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彼时她跽坐在先生书案一侧,而今,她坐在先生腿上。
蓦地,桑沉焉很想戳破纪明训人的夫子模样,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摇了摇,“明哥哥,今儿我这般急切出门,可是有用得很!你瞧,你如今就被我抢回来了,看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姑娘皓腕轻扬,带起阵阵女儿香,在纪明鼻尖周围四散开来。
教训的话,委实说不下去,纪明转头在桑桑面颊一侧,深深吸了口气,笑道:“好,抢回来就是你的了,永远是你的。”
二人又闲话许久,待出门已然是夕阳当空。甫一开门,戚夫人跟前的田妈妈陡然立在屋檐下,给二人行礼。
“公子,三姑娘,夫人且是等着呢。”
田妈妈一点惊讶和意外也无,如同再普通不过的守门,等着自家主子吩咐。而桑沉焉没料到,一点子准备也无就要见戚夫人,当即有些心慌,朝纪明看去。
这人适才在房内,很是不正经,可出了房门,昂然挺立在廊下,隔得这般近,桑沉焉感受着他的气息熊熊环绕在身侧环绕,再有,他颀长挺拔的身姿立在跟前,挡住了所有。
稳如松柏,沉如镜湖。令人很是安心。
此刻,他好似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安,悄悄递来一只手,扯了扯自己衣袖,示意将手递给他。桑桑明白,也不扭捏,当着田妈妈的面儿,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被这人一把握住,还有些调皮,搓了搓手背,惹得桑沉焉险些笑出声来。
二人的眉眼官司,田妈妈只当是自己老眼昏花,瞧不见,起身在前引路。
不过是三五步路功夫,到得戚夫人小憩的寮房。正午时分,纪明离开之前,尚且还有好些人在,如今就剩戚夫人一人。她跽坐于蒲团之上,身前的矮几上寥寥几股香烟,一盏八宝擂茶,在幽幽传来的诵经声中,越发显得瘦削,气势,不容反驳。
待二人进了门,田妈妈也不上前伺候,关门退了出去。
顺着暗下来的光线,纪明撩袍跪于青砖之上,扑通一声响彻寮房。桑沉焉见状,也跟着跪下来。
戚夫人并不转身,也不去看二人,只是盯着袅袅上升的青烟愣神。
纪明开口:“母亲,儿子令母亲失望了,都是儿子的不是。”他看向戚夫人,见她仍旧是一动不动,许久才继道:“母亲身处纪府当中,孤身一人担着一族宗妇的责任,咽下支撑家业的诸多心酸,于此而言,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不能为母亲分忧,不能替母亲担着。
往后,万望母亲信任我,将这等庶务尽数交于我。往后的纪府,不论月洞门前的前院事务,还是月洞门后的后院事务,皆由我一手调停。
母亲,相信我就是。”
那一缕香烟灭了,戚夫人从一旁的匣子当中,缓缓取出碾子,慢腾腾碾香。窗外是火红的落日,屋内只余香炉还冒着热气。
一时无话,戚夫人许久方道:“即便如此,女眷花会茶会,内眷闲谈,也是你去不成!”
这等事情,一向都是夫人之间的往来,哪里有男子参与的可能。纪明自然说不上来什么。
他只能缓缓道:“内宅之间的交际往来,不过是看自家夫婿官职罢了,只要我立身为本,光明正大,不断前行,这有何难。”
戚夫人一声嗤笑,坏了刚碾好的一团。透过窗扉的晚霞,像是更亮了,映照在戚夫人发髻之上,莹莹光亮,刺得人眼花。
桑沉焉看着再次陷入僵局的母子二人,心口发苦,舌尖僵硬,一句话不能出口。扭动僵硬的脖子,瞧见纪明又欲开口,她凭借一腔冲动,拉着他的袖子,
“明哥哥,我不是个小孩子,虽然我许多事情做得不好,可我会学,会不断前行。我不是个事事需要人照顾的姑娘,我也能照顾你,也能做好许多事情,你相信我。”
桑桑打小就是个莽撞冲动的性子,这是桑府,纪府众人的共识。可是眼下,她虽仍就有些冲动,却再不是往昔的万事不挂心,变得沉着,冷静,思量,筹谋。
说罢,她朝纪明摇头。被她捏着的纪明右手,无声垂落。
不论是个什么,她想要的,想去争取的,亦或是想要放弃的,纪明都不会阻拦。未来的日子,她能如母亲期望的那般,那他便尽力相帮,若是不能,那便如方才所言,尽数他一人处理。
“好。”
得了纪明的话,桑沉焉粲然一笑,而后转头看向矮塌上的戚夫人,慎重道:“夫人,我知在您心中,我担不起纪府宗妇的担子,我也不是个聪慧机敏的姑娘,做不到如您这般掌舵纪府,风雨不动。
然,我心有所向。
明哥哥是我生平所见,最为耀眼之人,他如皎皎明月,皑皑白雪,立于山巅,行于风雨。此生,我能得此一人相顾一眼,已然是天大的幸事,更遑论期望他落在自己怀中。
可我虽不才,却很是坚韧,我想要做的,定然不畏艰难,毅然前往。
我盼望明月降落在怀,必定一生相随,誓死不负。至于宗妇之责,勉力为之,还望您教我。”
戚夫人合上香炉盖子,“教?如何教?你在明理堂多年,课业如何,在绛雪轩多年,学问如何?这些用我提醒你?”
