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盛千婵也没有开口。
不需要明言,更没有事先约定,在桑清衍出剑的那一刻,盛千婵也动了起来,飞身扑向只有一息尚存的黑色大鸟。
身后,巨兽跟随桑清衍一起扑向树下的男人,飓风带动了盛千婵的衣裙与长发,她没有回头,手中灵力化作无形的绸带,伸手一卷,就将可怜兮兮的大鸟卷到了身边。
各种灵丹不要钱似的被她塞进了鸟嘴,看着傻鸟下意识想贴过来蹭蹭的脑袋,盛千婵忍不住心疼地摸了摸。
“没事了啊,乖。”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盛千婵再次抬起头,刚才的战局似乎已经分出了一次高下。
桑清衍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垂眸看着浑身是伤的大鸟,一挥手,同样将它送去了山河鼎之中。
虽然看起来伤得很惨,但所幸伤它的人没有专盯要害下手,本身的恢复又强,再加上刚才灌了那么多灵丹,好好养一养,还能养回来。
桑清衍沉默不言,伸手将盛千婵拉起来。
一旁,橘白色巨兽扑过去的身影也闪了回来,停留在原地,焦躁不安地抬脚磨了磨爪子,仰天发出一声震怒的咆哮。
吼声震得周围的建筑都在颤动,然而,梧桐木下的一切却仿佛已经自成了一个小世界,面对滚滚气浪,依旧不动如山。
盛千婵也看到了。
刚才桑清衍的那一剑并没有落到实处,在他和橘云攻过去的刹那,他们和梧桐木的位置仿佛产生了交换,所有的攻势都落入了空间交错的缝隙之间,因此树下的一切才能安然无恙。
而这不同寻常的根源似乎就是这梧桐树。
盛千婵抬头看了眼这棵遮天蔽日的巨大神木,通过神魂的感知,她好像看到了在它翠绿宽大的伞盖下,隐隐有气机在流动,那力量的来源指向了桑家的某个位置那里,似乎是桑家的凤凰神殿?
盛千婵眯了眯眼。
她知道,桑家的圣物是一颗孕生了先祖凤凰的神木之心。桑清衍闲暇时也在她的求知欲下给她讲解过桑家的一些秘事,其中就包括了桑如焰院子里这棵梧桐树与圣物的关系。
这棵梧桐树与神木之心同源,是当初其本体上的一个分枝。
种下梧桐树时,它最初不过三尺高,经过桑家历代精心培育,年复一年,才终于长成了如今枝繁叶茂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与圣物曾经同源的关系,某种程度上,二者息息相关,虽然并不在一处,但也能遥相感应。
现在,她就清晰地感应到,眼前的这棵梧桐木与桑家圣物产生了紧密的联系。甚至,就连刚才使桑清衍和肥猫攻击落空的效果,也与圣物有关。
这是一个糟糕的消息,敌人能引动圣物的力量,这对他们来说不太妙。
盛千婵眉头皱起,冰冷的目光缓缓移至树下。
刚才发生的一切说起来很长,实际也就过了十几息的功夫,看起来丝毫没有影响男人斟茶的节奏。
他从容不迫地倒了两杯茶,将茶盏推至石桌两侧,这才轻笑道:“不过是只杂毛的畜生,看它不懂规矩便小小教训了一番,仙尊何必动怒。”
傻鸟血脉不纯,刚出生时就被族群丢弃,是桑清衍外出时正巧遇见,见它可怜才捡了回来。
可能是二者处境有相似之处,又从小手把手养大,桑清衍对傻鸟一向十分爱护,虽然表面看他总是冷酷而严厉,但盛千婵看得分明,他这个人心地软得很。
当着他的面伤了傻鸟,又说这样的话,几乎不亚于往他心尖上捅刀子。
盛千婵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感受到他的指尖微微攥紧,杀意几乎化作实质透了出来,她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对着树下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孔冷声道:“赤天即便不是人,也好过有的人比它更像禽兽。”
“你说是吗,温长老?”
