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今日跑马出了汗,还未梳洗便来给夫人请安。吹了风,有些冷吧。等到正房,妈妈给公子送个汤婆子就是。”田妈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如是说道。
一盏茶功夫不到便到得正房。中门大开,内间烛火未明,外头正值晚霞落日。一层层金光铺撒在窗上。独有西稍间的窗户开着,矮塌上一宽袍大袖妇人宽座。
她一手拨弄算盘,噼噼啪啪,一手写字。晚霞在她发髻上铺开四射金光。
这也算正房仅有的温暖之处。
“母亲,儿子来迟。还望母亲见谅。”纪明在矮塌另一侧站着,拱手见礼。
而田妈妈则带着丫鬟仆从无声地走开。母子二人往后的叙话,不是她们能听的。
戚夫人也不抬头,继续盘账。好一会儿,待盘算完毕,又等着墨迹干透,方指着一处的圆凳,招呼纪明落座。
“听说前儿谢将军大胜一场,此事,我儿如何看?”
戚夫人敛敛衣袖,出人意料地说起阴山战事。
纪明心中一突,母亲问的居然不是他所想的北郊马场之事。叹息道:阿娘真是越发沉稳了。与此同时,也叹气于自己,较往日慌张了不少。
忙不迭道:“母亲,邸报从未明发谢将军战败。”
邸报所载乃是官府下发的政务消息。前朝不认谢将军会败于蛮族月氏,那谢将军自然从无败绩。
戚夫人嗤笑一声,“再有呢?”
“孩儿料想,阴山定然不是邸报所言这般,一路大胜。邻近年关又逢战事,兵部、军械监这些时日都早早歇了差事,枢密院几位也不曾如何忙碌。相交之下,四叔所在的将作监,却是早出晚归,忙得没个歇脚的功夫。
就算谢将军再如何神勇,谢家军如何战无不克,粮秣总得跟上才是。阵前拼杀,粮秣先行,此乃铁律。
母亲,依儿子所见,阴山危矣。”
军械监,专管各方军械,武器,战甲。将作监,专管内廷、亲贵高门器物制造。虽说年节当下,将作监忙乱实属常事,可阴山大战在前,军械监不该如此松快才是。
戚夫人未说好,也未说不好,而是顺着纪明的话往下。
“依你所言,朝廷用兵不慎,明年春不论前朝亦或地方,定然会有所动作。传信你二叔和三叔,多多观望各处。”
这观望,观的乃是几位皇子母族。官家用兵不慎,又颇为不喜纪家。
他们阖族的未来,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任官家。
纪明再是明白不过,起身应下。
本以为再无甚要紧事,万不料戚夫人云淡风轻道:
“月前,桑府褚夫人来闲话,说起桑三姑娘即将退学,该如何拜谢绛雪轩。”
话道此处顿住,戚夫人起身收起案几上的账册,转身行到一处柜子。慢腾腾开了柜子,再将账册放好。
不过一点子距离,纪明的心跟着纠得紧紧地。
快要喘不过气之际,戚夫人继续平和道:“你猜阿娘怎么说的,”又是一顿,不去看纪明是何反应,
像是自言自语继续,“既然是拜谢先生,汤先生如何拜谢,我儿这个先生,就如何拜谢才是。”
纪明无言,他只能拱手退下。
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情非得已和情不自禁,所有的退怯和隐忍,母亲全都知晓。
母亲同样也知道,何事应当,何事不应当。
今日的北郊马场,明德楼点心,该当是最后的欢愉。
◎仔细你的皮。我定给你紧紧◎
这厢桑沉焉回府, 落日晚霞还挂在天际,桑府各处金光灿灿。她知晓自己在外耽误了好些时辰,回府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不, 蹑手蹑脚走在抄手游廊。路过的仆从瞧见,低头笑笑, 权当没见着她。
桑府拢共就三进院落, 除开下人居住的后罩房和厨房, 她们一家五口日常起居之地,就在第二进院落。
哪能容她墨迹到何时。
前脚踏进院子,还未站定,就听见褚夫人阴阳怪气笑道:“哎哟, 这是我们三姑娘啊,今儿又何处行善举, 做善事去了,怎的耽误到这般晚了才回来。要是遇着前朝宵禁,你被当成歹人宵小抓走,我跟你阿爹, 可是没脸去官府将你领回来。”
桑沉焉心思转得飞快,大踏步上前,抓着褚夫人的袖子撒娇。
“阿娘,我骑马去了。先生可还夸我厉害呢, 说是没见过我这般进步神速的姑娘。”
褚夫人没拆穿她的把戏,没好气在她眉心一点,“你个鬼丫头,还知道回来。用过晚膳了没, 饿不饿, 渴不渴。”
说着, 就将人领到花厅,让人上一壶热茶,一暖炉。
又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见她好好的,安心下来。不知为何,褚夫人同此刻的戚夫人一般,状若无意说起去绛雪轩拜谢教导之恩的事来。
“我前些时日跟纪府戚夫人说道,过些时日带着你,去绛雪轩拜谢纪大公子的教导。这事儿,你可是有什么说的?”
