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悬灯稍稍清醒。
她看到小琴仙的指骨又迅速拨动两下,“啪”、“啪”,本就不多的琴弦又断裂两根。
一个虚弱的声音通过琴弦传出:“龙宫……阻止,我,别让,我……赢!”
话音刚落,小琴仙手腕上红绳“啪”的一断裂,一直在发光的龙骨秘钥飞向空中大门。
刘相思、孤悬灯手中的龙骨秘钥也同时脱离她们掌控,落入锁孔之中。
大门上的巨龙睁开了眼,双目似两颗鸽血红宝石。
它眼珠转动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宛如机关老化生锈。
眼内红光洒落,一一照在了底下四人身上。
落到小琴仙身上时,微微停顿片刻后又继续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最终,它闭上眼。
闭眼同时,又张开了嘴。好似龙吸水一般,四道水柱冲天而起,将底下的四人吸入口中,待到全部吞下后,它闭上嘴,整颗龙头于门上消失。
半夜, 两轮明月出奇的亮,光线穿透了红雾,洒落大地。
刺耳的虫鸣犹如婴儿的哭嚎, 是这深夜里唯一存在的声音,恐怖的气氛犹如滴入水里的墨汁, 正在缓缓往外蔓延、扩散。
仿佛,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它。
地上刚刚还有打斗的痕迹,然而现在,四周不见人影,唯有一道血线连通半空的大门。
原本完好的门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绿点儿,像是生出了腐烂的霉块, 霉块周围变软,出现了深深浅浅的塌陷。
不多时,门上的霉块越来越多, 也有了一个个破洞。
古朴的大门熬过了岁月更迭, 却被灾厄秘境的妖腐之力一点点腐蚀。
血线犹如一根脐带, 连通了龙宫和灾厄……
涂檀正在打坐调息,他住的地方就在孤悬灯隔壁,二楼临窗的位置正对着她的精舍。
此时对面的雕花木窗半开着,他能清楚地看到房间内的摆设。
空酒葫横歪在桌上,旁边还有一叠油炸的白玉虾,她不光喝酒, 还有下酒菜。
这些日子, 他每一天都魂不守舍,她倒好, 在这里过得这般轻松惬意。
视线稍偏,就看到地上的蒲团, 涂檀目光凝住。
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地上摆放的是他亲手编的蒲团。
手艺不怎么好,连绳子都没编均匀,用的也是最简单的聚灵阵法,拿出去卖至多值几颗灵珠。没想到,她还留着这蒲团,且看那蒲团上草叶如新,显然,她挺爱惜,时时有灵气灌注其中。
当初送蒲团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憋着一股气。
别人的师父就算也有不教徒弟的,自己修炼总会上心。唯有她,天天不是喝酒、就是睡觉。
他有事请教,她醉醺醺的如何能回答,说话都大舌头。
他渴望得到她的关注,而她,只会扔给他修炼的灵石。
他送蒲团,本就存着发泄心中不忿的意思,哪晓得,她好似没看出其中深意,笑呵呵地收了,还夸他有心,以后能枕着蒲团睡觉。
没想到还能再见这蒲团,脑海里顷刻间就冒出了那句话,“我以后要枕着蒲团睡觉。”
她是不是一直抱着这个蒲团,睡觉时也不离手?
涂檀的心跳得很快,明明微风拂面,仍觉得有几分燥热。他直勾勾地盯着那蒲团,恨不得,替代那个蒲团。
只有她“死”过一次之后,他才明白,这事上没有什么值得他顾忌的事。
渡川界灵霄门已毁,他们也不再是灵霄门弟子。
她也没教过他任何修炼上的事。
现在就是既无师徒之名,又无师徒之实。所以,那些年的克制和隐忍,如同火山底下的岩浆,都会随着这一次重逢而尽数喷发。
想起见面时的交流,涂檀嗤笑一声:现在想做个好师父?大可不必。
视线从蒲团上挪开,自然看向了旁边那扇屏风,屏风上绣的是青山古松,见着树木,涂檀就下意识皱眉,满脸不喜地移开了视线。
抬眸就看到屏风上还搭着她的衣裳,他本是随意扫了一眼,待看清后薄衫底下压着的那点儿布料后,脸唰地红了。
本就是古铜肤色,这一脸红,更显得黑。
随后眉头蹙起:她出门去了,窗户都不关。
偏偏每个人的院子都有独立阵法,他能看见,却关不着窗。
等等,有阵法,他为何能将里头看得那么清楚?