她在最后三个字上加了重音,声音几乎是在牙缝间挤了出来,像是要将这个称谓碾碎一般。
树下,顶着温长老面孔的儒雅男人抚手仰合而笑,连眼尾浅浅的细纹都透露出温柔的意味来。
他温声道:“夫人倒是比我想得还要聪慧有胆识,原以为只有仙尊见到了我不会惊讶,没想到夫人也是如此,不错,哈哈哈真不错。”
盛千婵冷冷回道:“我可当不得温长老的夸奖。”
说完,她回头看了眼桑清衍。
桑清衍面无表情地盯着满脸微笑的温长老,手中长剑轻鸣。
温长老有问题,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不管是谁,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不留下丝毫痕迹。
寻根溯源,最容易发现的就是出现在每一起事件中的那个人。
刚好,从大婚那次的传送阵出问题,再到银霞山变故之前,每一次或多或少都能窥见温长老的身影。
当他把所以怀疑的事件一一往前倒推时,这人身上有问题的迹象便愈发明显。同样,与这人有所关联的易子钰,也被他列入了怀疑的范畴。
正是因为有了较为明确的怀疑对象,桑清衍才想借机设局引温长老露出破绽,名正言顺地处理掉他以儆效尤。
在他看来,温长老默默潜伏了这么久,不管是出于对自身实力的考虑,还是为了等待恰当的时机,在事情没有发展到最为关键的时刻,他都不会盲目地暴露自己。否则这么多年来,桑家内部早该出问题了。
上一次试探之后,他依然选择无事发生般回到桑家也说明了这一点。
然而,有些事情确实发生得很突然,超出了桑清衍的预料。
西荒率先出事,让封印被掀开了一个角,邪魔的力量大增,似乎也反过来影响到了温长老,至少让他做出了某些决断。
桑清衍不清楚他具体的计划,但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有所猜测,天魔王“厄”要脱困,桑家祖陵之下镇压的封印节点非破不可,桑温是冲着封印来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圣物的存在也至关重要。
桑清衍目光沉沉,扫过被禁锢住的妹妹,和看起来更加葱翠的梧桐巨树,心念急转。
桑如焰成了人质,这让他有些顾虑。
像是看出了他在思考破局之法,又或许是不满他的平静与沉默,温长老笑吟吟地出声打断了短暂的静默,亲切地邀请他们入座。
“许久未见,夫人和仙尊不坐下来喝杯茶吗?”他转动着手中的茶盏,眸光幽幽,“或者,仙尊不问问我,这是为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嗯,反正很快就会揭秘了,就先不剧透了
可能是一个小小的反转吧(摸下巴)
第115章 “那么,你究竟是谁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从前是家中幼子,行三,亲近之人因此多称呼你为温三。”
桑清衍没有接着温长老的话反问, 而是平静地另起了一个话题。看着对面笑意未变的从容模样, 他淡淡地说了下去:“又或者,应该叫你……温三郎?”
提到这个称呼之际,温长老的笑意终于收敛了一分,眼角浅浅的细纹仿佛被看不见的双手磨平,眸光渐渐冷却下来。
他的反应以及“三郎”这个熟悉的称谓, 也让盛千婵的记忆瞬间拉回到了曾经见过的某个场景
春夏交替的庭院之中,被繁花簇拥的黑发青年,一袭月白色长袍儒雅秀气,长身玉立,循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眼含笑意转过头。
那人比花娇的少女跑得飞快, 长长的发丝在空中划过飘逸的弧度, 明艳的小脸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一往无前地奔向青年的怀中, 只留下犹如银铃般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三郎……”
就是这个称呼。
盛千婵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她在记忆深处找到了熟悉感的来源。
误入桑家祖陵的时候, 她曾无意间触碰了那里的神念残影。这是死去的桑家族人所留下的执念与记忆片段, 她当时一不小心同时触发了太多的神念残影, 倒霉地陷入昏迷, 被迫看了无数桑家秘辛。
就在无数的记忆片段中,恰好就有这么一幕青年与少女相见的唯美画面。
可惜, 那时桑清衍担忧她的安危, 唤醒她的时机不太凑巧, 刚好卡在只看到青年一双眼睛的时候,根本没能看见全脸,导致她对此怨念颇深,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一幕场景的后续。