桑沉焉虽说才从外头回来,可她一向身子骨极好,平素也用不着什么暖炉。适才接过褚夫人递来的暖炉,是因不好叫阿娘操心罢了。
而今见着阿娘并无责怪之意,当即将暖炉搁在桌上。
嬉笑道:“先生对我极好,自然是该好生谢过。”
盘算担忧了一整日的褚夫人,听见她这般说,好似白费了一整日功夫。心中觉得不妥,抬手敲打她,接势继续打量。
“说说,你打算如何拜谢?”
桑沉焉低头思忖,好一阵无话。褚夫人见着,一整颗心油煎火烤,哪里忍得住。
低头凑近了些,高声道:“怎的还没想好呢!赶明儿都不用去念书了,你还要想到什么时候。这般没个成算。”
“阿娘,我……我就是觉得先生待我委实太好了。不论送个什么,好似都不太妥当。我这心中,觉得不好。”
褚夫人听罢,气得摇摇衣袖,“你……你,糊涂。我且给你些时日。待来年开春,你及笄之前,要是再没想好,我可就径直领着你,去纪府拜师了。咱们家,好歹是国子祭酒,万没有得了别人偌大的恩惠,不上门亲自谢过的。”
桑沉焉点头应下。
如此,褚夫人松口气,抬眼瞅瞅廊下连个丫鬟也无,小心试探道:“说说,今儿说好了就去北郊马场骑马的,怎的又耽误到眼下才回来。”
提前放回来传话的丫头紫衣,当真是多的一个字也没有。
这可是气坏了褚夫人。自家三姑娘出门,拢共就带了一个丫头,还给提早撵回来了。这后头要是有什么事儿,找谁去!
桑沉焉自是不知她这番顾虑,眉眼间全是笑意,“先生带我去明德楼吃点心去了。阿娘无需担忧。”
听见果真如此,褚夫人当即气血上涌,到嘴边的斥责之言,瞄见她开心得一无所知,又咽了回去。
她是阿娘,没必要自己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呢。
她和纪府戚夫人很是要好,但这等事情,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
一面悄悄捏紧拳头,一面轻声教导:“往后退了学,就在家好好的。我目下要看顾你二姐亲事,于你而言,或可有所疏漏,你在家,万不能就着这些空子,四处惹是生非。要是再出现之前,堂而皇之上门寻崔公子这等事情,
仔细你的皮。我定给你紧紧。”
褚夫人身为阿娘,面对不着调的三姑娘,满是心疼。有些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孩子能明白也好,不能明白也好。
她这个当阿娘的,都替孩儿们好生安排就是。
桑沉焉听罢,顿时想到之前阿娘给她定下的课程,满当当一册子。立时点头如蒜,保证好好的,绝不惹事。
可是不能再加课了。已然比在明理堂和绛雪轩同时上学还累呢!
翌日,桑沉焉不用去绛雪轩念书,早早起身梳洗,一家子在偏厅用膳。而后,褚夫人和桑钰嫣,不用多言,很是默契地将专程为桑桑写的册子,记载料理家事、人情往来、京都贵眷等课业的册子,再次翻出来好生整理。
褚夫人和桑钰嫣,皆是沉着脸,没好气地添上了许多,世家大族的规矩。
开年祭祀、三月袯褉、七月踏秋……直至除夕夜宴。
二人写着写着,叹气之间偶尔四目相对,更为叹息。
一时桑沉焉满嘴点心从二人身后走过,低头瞧见她二人写的东西。
惊呼:“阿娘。你让二姐学这些,是要准备给二姐寻个什么样的大家公子!京都可还有这样的人家?二姐亲事可是有眉目了?”