摸出师妹炼制的传音硬币问了旬二,得知答案后他心情复杂,好似千万重丝线缠绕在心湖。
“这事儿啊?你是他徒弟啊,她肯定给你留了门,你想进就能进。”
“你们的房间是老大特意安排的,她还说,你们窗户正好相对,不关窗的话,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呢。”
“从早到晚监督你修炼,一刻都不能偷懒,哈哈,你是不是得罪老大啦?”
小师妹有颗七窍玲珑心,想必,她也看出了什么端倪。
她这个安排……
涂檀起身,将窗户推至最大——他以后都不会关窗。
又起风了。
屏风上的衣衫被掀起,里头原本半露的小衣彻底暴露在他眼前。
这下,燥热爬满全身,连耳根子都红了。很想移开视线,却又忍不住再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浅色丝绸上绣了……
一朵云。
看清上面的花纹,涂檀心花怒放,将正在睡觉的小黑云都叫起来,“一朵云!”
她贴身小衣上是一朵云!
黑云:“……”有病不是?
然下一刻,兴奋得恨不得冲到对面抓住那小衣凝神细看的涂檀就感觉背心发凉,强大的危机感让他浑身汗毛根根竖起,他想立刻躲开或是反击,然而,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就连元神都不敢有任何波动,就好似……
识海上空悬着万千利剑!
“涂檀。”
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所有的威压瞬间消失,仿佛刚才一切都是错觉,然而,涂檀的衣衫已经湿透,汗湿的衣服紧贴在了后背上,又迅速结了一层冰霜。
突然艰难转过头,就看到身后站了一个男子,他的容貌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衣袍如雪,隐有流光闪耀,好似皎洁月光在他身上流连忘返。
明明已经没有威压了,涂檀仍觉得发声艰难,他哑声道:“你是谁?”
男子似要说出名字,却又突兀皱眉,一脸阴沉地吐出两字:“妖魔。”
涂檀周身笼在黑云里,整个人如同狂暴的狮子一般悍然发动攻击。
意料之中的反应。
东池宴看着这个一听到妖魔就毫不犹豫使出杀招的年轻人,淡淡道:“你师妹养的!”
他抬手,伸出一指,还未按下,就见对面的涂檀止住了脚步。
涂檀:“师妹养的?找我有什么事?她呢?”
看到妖魔,就要拼命。
师妹养的,那没事了。
他还在猜传音硬币后面那男子是谁,原来,不是人,是一个强大的妖魔。
东池宴没想到涂檀接受得这么快,心头略有些惊诧,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他瞥一眼涂檀,淡淡道:“你的灵兽梦魇,可以造梦?”
涂檀立刻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我本想替她做决定,后来想想,还是让她自己选。”
现实无法选择,就只能梦里选了。她梦里选了,他控制她的身体,带着她离开,等她苏醒,一切已成定局。
涂檀跟着东池宴一起去到了匣中山,待看到昏睡的秦七弦时,他整个人愣住,“怎么会这样!”
东池宴:“时间不多了。”
他的手里,拿着一艘炼制好的阴阳核桃舟。
“还是只能离开吗?”
该死的灾厄!
“我用核桃舟将他们送出渡川界,外面不是还有一艘仙舟?”
“来不及了!”是的,来不及了,一次只能装几个人,而她,她的身体一直在腐烂,更可怕的是,整片天地都充斥着腐烂的气息,这个灾厄,它正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扩张。
天血妖的灾厄秘境,到底会有多大!
“马上带人走!”
