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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退戈)


还以为是自己不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坦然变色,当即两手高过头顶,缩瑟着求饶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将军饶命!我哪里有替那帮贱民欺瞒的理由?我对将军不曾有过半分不敬!”
王道询被他这胆裂魂飞的反应所取悦,当是无聊下的一场逗弄,收回了剑,笑着问道:“有这样快吗?”
小妖吓得连疼都忘了几分,回道:“比这快。”
王道询惊诧:“比这还快?”
小妖一句“比这快得多”在嘴边滚动,到底没敢直说,因对他这番恐吓也怀有怨气,便添油加醋地描绘倾风的刀术,似乎能借此拼补出零碎的尊严:“快到小人没眨眼,对方已将师兄给杀了。当时师兄离她尚有一丈远呢,谁都没看见她是怎么动的手!”
小妖说得口干舌燥,精神高度紧张下,思维越发敏捷,不带停顿地补充道:“她该是个有来历的人,问我是否知道她是谁。误以为我是奉命来杀她的,想要杀我灭口。若非是我反应快,立马猜中她想法,只怕她动动手指,就要拧断我的头!”
“嗯?”王道询眯着眼睛道,“如你所说,她的确不是冲着我昌碣来的。能留你小命,说明也不愿与我昌碣交恶。可为何要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妖王的部属自不必藏行匿影。
而谢引晖的那座人城,断不敢如这般露出半点口风。更没什么交恶的说法,本就结着见面便要厮杀的血海深仇。
唯有九尾狐那边的大妖有这等可能。
小妖脱口而出道:“或许是少元山来的,否则藏进主城里,不是更安全?”
王道询的思绪被他打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妖眼珠滴溜溜地转,歪着头说:“总归她绝不是那些寻常跑江湖的人!将军有所不知,她连随身的扇子都是用纯金打造的,还随意赏给了照顾她的人奴。人奴拿着金扇,何异于抱薪救火?可见她是个身居高位,不明疾苦的豪绅权贵。”
王道询问:“扇子呢?”
小妖讪讪道:“被我师兄拿走了。尸首现下还在村庄里。”
王道询问清楚经过,权衡片刻,决定亲自去探探对方口风。于是将小妖丢在原地,领着队伍继续前进。
远远瞧见村舍,他便将兵马留在村外,叫众人听候自己差遣再做行动,独自走了进去。
正是青天白日,村庄内竟家家闭户,行人断绝,唯有几只乌鸦栖在老树上,发出长长的啼鸣。
王道询心中的戒备拉到极点,单手按着剑身,沿主路小步往里走。不多时,看见了横躺在地上的小妖尸体。没几步,又见到被绑了手脚,脸颊红肿得看不出面容的阿彦。
王道询环顾一圈,走到阿彦身前,用鞋尖轻轻踢了踢,见人半死不活,不再理会。
对面那间老旧院门像是就在等着他来,适时推开。一妇人唯唯诺诺地走出大门,短短几个字,跟筛糠似地抖个不停:“这位将军,请回吧。”
她说完巴巴地望着王道询,一副要哭出来的窘迫模样,眼中还闪动着求助的目光,像极了受制于人。
王道询不由将那小妖修饰过的形象又往上补足了三分。觉得这人果然来历不凡,毫无征兆地劫持了整座村庄。若非太沉不住气,城中守卫至今一无所觉。
王道询两手抱拳,对着前方院落略一躬身,温和询问:“不知是哪位先生游历至此,有失远迎。先前手下人无状,冒犯了先生,王某特意前来赔罪。”
他说完时,倾风刚被人从睡梦中摇醒。
梦里杀气弥天,全是刀光剑影,倾风沉浸其中,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上京。睁开眼后见到几张陌生的面孔,一时回忆不起是谁。等彻底醒过神,已错失了应答的时机。
她从床上下来,抓过一旁的长刀,默数着失速的心跳,叫自己迅速冷静。
王道询等了等,见对方静默,试探地朝前走了几步。
门口传话的妇人朝他用力摇了摇头,表情看着很是畏怯。
王道询走到门前,声音放得更低了,一掌按上门板,柔声说道:“先生远道而来,便是昌碣的贵客,理该款待。还想请教先生的名讳,随在下入城一叙。”
不等他推门进去,里头先传出一道冷淡的声音:“我来贵宝地借条路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隔日便走。”
王道询叹道:“在下绝非催促,怎奈昌碣近来实不太平。少元山上异动不断,妖境国运复苏,引来不少心怀叵测的匪徒。昌碣不过边地小城,缺粮少食,人力寡薄,能存于今日全凭谨慎,还请先生给个明话,叫我与主子也能有交代。”
他手上用力,往里推了推,里面一股力道顶住了门板。
王道询眸光微沉,疑窦丛生,犹豫片刻后将耳朵贴了上去。
边上的赵余日用力抠着自己手指,一颗心几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而在一门之隔的屋内,数人合力靠着门板,额上冷汗淋漓,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多喘。
察觉到朝里推来的动作越发强劲,木板随之发出将要崩裂的声响,众人四肢百骸里更是流窜起一股冷意,将他们手脚冻得僵硬。只能转动着眼珠,无望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倾风。
“我来此地寻人,遇到了几个仇家。”倾风解释了这一句,装作极不耐烦的语气道,“与尔等无关,少来多管闲事!”