褚夫人:“吃你的点心去!”
不着调的夯货,想着她往后要见天的在跟前晃荡,褚夫人登时就有些头疼。
不知自己又何处说错了话,桑沉低头走开。
腊月二十四,桑沉焉生辰,桑府热热闹闹,好生庆贺。午时不到,落玉拎着个匣子来到逐星小筑,说是来替自家公子送贺礼的。
一匣子徽墨,码得整整齐齐。
桑沉焉笑着接过,问道:“先生这两日可好?”
落玉是个再激灵不过的小厮,眼下二月天是个什么境况,纪府正房又是个什么境况,他最是明白不过。
满是笑意,违心回话,“公子且是好着呢。昨日还同上门的宋三公子闲话半宿,三姑娘放心便是。”
“那敢情好。烦你带个话,我过些天给先生拜年,到时候让先生再尝尝我泡的茶。”
落玉点头应下,也是不好多待,行了礼便告辞而去。
泰康二十一年春节前夕,京都内外并未因着阴山战事,有何冷清之处。彻夜喧嚣,灯火通明,汴河船只往来,两岸酒肆歌舞。
一如往常。
直到腊月廿八这日。阴山以南的大名府路宣抚使晁丞,一封带血军报呈至中枢。
蛮夷南下,谢将军坚守阴山……十八日蛮夷从硕丰关隘突破守卫,酣战数日。我军大胜,然谢将军左眼尽失……阴山粮秣不足……大名府危矣。
谢将军虽然守住了阴山,守住了大邺百年基业,可失了左眼,手下的谢家缺粮缺马,缺伤药。
连一向和谢将军有些不对付的晁丞,也摒弃往日嫌隙,代替混乱不堪的谢家军递上一份军报。
唇亡齿寒,前车之鉴。
大敌当前,最为忌讳的便是轻敌。
月氏虽然是蛮夷部落,却是人人拉弓射箭,兵马娴熟,举国之力南下。
而一山之隔的大邺,红红火火,从皇城到百姓,全然徜徉在节庆的欢腾之中。
数日前,月氏人马由新封的左将军带领,举兵南下。阴山守将谢将军领着谢家军抗敌。月氏人马虽强壮,可谢家军也不是小觑之辈。
然,几番对敌之后,谢家军越发人心不稳,只因军中战甲兵马,一丝补给也无。军士前方抗敌,后方宫灯高挂,歌舞喧腾,仿若盛世尚在,战事未起。
我等流血拼命,不过是为了后方的家人亲朋。
若是有朝一日,我在外奔波,家人无一丝愧疚地享受我带来的安定祥和,甚至于一封家书也无。
我仍当拼命搏杀,舍我身躯,换取安宁。
怕只怕后继无人。
军中怨声载道,因着谢将军终日于城墙上对敌,故而隐忍不发。
终于,还是到了背水一战之时。
谢将军满身鲜血下得城墙,鲜血染红的衣衫,呼啸的北风也撩不起袍角。他手持长枪,一马当先,开城冲杀。
阴山的夜间,从月氏而来的鬼风,在连绵不绝的山脉之间穿梭,犹如恶鬼哭嚎,冤魂索命。
帅帐周遭,鬼火四射,寂静中只闻风声。
由于前朝种种行径,黄衡和崔道之二人,不合时宜从京都赶来参赞军务,成了谢家军出气筒。
上至副将,下至伙夫,各个都能来他二人的军帐前吐上一口唾沫星子。
黄衡依旧是板正的身姿,坚定地走在前头,崔道之许是愧疚,低头不言,颇有些瑟缩模样,可脚下的步伐,沉稳坚定。
无视他人投来的各色目光,二人行至谢将军帐前,高声道:“替将军守卫!”
阴风凄厉,黄沙漫天,和着军帐前长明的烛火,噼啪。
不见内间有何动作,跪倒在地,再次高喝:“为将军守卫!”