她刚站上核桃舟,就发现离地一尺的灵舟猛地往下一沉,随后反应过来,这个核桃舟对重量极其敏锐苛刻,她身上的匣中山、储物法宝等都已有了很大的重量。
秦七弦一咬牙,将所有外物都取出放在桌上。接下来,就得挑人了。
这么多人……
跟着她一起建设城池的数千修士。
还有,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找她的那些渡川界天骄。
师父、师兄、公孙厄、蓝花楹、段有灵、彭霄……
旬二、钱珝、陆河、包绣、巫灵檬……
带谁走?又留下谁?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秦七弦感觉自己脑海被劈做了两半,整个人都快疯了。
梦境外,躺在树叶床上的秦七弦满头大汗。
涂檀维持幻境并不轻松,流的汗一点儿不比秦七弦少,当然最累的是他的灵兽,而他么,也说不清是因为累流的汗,还是因为身边这个强大妖魔流的冷汗。
这是一尊天妖吧?他竟跟天妖排排坐。
若不说点儿什么,涂檀总觉得他的心脏都快爆炸。
涂檀:“若是她选择留下呢?”反正,不管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他都会留下来。
喜欢的人去了秘境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会一直等,等到她出来。
涂檀说话时也不太敢看身边杵着的妖魔,见妖魔没回答,也没阻止他,想了想,继续道:“我觉得师妹会留下。”
东池宴面无表情地道:“安静点儿,接着看。”
涂檀平时话少,然而这一段时间太过沉闷而压抑,经历了大悲大喜的涂檀不想再隐忍自己的感情,对旁人的感情,也明显多了几分关注。
涂檀:“你喜欢我师妹?”
东池宴默不作声。
“那就是我妹夫了?”因对师妹的房间安排格外满意,涂檀绞尽脑汁想了想自己的恋爱经历,准备跟天妖提点儿建议,“你一定很爱她。”
抛出正餐前,还是得来点儿开胃小菜,接下来,他就得说:爱她,就与她好好商量,弄个梦境,等她选了,直接带走她梦里想救的人?这样不太好……
东池宴斜睨他一眼,“呵。”他想说,她是我的妖仆……
最终,他点点头,分出了一点儿神念,小心翼翼地安抚她惶惶不安,痛苦不堪的元神。
做这一切的时候,东池宴没避着人。
于是涂檀如遭雷击,傻乎乎地看着东池宴的动作,他不确定是或不是,只能在心中发问。
“妹夫,他是在用神识安抚师妹?”整得他接下来想说的词全忘光了。
当着我的面,神魂交融?人族与妖魔都能如此,我爱慕曾经的师父……
显然,没什么问题。
“对吧?”
黑云心中骂娘:“我还在造梦,别让我分心啊!”
梦境里。
时间紧迫,很快,秦七弦做出了选择。
核桃舟逃离了灾厄秘境,却又好像没有逃离。
此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想起那些被抛下的人,匣中山、秦池、千翠紫藤……
总有人以为时间会磨平一切伤痕,却没想过,有些伤口,一生都无法愈合。
修士是会有心魔的。
而那一切,在梦里,都成了她的心魔,她一次一次地回到那一天,反复地选择不同的人。
不管选谁,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
“小师叔,你怎么不带走我?明明回来很可能会死,我回来了,结果你呢……”
“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既然要抛下我们,藏剑秘境的时候,为何要带着我们求生?种下希望的种子,又亲手拔掉它?”
在涂檀编织的梦里,秦七弦最终的结局是心魔缠身,突破失败,郁郁而终。
她以前是脸部僵硬,笑起来会痛,一笑就很吓人。
在逃离渡川之后,她再也没笑过。
临死前,鲜血将核桃舟染成了红色。
一场梦境,让涂檀消耗极大,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他与黑云辛苦造梦,妹夫在旁边安抚师妹的元神。偏偏他坐得端正,仿佛做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连他偶尔瞥过去一眼,妹夫都面不改色。
他们神念交融时,涂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飘出了那件绣云的小衣,那个被保存得完好的蒲团,它们就像挂满肥美饵食的鱼钩似的在他面前晃。
而它就是那条晕乎乎想要咬钩的鱼。
他不得不道:“妹夫,我先回去休息了。”回去了,先泡个冷水澡,最好,找个寒泉冻一冻,否则,他都怀疑自己会情不自禁地走进师父的小楼。
东池宴没看他,淡淡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走?”