话未说完,纪明突然出声,“母亲!”
戚夫人狠狠瞪了一眼纪明,桑桑死死拉着纪明,不允他说话。
而后方听戚夫人继道:“我辛辛苦苦养到这般大的儿子,样样都好。若是得你这样的人做新妇,他白日公务回来,还得在花厅替你管事,调理府内一应事宜。
这样的日子,是个什么日子!
我不愿我儿经受这样的苦楚,我愿他好好的,寻个善于管家理事的新妇。
哼!偏生他不愿,你们都不愿,倒是显得我是个恶妇,不近人情。可是,我也不想啊!这多年来,纪府多少事,都过来了,一桩桩一件件都过来了,万事向好了,到头来,我儿还要过着比我当初还要艰难的日子。
你让我怎么办。
我当初就不该不听母亲的话,一门心思嫁到京都来。
这偌大的京都,这规矩甚严的纪府有什么好的,都是窟窿,都是吃人的恶魔。
桑桑,你是个好姑娘,我也并非不喜欢你。只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儿,见得多了,累了,厌了……”
末了,戚夫人反反复复说道自己不该嫁来京都,不该做纪府的宗妇。她说得累了,一手靠在矮几上,饮了口茶,方才停下来。
说道最后,都是纪府家事,桑沉焉不好插话,只能默默靠近纪明,同他跪在一处。
纪明瞧见,偏头低声道:“无事。”
他言语之间,一副稀松平常模样,好像习以为常,桑桑心中霎时间涌出无限的心疼。明哥哥这般好,为何要遭受诸多困苦,戚夫人早年耀眼明媚,为何如今冷硬无情。
少女心思,全然写在脸上,半点掩盖不住,纪明报以一笑,抬手抚了抚她的胳膊。
待戚夫人的絮叨停下,纪明跪地上前两步,轻声安抚,“阿娘,我不是阿爹。我是您这多年来,亲手养大的孩子,脾气秉性如何,能力如何,皆出自阿娘。
难不成到了如今这般境地,阿娘还不相信自己不是。
阿娘若是信得过自己,就该信得过儿子才是。前些年,阿娘不是常说,儿子年岁虽小,可已然比阿娘厉害上许多。多年过去了,而今更是跟着六殿下筹谋天下,阿娘该是更放心才是。
纪府在我手上,一定再起,必定不负阿娘多年的教导。”
◎纪明通敌叛国◎
最后, 对于桑沉焉和纪明二人的话,戚夫人未置可否,只是陷入往昔回忆中, 不断晃动碾子。那香炉中的灰烬,碾得再平展不过, 也再破碎不过。
于他二人而言是陈年往事, 于戚夫人而言却是切肤之痛。
棒子打在自己身上, 以及打在别人身上,是不一样的疼。即便纪明身为人子,从小见着戚夫人的操劳,那也仅仅是见过罢了。
当不得切身体会。
如此这般, 二人只能小心伺候回府。到得纪府门房处,戚夫人并不理会她二人, 由着田妈妈等人伺候着,坐在轿撵之上,径直入内。纪明和桑沉焉跟着,待人在月洞门处换了小轿, 往正房而去,这才恭敬行礼作别。
纪明等戚夫人的小轿转过抄手游廊,再也瞧不见了,方将桑沉焉拉到抄手游廊一角落。此刻天色大暗, 光线无几,甫一站定,恍惚得瞧不见面容。
纪明很是平常地上前捏了捏桑桑的脸。
夜光下,隐隐可见少女面颊微红, 泛着莹润的光泽, 将这无人的角落照亮。
他轻声道:“过些时日可能有些不好的事儿, 你在家好生待着,莫要出门。要是听见什么不好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外头的事儿,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出什么差错。
再有,若是得行,回府之后告诉你爹娘,多多采采买些日常物件,后厨前院用得上的,过些时日可能有些乱。莫要担心,都会好起来的,过不了多久。