传闻狐族的小公子走失多年,狐君常年派人来少元山附近寻找。这话倒是对得上。
王道询收回了手,缓声问:“若是寻人,还是在我昌碣的地界,先生为何不来找我主相助?”
倾风摆摆手,示意几人退开,反问:“你说呢?”
王道询谦卑地道:“在下不知。请问先生是奉谁的命来?”
“我族受道于白泽,天下哪里不可去?途径此地,还要向你报备,受你盘问?”倾风学着狐狸的语气,暴躁道,“你少来与我说什么废话!再多嘴几句,我就把你身上的毛全给拔了,挂到村口的树上!滚!”
王道询立马致歉说:“原来是狐君!多有叨扰。在下这就退去了。”
他嘴上这样说,俯身恭敬作揖,右脚抬起作势要后撤时,手掌却猛地向前一推。非要亲眼一见才肯相信。
门板被气劲轰开,倾风手中刀身霍然卷动,带着数道纵横的刀光自缝隙里飞了出来。
早防备着他会发难,可真见到这人如此难缠,还是禁不住慌了一瞬。
倾风厉喝一声掩饰:“大胆!”
王道询匆忙后撤,连退数步。
斜斜拉开的刀光每一记都落在他脚尖前半寸,叫他惊险躲过。
王道询当是对方刻意留了情面,当即半跪在地,低垂着头,好声讨饶道:“先生息怒!还以为是有贼人敢冒充狐君,恼怒之下出手试探,不料原来真是狐君!”
九尾狐看不惯昌碣奴役人族,又不喜纷争,与昌碣一贯没什么往来。
普通妖族或许分辨不出九尾狐的妖力,可王道询巡卫昌碣多年,曾与前来寻人的狐族见过数面,对他们的妖力有些了解。
当下立即察觉出,这竟是极为纯正的九尾狐妖力。
难怪性情如此张扬!那根根桀骜不驯的逆骨,不愧是上古大妖的传承!
王道询心中千回百转,忖量道,昌碣城临近少元山,能在这里将九尾狐正统血脉打伤的,恐怕得是妖王的部属了。
那她留在人奴的村庄,倒是合理,比城中安全。
自己这样的小卒,两边都开罪不起,由得他们鹬蚌相争,当不知情,切莫坏了她的好事。
王道询本以为顶多是只普通的狐族,一阵后怕,头压得更低,告罪道:“扰了狐君修养,实乃罪过。这就带人退下,近几日不会再来这村庄。请问狐君还有什么吩咐?”
倾风心中震撼不比他少。猜过狐狸在妖境会有点地位,想借他威势一用,却没想到如此有效,手指摩挲着白泽的妖力碎片,怕对方久留看出端倪,只想尽快打发,冷声喝道:“滚!”