涂檀点点头,“嗯。”
东池宴没继续劝,他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替她轻揉眉心,原本手指所触的地方完好无损,没过多久,那里的皮肤就开始溃烂,他的指尖,也有了血痕。
东池宴定定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指,自言自语:“我到底,是不是天血妖?”
即便他替她做出选择逃离,她也会不开心,还得,一直被妖腐之气折磨。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到时候,她不会抛下谁,谁也不用走。
东池宴头又疼起来了。
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像是无数剑光将迷雾斩得支离破碎,露出了冰山一角。
“天血妖,我们怎么杀得死天血妖!”
旁人四散奔逃,他与同伴持剑挡在众人身前。
剑光如虹,斩天裂地。
鲜血喷涌如注,他被溅了满身的血。
那些血跟人修的不一样,是冰凉、阴寒的,森冷的寒意迅速刺破皮肤,钻入他的血肉里。
浑身血液被寒意冰封,古怪的流水声,就好似雪山上积雪融化时往外流淌的冰泉,而咔擦咔擦的声音,就是不断裂开的冰。
体内好似有什么东西破开了,戾气陡然充斥了整个识海。
在意识不清时,他看到了一黑一白两朵花,花开在他后背上,白花盛放到极致即将走向衰败,黑花却只是一个小花苞。
被斩成两断的天血妖魔还未死绝,面露惊诧:“朝暮,你竟,也是妖魔!原来如此……”
“孩子,我的血,唤醒了你的血啊。”天血妖魔陨落,它死了,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
他听到无数熟悉的声音在惊呼、嘶吼,“妖魔,天啊,他是妖魔!”
“噗”的一声响。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他拼尽全力护在身后的人,冲他拔了刀。
鲜血飞溅,然而,他却一点儿也没觉得疼。
流出的血是红色,又逐渐变得浅淡,他的身体,好似要在太阳底下融化了一样。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本能无法继续压制,只想疯狂反抗,发泄。手中的利刃翻转,斩向身后那些人。
旧伤未愈,身上不断增添新伤。
他伤得越来越重……
元神里,黑暗逐渐降临。
更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杀他!他能杀死妖魔帝皇,会不会也是天血妖?”
“任何一只妖都可能成为天血妖,半妖也是有可能的啊!”
“如果他也是天血妖,死后岂不是也会化成灾厄?”
“他只能做人,要死,也只能以人的身份去死!”
“朝暮,看到他背后的两朵花了吗?灵植师呢,护着朝花,别让暮花生长!”
“东圣,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这份稳固来的不易,任何刺激,都可能让他重新转换为妖魔,若变成妖魔了死去,日后灾厄出现怎么办?天下谁人不识东池宴?”
“他还有一半人族血脉,也不知道他爹娘是谁,变成灾厄的话,人族那一支都会直接被灾厄吞噬。”
“也不一定是天血妖。”
“呵呵,谁敢去赌那个不一定?”
很吵,太吵了。
东池宴头疼欲裂,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不是天血妖?
天血妖可以起于微末,受天地赐福,成为妖魔帝皇。
任何一只妖魔,都有可能成为天血妖。天血妖本该生而知之,然而他没有,仅有天妖传承。
可他本身就不是正常的妖魔。
如果他是天血妖的话,他可以为她争一条生路。
记忆里那些人不敢赌。
现在……
他想试一试。
东池宴伸出手指,在秦七弦脸上稍微用力的按了一下,见她睁眼,脸上还露出一个略显恶劣的笑容。
秦七弦本就睡不安稳,骤然吃痛,一下子惊醒过来,看到东池宴后才回过神,“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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