你等着我上门,寻你阿娘提亲就是,别的一概别管。”
饶是他一再强调莫要担心,但是桑沉焉的双眼,好似陡然笼罩迷雾,寻不到出路,找不到来路,害怕极了。她不禁反手捏了捏纪明的手,抬眼看向他的眼睛。
他有着很好看的一双眼,怪自己学业不佳,寻不到合适的词眼来赞扬。他仅仅是站在那里看着你,便能给你欢喜,给你温暖,给你力量。你想要的一切,仿佛都能得到。
他眼神坚定温柔,坦然说着这样令人不安的话。
纪明这番话于此时此地说与她听,不过是安慰,不过是不想让她有何伤害,桑桑再明白不过。可这样的事儿,如何能不担心呢。
不过明哥哥不想她担心,那便不担心好了。忍下内心深处涌来的不安,定下心神,桑桑方才道:
“好,我记得。年前,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好好待着,等你来看我。”
说道此处,她不由地想起议和前夕,也是同样的话——我等你回来。
人是回来了,却害得她多等了好些时日。一时之间,难过夹杂不安,齐齐涌上心头。她同纪明交握的右手,轻轻颤动。
见状,纪明又抚上另一只手,“放心,这是最后一战,再没有往后。今日在大相国寺,你说过,不破不立,眼下正是好时机。”
“好!”
桑桑一面点头,一面应话。除此之外,她不知还能再说个什么。
这夜的分别之前,二人一道从月洞门信步至明理堂前的甬道,末了,在二府之隔的小门作别。
桑沉焉一步三回头,很是不舍,很是不安,而纪明就驻足小门中央,任凭月光撒下,散落头顶,铺撒肩颈,冷冷清清,于清辉中挺立。
尽力使人安心。
及至桑桑走远许久,纪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往后退了两步。朝着落玉的月下倒影寒声道:“你去寻桑府的仆妇问问,今儿是谁在乱传闲话,到底是何目的。
再有,这些时日命人好生照料桑府一切,若是有人来,系数拿下。不论其他。”
眼下的落玉,已然不是早年的落玉。这些时日跟着纪明,行走在夜间,奔走于各家府邸,各处暗哨,周身的气势已成。而今得令,悄然拱手而去,好似不曾出现过。
且不论落玉如何调查,如何关照,且说纪明所言的过些时日。
还未过得几日,一军士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一袭战马,手持战报,从封丘门入城,径直入得宫中议事。这可是了不得,七月方才议和,几月时间,月氏再度来袭。
骇人听闻,四处不忿。
可是奇怪,朝中众人商议的,并非如何迎战,而是狂妄地替自己辩解、夸赞官家治下万国来朝,顺带找个替罪羊。
“我朝泱泱大国,北有六殿下和谢将军,南有大殿下,六十万禁军拱卫皇朝,戍守边疆……月氏不过是逐水而居的部族,何来如斯实力数次挑衅我朝?
……该当是有小人作怪,妄图颠覆朝纲……”
洋洋洒洒一番话,就差将去往北地议和之人说出。如此荒唐的言论,偏生多有应和。
纪明立在朝会队伍末尾,隐在一众青衣官袍中,微微一笑。
当真是极好,一步不差。接下来,该是有人上前说道当初纪太师在先帝灵前之言了。
果然,不知从那个旮旯冒出个红袍,气势高昂道:“若说诸多朝臣中,谁人最希望如此,臣心中倒是有一人。”官家并不出言阻拦,这人偏头看了看纪明的方向,又看了看前方二品大员处,那方一直从缺的位置。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先帝灵前,前纪太师所言?”