但祖陵的神念残影无数,想要在光点海洋中找出具体的某一个人的神念残影,无异于大海捞针。
盛千婵后来也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机会去祖陵,这事就不了了之放到了现在,除了闲暇时和桑清衍聊天,她会提起这事跟他“算旧账”之外,她几乎已经把这一段经历压到了脑海深处。
此时冷不防听桑清衍提起这个让她念叨了许久的名字,盛千婵的回忆也开始了自动播放。
或许是这个称呼终于有了对应的人选,停留在她脑海中,青年含笑回眸的场景,也开始自发运转了下去。
盛千婵眼看着青年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双好看的眼眸盛满了柔情,一边说着“慢点,小心些”,一边将脸转了过来,而后身体也转向少女,将飞扑而来的少女轻而易举地拥入怀中。
他抬起头,那张脸在盛千婵的脑海中顿住,当时没来得及窥见全貌的长相逐渐开始补全。
眉眼虽然远比现在年轻,但五官却与对面的温长老如出一辙。尤其是他身上那股温和优雅的气质,不论间隔多久,都始终如一。
盛千婵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温长老的脸上。
现在她可以肯定,这些画面不单纯是她的脑补,而是这个“三郎”的确就是他。
身旁,桑清衍显然知道的内幕比她更多。盛千婵侧头看了他一眼,想起他解释过的画面中那名少女的身份,大脑迅速将前因后果梳理了出来。
如果是为了桑常曦,以她所看见的画面而言,温长老的确有怨恨桑家的理由。
像是验证她的猜想一般,桑清衍接着说道:“你虽是桑家分支,与嫡系关系离得极远,但你从小展露出了惊人的天赋,被选拔进家主亲卫的培养队伍里,与当时的两位桑家嫡系一起长大。”
“其中一个,就是桑常曦。”
从身份来说,这也是桑清衍的曾祖母。
然而,在他祖父出生前,这位曾祖母就已经去世了。他又是跟着父母出生在桑家之外,连祖父母的面都没有见过,跟桑家的长辈实在谈不上有多亲切。顶多是在知道那些阴暗的历史后,对这些与他血缘相近的亲人抱有一丝同情而已。
桑清衍并没有避讳先人往事的意思,提起这些旧事时,连目光都没有一丝的移动,仿佛只是在讲述陌生人的过去。
早在祖陵里,盛千婵和他说起所见的这一幕场景时,他就暗自留心记了下来。
最初只是觉得与曾祖母有关的事,记住也只是顺手而为。等到后来对温长老起疑,他着重去调查了几乎被岁月尘封的历史,才发现两人原来还有过这样一段过往。
如果不是有心调查,或许整个桑家都不会有几个人知道,曾经桑家嫡系的大小姐,和一个因天赋出众被选为亲卫的分支子弟,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曾互许过终身。
桑家为了延续血脉,对嫡系的婚配看得极为重要,桑常曦的行为对那些耆老来说,不亚于在行越轨之事。所以,他们谁也不敢声张。
只是,年轻人的喜欢是藏不住的,哪怕嘴上藏住了,爱意也会偷偷从眼睛里跑出来,流露在一举一动中。
“你喜欢桑常曦,而她,也同样喜欢你。”桑清衍叙述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如果不是可以肯定自己的调查结果不会出错,桑清衍其实也很难将久远到只有一个名字留存下来的曾祖母与眼前看起来仍十分年轻斯文的温长老联系在一起。
只看温长老的外表,他仿佛也没有多大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的模样。
可对照他的任职时间仔细挖掘,可以发现,他其实已经在桑家不显山不漏水地待了很多年,不仅资历也在桑家排得上号,成为长老更是已有数百年之久。
而这一切,其实很难从他的外在表现观察出来。
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修为着实很高,境界也在桑家算得上第一梯队。修士的外貌与修为息息相关,比起号称永葆青春的红颜丹,实力才是维持一个人外貌的最佳办法。
桑清衍想到调查来的信息,再看那张几乎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痕迹的秀雅面孔,心道果然是当初连老家主和无数长老都惊叹过的天赋,要不是出了桑常曦这档子事,或许他才是如今桑家的战力第一人。
“但你们也知道,以你们俩当时的身份,在桑家不会有任何结果。”
桑清衍淡然地说着,他的语气越平静,对面的温长老就越显出一丝阴冷来。当桑清衍将他和桑常曦的关系清清楚楚地点出来时,一直在他手中转动的茶盏也终于停了下来。