依旧是朔风的鬼哭狼嚎。
唯一变化的,乃是投在军帐上的影子。看不见谢将军在何处,只能瞧见军医不停为将军擦拭。隔着帐子,瞧得不真切,也不知拭去的是汗水,还是血水。
一时王副将从二人身后走过,本是隔得老远,可再远的距离,也灭不了王副将心中的那团火气。
他满脸横肉,大马金刀行到二人跟前,路途中一把夺过守卫的长枪,飞身到前,一枪打在崔道之后背。
算得上被家中娇养长大的崔道之,又是个文弱书生,如何受得住这一枪。当即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风沙。
“崔公子,来此作甚,是觉得害得我家将军不够么?如何!连你爷爷我一枪也受不住,赶紧滚回去。我们谢家军不待见你!”
崔道之一手趁地起身,满口鲜血喷涌而出,拭去嘴角的血迹,坚定道:“王副将,阴山之战一日不平,某一日不归京。”
王副将是个莽汉,信奉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哪管你是相府公子,还是相公本人。凡是得罪了谢将军之人,他无不仇恨在心。
而今见到崔道之这番鬼样子,还坚持着起身,腰板挺直地跪在将军帐前,他不知怎的,有些害怕。
并未答话,而是扭头看了一眼眉眼不动的黄衡。正打算给这厮也来上一枪之际,但见他道了一声慢着,而后缓缓退去外袍,伏跪在地。
高喊:“王副将,请!”
一旁的崔道之见状,扯着破烂的嘴角笑笑。
平素直来直往的王副将,头次见到这般境况,心中的恶气,反倒无处发泄,狠狠瞪了黄衡一眼。
跺脚,将长枪往地上恶狠狠一跺。
扬天长啸:“读书人,就是花样多。你这一枪,且是给你爷爷我等着。你爷爷我早晚给你找回来。”
说罢,手持长枪扬长而去。
而跪在帅帐前的黄衡轻声道:“崔兄,方才之事,我并未替你拦着,你可是怨我?”
崔道之长叹一声,“兄长,你我二人,何需这般客套!这一枪是我应受的。身为相府公子,出生之罪罢了。空享二十来年太平岁月,无一丝付出。这一枪,是阴山百姓和将士的责备,怎还有推却的可能。”
而后便是一夜无话。待天光大亮,第一丝朝阳踏破昨夜的黄沙,将帅帐照亮。
只见帅帐前二人满身黄沙,已然瞧不见是何模样,只不过一人挺拔跪着,一人早已倒在黄沙之上。
如此这般,崔道之病了。病在年节下,病在除夕前。
崔相公府上的程夫人,不顾众人如何看待,连个帖子也不下,径直往桑府,寻到褚夫人,半是胁迫,半是商量,论起了儿女亲事。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周三喔……
◎气不过,揪开桑翊前襟,狠狠咬了一口◎
程夫人满是嫌恶环顾桑府小花厅, 这地儿也委实太小了。
“我来此何意,想必夫人是知晓的。我也就不多说,正月十二是个万事大吉的日子, 那日我再来拜会。望夫人早日写好草帖子。过了定,也好过元宵。”
褚夫人气得心口心口疼, “我儿就是嫁去她外祖家, 也不会去高攀崔二公子。”
“碰”一声, 程夫人一掌拍在桌上,半眯着眼瞟去,满是蔑视。
“真是好大的口气,倘若不是我儿日日在我跟前说起你家姑娘的好, 二姑娘也确实有几分手段,你以为, 就凭着你国子祭酒的门第,能够得着我家门槛!
我劝你少做无谓挣扎,识相地快快写来。省的到最后大家都不好看。”
在京都众多女眷当中,程夫人因着有个官至副相的夫君, 一个即将成为王妃的姑娘,以及姑娘家人人追捧的次子,从没被人这般明目张胆得拒绝过。
接连在毫不起眼的国子祭酒夫人跟前,落了两回面子, 哪里还忍得住。
没当场说出更难听的话,已然是为了日后考虑。
偏生褚夫人也是个硬气的。
双手敛于胸前,望着偏厅外,厉声拒绝:“断然没有这个可能。”
见状, 程夫人扭头, 嗤笑, “一介无知妇人,想来你的话也无甚用处,我自去寻桑祭酒。看他是要一个可攀高门,为自己谋取前程的姑娘,还是如你这般硬气,丢下寒窗十年得来的官身!”
宽袖一甩,扬长而去。
待人一走,褚夫人一面懊恼自己为何这般嘴快,一面又后悔没多骂她几句。
白白让她好好出得门去。
桑翊晚间归家,还未到正房,早有小厮将适才程夫人来访之事,告知于他。快步回房,晚膳也顾不上,径直去寻自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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