此言一出,垂拱殿众人鸦雀无声,静地可怕,只余呼啸的北风敲打窗户,呜呜怪响。
此人尤未满足,继续道:“先纪太师于先帝灵前,推福亲王世子承继大统。而今,当初的福亲王世子已是继位福王,在蜀地安然。陛下,此等勾结外邦,颠覆朝纲之人不除,国将不国!”
说罢,声泪俱下,好一副忧国忧民模样。
高座上的红袍官家许久不言,众人像是商量好的一般,三三两两下跪请求除掉叛国贼。也不知是拗不过众臣,还是自己心中一直惦记这事儿,官家轻抬胳膊,指了指几乎从未早朝过的纪尚书的位置,
“纪府众人,押入大理寺,静待查明。”
本朝法令并不如何严苛,若是按律,该当是纪府男丁入狱,女眷扣押在府,由大理寺或禁军掌管。若是得了真凭实据,再行论罪责,发配,入狱等。纪府一案,且不说一点子证据也无,仅凭御史之言,径直押入大理寺,已然是不顾律法的行径。再者,甚也不论,连同女眷一道入狱,真真是荒唐至极。
听罢,纪明霎时间后背发麻,汗水直流。到底,他还是高估了人心。汤先生常说人心不可谋,他参了这多年,还是参不透。
人心不足,人心可怖。
此后的早朝,又议了什么,不甚重要,总归是不涉及阴山,不涉谢将军,不增兵,不支援。
待早朝散了,纪明立在末尾,缓缓而出。皂靴踏在金砖上,很是稳当,自家二月天的青砖远不能比。不知这耗费人力物力,千里之遥运来的金砖,能不能踏马。倘若能踏马,能踏几个来回。
他出得垂拱殿大门,早有禁军立在一侧等着。并未争执,连一句话也无,纪明束手就擒。
在去往大理寺的路上,行过梨花街,忽的朔朔北风加剧,浑浊的云朵集聚,大雪将至。果然,方到大理寺门口,大雪纷纷扬扬而下,扰乱视线,惹得纪明抬头,眼前的“大理寺”几字,也瞧得不甚清楚。
突然,他想到那年冬,大雪,桑桑在绛雪轩堆雪人。伸出手,接下几颗旋转坠落的六角雪花,他喃喃道:
“桑桑,落雪了。”
再说早被围困的纪府。整个太师巷,连带着怀化胡同,一墙之隔的桑府,因着突然而至的禁军,家家噤若寒蝉,人狗莫敢出声。
绛雪轩前的碧波池,薄薄寒冰,封住一池春水,以待明日。销毁完最后一封信,落玉信步而出,侍立在廊下。仿佛纪明仍旧在内间念书,桑沉焉仍旧绕着那从芭蕉嬉闹。
他记得那个冬日,公子新得了考功司的信儿,心绪低落,很是忧伤。隔壁的三姑娘许是瞧见公子的伤心,那日几番邀请公子一道堆雪人。
他们二人,一人在廊下立着,看着庭院中的姑娘胡闹,一人在踏跺上来回蹦跳……他还记得,是自己亲自替姑娘寻来的铲子,捏了个不知该如何言说的雪人,丑兮兮立在芭蕉树下。
姑娘嬉笑转身,指着那丑人问道公子,“先生,可是好看?”
三姑娘当也知这雪人委实有些不成样子,问得小心翼翼。
立在廊下的公子略是思索,“倒也……别出心裁,很有特色。”
三姑娘不死心继续问道:“先生,当真如此么?你可别骗我。”
“世间万物,有人好美酒,有人图流芳百世,也有人愿种豆南山。皆是选择,出自本心。桑三姑娘,还是如幼时一样,天真烂漫,赤忱待人。”
念及此,落玉抬头凝望逐星小筑的方向,告诉自己,待一切落定,往后的公子,每一日都是如此欢喜。
禁军冲进来的那一刻,带起阵阵飓风,霎时间乱琼碎玉,平地而起。花了落玉的视线,更是为碧波池添了几分凄怆。
落玉上前,束手就擒,分外坦然。
如此坦然的,还有正房的戚夫人,东风楼的纪尚书,偌大的纪府,也就四房几个小的,有些害怕。不过他们见着自家爹娘,昂首上前的身姿之后,便渐渐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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