王道询此刻巴不得听见这字,高声应道:“是!”拜了一拜,躬着背倒退着离开。

(那小疯子,会不会像救陈冀一样地跑来救他)
早知道狐狸身份如此煊赫, 倾风就是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也给带到妖境来。那现在也不必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三十六计都转了个遍, 就为了唬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
倾风自嘲一笑,收了刀,要将它归鞘。无奈那刀身颤得快要连出虚影来,好半晌进不去。倾风长长吁出一口气,极有耐心地没砸了它。
赵余日走过来,直接拿手捏着刀片将它送进鞘里, 随即抬头冲倾风一笑。
她脸上的红肿稍稍消下去一些,可一只眼睛还是睁不开,叫倾风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原先长什么模样。
这牵强的一笑里,忐忑、愁苦、殷勤,各占了三分江山,从清透的瞳仁里映出来。
她刚动了动嘴唇,倾风先开口道:“我要走了。”
边上噤若寒蝉的几人一齐叫出声来:“什么?”
倾风知道他们可能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狐君,盼着她这大人物能留在村里为他们镇镇场面。
可惜,先不说她扯出来的这张狐皮是假的, 纵是真的,昌碣城也未必如表面那么尊崇狐族。
国运复苏之后, 六畜兴旺,就连这疏荒的边地也要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她要是昌碣的城主, 这段时日怕是得彻夜难眠, 草木皆兵。此时闻讯九尾狐主家的人悄悄潜入城郊的村庄, 甚至挑唆着村民杀了一个巡卫的小兵, 断然不会信她是为了找什么失踪的公子, 只会将她当成是悬在喉间的一把利刃, 时刻想要了她的命。
她尚且无力自保,留在这里,反会连累了村里的人。
“方才那个妖族分明疑心太重,不会真的就此离去,多半还会再派人过来窥探。若是叫他们察觉我重伤未愈,许会拿我去讨好我的仇家。”倾风没解释得太细,一段话说得有气无力,“我走了,他们不知我深浅,才不敢拿你们如何。你们就当自己是被我挟制威逼,什么都不清楚。”
众人发钝的脑子思考不了太多,听她这样说,便觉得有点道理。
高深的阴谋分析不出,最基本的情理还是懂得的,知道倾风对他们无害,两次都是想救他们。
赵余日挽留道:“吃、吃顿饭再走吧?”
才不过几天而已,倾风本就纤细的身材又削瘦了一圈,看着身上连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了。两次从昏迷中醒来,都没吃上一口热饭。
赵余日说完,又想起家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了,只能去边上找邻里借一把。煮个糊汤,再加把野菜,不知道倾风吃不吃得惯。
她丈夫听着就要出门去找,倾风拦住了他,说:“不用忙了,我现在就走。等他日后反应过来,围了村庄,我只能被困死于此。”
赵余日跟着她走到门边,满心惭愧地问:“要是林先生回来?我该怎么跟他说?”
“就说我去昌碣城了。”倾风顿了顿,道,“他知道怎么找我。你不用送。”
倾风抱着长刀,抬手示意赵余日留步,走到门外,偏斜的日色恰从对面斜照过来,她在刺眼的强光中身形一晃,迅速躲到阴影处,沿着村舍间的小路朝外围的篱落靠近。
倾风猜的没错,王道询现下忌惮她狐族的身份,不敢触怒,只留了几名小兵分散游离在村庄外。
倾风避开那几处巡卫,从角落偷溜出去。
到了村外,看着一片陌生的苍茫景色,转了两圈,发觉东南西北四方皆同,天长地阔无处可去,不由生出种寂寥无依的孤苦来。
漂泊异乡,苶然衰颓,无一檐角庇护,却连唯一认识的林别叙也不见了踪迹。
倾风右手被刀身的重量带得无力下垂,心不在焉地想,林别叙该不会还在少元山吧?
