扛着很重很重的锄头,却一路都在哼小曲,飞蝗被控制住了,田里的庄稼刚刚开始抽穗。有个大娘与我擦身而过,我听见她说,仰天之德,今年官府肯做实事,等到秋末丰收,就连小女儿都能得一身新衣裳了……那个时刻,我忽地觉得心中好喜悦、好平静,抬头看去,烟中列岫青无数[1],朝阳欲出,大道如青天,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就那么在天地之间缓缓地走着,我想,原来这就是书中的江山,这就是我们的社稷啊。”
听到此处,烟萝眨了眨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颊侧居然挂了一行眼泪。
落薇面上也泛起一个笑来:“我与他一起立誓,说人生一场,上天恩赐,给了我荣华和机遇,我们便要有这样的理想……金殿的誓言徘徊不去,也是多亏了这誓言,那一夜我握剑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有云遮蔽,月亮黯淡了一瞬,烟萝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言语,却久久无声,她侧头看去,发现落薇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自己却毫无睡意,在窗前继续看月亮,看累了,便想去她的小几上捞一盏酒来喝,却发现那几壶酒都被她喝得一干二净,没有喝尽的全打翻了。
烟萝哭笑不得,将那些酒盏重新摆正之后,又把落薇身上披着的薄绸向上扯了扯。
一夜未眠,她听见她在梦中重复了好几遍那句“上元安康”。
烟萝想,无论是清醒还是昏睡时,她应该都很后悔,当年没有随着人群喊出这句话罢。
落薇反反复复梦见那个幽暗的上元夜,明明满街花灯照得永夜如昼,但她能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隔着人海、香雾渺茫中,与宋泠遥遥相顾的那一眼。
若能知晓是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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