桑清衍看在眼里,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仿佛在背资料一般,依旧看着他说道:“后来机缘巧合,你得到了前往天元学宫求学进修的机会。恰好当时,桑常曦也一起去了学宫,你们拥有了相当长的独处时间。”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易逝。”
“再后来,桑家再也没找到合适的蕴灵体,为了繁衍纯血后代,还在天元学宫求学的桑常曦被族老们勒令回家,与她的哥哥,另一位桑家嫡系成婚”
精致小巧的茶盏无声地在温长老手中化作了齑粉,他扬起一丝冷笑,眉眼间的温和化作了阴冷与怨憎,直视着桑清衍,皮笑肉不笑地说:“不愧是仙尊大人,将这一切都调查清楚了,想来之前不曾声张,也只是没有切实证据,想引我主动露馅吧。”
他敲了敲桌子,像是夸奖,又像是嘲讽般说道:“倒也的确是你的作风。”
桑清衍不以为意,敌人的话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他依旧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看来你承认了。”
“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分别?”温长老任由茶盏的粉末从指缝间流逝,目光带着怨毒,“你既然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什么,那想必你也想知道我想做什么。”
不等桑清衍和盛千婵说话,他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五指曲张,映着头顶被黑影侵蚀的昏暗日光,像是在观摩自己手上的血脉流动一般,目光专注而又认真。
“我一直在想,四大圣灵的血脉传承那么肮脏,恶臭,令人作呕,就只是为了封印九洲地下的天魔王,这真的值得吗?”
“四圣血脉真的应该存在吗?这么恶心的东西,难道不应该消失在这个世间吗?”
他说着,脸上似乎又在这时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表情,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他微微仰起头,张开双手,像是在拥抱流动的微风,语气感慨地说道:“四圣将祂称为‘厄’,认为祂就是黑暗,可是四圣真的给人间带来光明了么?”
“与其让这些肮脏的血脉继续流传,继续带来不伦的悲剧,让无数人成为所谓世间安稳的牺牲品,那让黑日重临又有什么不好?”
他收回手,重新按在石桌上,嘴角和眼眸中露出血腥的笑意。
“四圣血脉,都得死!”
就在他话音落下,五指攥紧成拳的瞬间 ,盛千婵也发出了一声惊呼。
“小心!”
其实修为最低,最该注意安危的人是她,但看见变故发生的那一刹,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了桑清衍。
好不容易在扶桑伞下重新稳定下来的桑家秘境又一次剧烈晃动了起来,仿佛来自远古的不知名巨兽般的沉闷咆哮在地底下传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动静,推动大地再一次开裂。
在地面一道道崩裂的痕迹中,盛千婵隐约看到有一些赤红色的小光点冒了出来。
她稍稍恍惚了一瞬,似乎还听见了潮水的声音。
不,不是幻觉!
桑家祖陵正在被未知的力量推动着冲破地面,有人想要将它拉到外界来!没错,封印,是为了祖陵地宫镇压的那个封印!
被桑清衍抱着飞到半空的时候,盛千婵看见了眼前疮痍的景象,也顿时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但很快,她就分不出心神想其他的事情了,因为她看见了更为惊奇的一幕。
桑清衍再次执剑斩向了坐在石桌边的儒雅男人,然而这一次,胜券在握的温长老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借助梧桐神树与圣物的联系,引发那种神奇的防御效果,而是被这一剑刺了个正着。
长剑穿过他的胸膛,让他带着血色意味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桑清衍盯着他,神色却不见轻松,反而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深究,他眯了眯眼,平静的语调终于有了轻微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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