少元山她是去不了的,昌碣的主城该是建在西面。她不如就在两地中间等,总能等到什么人。
倾风舔了舔嘴唇,腹部的五脏庙饿得敲锣打鼓,感觉血液要被毒辣的日头晒干了。还没走多远,身上那点维系着的力气就要倾泻一空。
她定下神,耳边隐约听见了涓涓的水流声,似乎正离她不远,便拿长刀做拐,杵在地上,几步一停地艰难找去。
春日已尽,人境的红英都要凋谢了,妖境才刚因生机出现一片慵倦的春景。
路边本该光秃秃的荒地上多出了一片毛茸茸似的野草,其中间杂着几朵野花,开得很是憔悴。
小小的一朵,白色花瓣刚舒展开,就蔫蔫地收拢起来,边开边落。临近溪边,才受水气浸润变得繁茂几分。
倾风意识昏沉,单薄的肩膀左摇右晃,走到溪边时,视野中的光线已黯淡下去。
她用手捧着喝了两口水,没有因此清醒过来,反在那舒缓的水流声中越发疲困,最后随那西沉的斜日一同倒了下去。
刀身脱手砸入水中,溅起一片银白的水花。
河流环绕着崎岖的山线,往窈深的谷底流去,山壁上几块碎小岩石随着行人的跑动滚落水中,嘈杂声一晃而过。
水中残阳落尽,夜色弥漫至苍碧的山林,朦胧雾气中的几盏妖火变得醒目,压过了半轮皎洁的月影,环绕在一棵古木下。
林别叙站在枝头,衣角沾着树皮上的青苔。不复往日的清贵模样,好在一身从容的气派撑住了脸面,没叫他显得太过狼狈。
下方的大妖仰着头,语气不温不火,劝道:“林先生,下来吧,您总不能一直留在山上。几日没吃东西了,多少该下来喝口水。主上请您过去做客,都城再不入您眼,也比妖力冲涌的少元山好。”
林别叙被他们追了两日,也是累了,半靠在树干上,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请我回去做客。”
大妖一板一眼地答道:“主上说了,不必知道您是谁。”
“那你怎么不上来抓我?”林别叙手里没把扇子,颇觉得不自在,“你要我主动下去,我心里总有点不痛快啊。”
大妖:“主上说了,全须全尾地请先生与我们回去。不能对您动粗。”
林别叙低声笑说:“请我回去容易,可想要我全须全尾,这就要看我了。”
大妖头回见到有人在他面前拿自残相胁的,但见惯了世面,还能面不改色道:“主上还说了,不必听先生说的话,更不能应您所求。先生想做什么我拦不住,您若非要将自己饿死在树上,我带着您的尸首回去,也算是不负所托。”
林别叙叫这泥古拘方的人给气笑了,背靠着坐了下来,用手挥开面前一丛杂乱的枝叶,眺望着天涯无尽,渺远疏星。
下方的大妖见他无意配合,也不强求,招了招手,叫手下们原地休息,陪他干耗。
不多时,林别叙衣袍翻飞,跳下树来,坦然地对他道:“我饿了。我想吃肉。如果有杯温酒,就更好了。”
那大妖站起身,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林别叙惊道:“你真要把我饿死?”
大妖张开嘴,又是那句令人头疼的话:“主上说了——”
“你不必说了。”林别叙打断了他,“禄折冲那张嘴太不会说话,你也把嘴给我闭上,否则难保我不打你。”
大妖固执地把话说完:“主上说了,先生吃饱就会生出逃跑的心力,不如先让您饿上三日,再给您一点吃食。不过先生放心,抵达都城之前,您一定不会被饿死。”
他让开位置,朝前一指:“先生请。”
林别叙摇头叹道:“真是倒霉。自打遇到倾风师妹后,我就没遇上过几件好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后那排繁茂树影忽然无风自动,树叶婆娑摇晃,野草低伏,似有什么危险之物藏匿在黑暗深处。
一众妖兵立即抽出长刀,戒备地对准虚空。
大妖沉着脸上前,将部属的刀尖压下,对着前方敬畏一礼,放低了姿态道:“请赵先生莫要插手此事。龙脉因白泽被压制,您该也受其牵累,我主亦不愿再惊扰少元山,不过是请林先生回去做客,问些事情,何故相碍?先生觉得呢?”
林别叙回身抱拳道:“不必劳烦先生相救,我只出得起一个忙的价钱。您去找她吧。她要是……”
林别叙话音稍顿,想那小疯子,会不会像救陈冀一样地跑来救他。还是头也不回地独自走了。
想必是不会吧,毕竟是桩折命的买卖。她担着剑主的大任,苟延残喘也该等着时机爬回人境去。
自己白白说这一句,倒是显得自作多情。
林别叙低下头,说:“她要是好了,告诉她,往北面走,去投奔她的好师叔。往后的路我就不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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