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重景擦了擦脸,严肃道:“你这样不行,你也得改,不然总有一天你会被人打死的。”
禄折冲对着他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白重景不哭了,蹲在地上,满脸委屈地说:“我想去少元山找我爹,他肯定去那边打仗了。”
禄折冲呵斥道:“不许去!等你翅膀硬了再说,现在好好留在这里当孙子。”
白重景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在这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地方,唯一信任地人只剩下禄折冲。
不到晚间,少元山的那股红雾便浩浩荡荡地刮到了这座偏远的城镇。
本就乱成一团的小城,愈发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禄折冲这才察觉出不对,带着白重景想要逃离。
禄折冲的真身不过是只普通的小妖,虽然体魄比白重景要雄厚些,但论血脉天资到底是薄弱,完全挡不住那浓重戾气的侵蚀。
随山脉吐息席卷而来雾气又蔓延得太快,禄折冲撑着口气,还没逃到城门,人已经快不行了。
他七窍流血,终了膝盖一弯,重重摔到了地上,剩下一点力气,推着白重景让他自己跑。
那些惶恐逃难的人看不见地上的两个无辜孩童,失去理智的成年人横冲直撞地从禄折冲身上踩踏而过,白重景只能用身躯拼命遮挡,哭喊着大叫道:“走开!走开!滚开!”
这个平日畏首畏尾的小童,这回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猛,龇着牙冲路人发狠,可惜无人在意他的狠辣。
禄折冲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咽下喉间不住涌上来的血,声音沙哑道:“你还不走?去找你爹吧。少元山出事了,他肯定不在少元山,你往反面去找。”
白重景将他架起来,背到身后,大吼着道:“你骗我!我爹才不会丢下我!”
禄折冲轻声笑道:“你这么笨……”
“我是笨!”白重景泪流满面,哭得撕心裂肺,控诉道,“所以你们都巴不得丢下我!混蛋!坏透了!”
禄折冲不说话了,头软绵地垂了下去,下巴一点一点地搭在他肩上。
白重景哭得越发伤心卑微,快喘不过气来,祈求道:“我以后乖乖读书,听话还不行吗?你们别丢下我一个,我害怕。”
禄折冲费劲地抬起一只手,抚在白重景的头上。意志濒临溃散,没一会儿手滑了下去,身子一歪差点从白重景背后滚落。
白重景凄厉叫道:“你别死啊!”
白重景及时捞住倒下来的禄折冲,涨红了脸,用妖力粗暴顶开身上的各路窍穴。
以往修炼总是不顺畅的地方,这回蛮力冲袭下变得畅通无阻,白重景顾不上筋脉被强行打通时的痛苦反噬,周身骨骼寸寸拔长,发出火焰燃烧时的爆裂声响。
随即高喝一声,化为重明鸟的原形,翅膀伸展开原先的两倍大,一把叼起禄折冲,带着他飞到尚未被雾气包围的上空。
羽毛眼里的鸟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在空中飞了半圈,决定还是去少元山找他亲爹。只有他爹有办法救禄折冲了。
听说山那边还有一个极其厉害的先生,什么都懂,能找到他也行。
白重景拼命铆着劲,可拖着一个比他还重的禄折冲,实在坚持不了多久。残留在他身体里的戾气也因他妖力流转加速进入他的筋脉,没飞出数里远便摔了下去。
这一摔,下方分明该是一片坚实的平地,二人却好似掉进了个无底洞。
白重景仓促变回人形,一把抓住禄折冲的脚踝,跟着他一起坠向漆黑的渊洞。
光线一明又一暗,交替后显露出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色。
天空是绿色的,四面都是生意盎然的植被。
白重景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身体落在一片柔软的大叶子上,被托住后往上失重地弹了起来,大脑发沉,再抵不住疲倦地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禄折冲刚好也醒了,叶片面前站着一排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围在他们身前观察他们。
“喂!”出声的那个少年看着比他们要小一点,脸上写满了桀骜不驯,两手叉腰,居高临下地道,“又是新来的啊?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见白重景一直呆头呆脑地坐着,冒着傻气,长相又可爱,伸手要去抓。禄折冲下意识以为他想打人,大手一挥,粗暴将他推开。
那少年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定定看着禄折冲,嘴角往下一撇,脸色迅速沉了下去,随即在禄折冲略带惊恐的眼神里,失声痛哭起来。
呼天抢地,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委屈告状道:“他打我——这个人打我!他欺负人!”
禄折冲愣住了。白重景也没反应过来。怎么有人比他还会哭啊?
二人对视一眼,从没见过这阵仗,都有点慌乱,一个头两个大。
边上一帮孩子还在煽风点火:“好哇!你们把他弄哭了!”
“好不容易才哄好的,这个爱哭鬼,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你干嘛打他啊!他又不是坏人!他只是个没用的狼崽子!”
更有几个孩子脖子一仰,跟着放肆哭了出来:“哇——!”
“爷爷——怎么办啊!”
现场乱成一锅煮沸的粥,底下都烫得焦黑了。
白重景赶忙上前扶起少年,那少年不肯,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将连日来的担惊受怕都借机发泄出来。
禄折冲不会安慰人,只能生拖硬拽,让他站起来,拍拍他的屁股,闷声闷气道:“对不住,你别哭了。”
一个小姑娘站出来说:“你别管他了,让他到边上自己哭去。”
禄折冲如蒙大赦,长舒口气。
少年睁开一只眼睛,见禄折冲果然不管自己,白重景也只会笨拙地在自己面前打转,哭得更激情了。
“不许哭!”小姑娘大步过去推攘了他一把,“吵死了!再哭自己去前面!”
少年有点怕她,抽噎着收了声。自己埋头走到一边,坐在一棵树下,捂着嘴委屈地哭泣。
白重景被他这模样弄得更为愧疚,连爹都忘了,手足无措地跟过去,靠到他身边,抱着他的肩膀小声安慰。
禄折冲发现身上的伤势已痊愈大半,筋脉中的戾气也不见了,按着自己胸口,这才有机会问:“这里是哪里啊?”
那小姑娘低垂着头,伤怀地道:“少元山没了。”
禄折冲懵道:$1!?”
小姑娘说:“少元山没了。这里是跟龙爷爷关系很好的一棵树的大树洞里,龙爷爷生病前把少元山的小妖们都救了进来。你们两个来得及时,龙爷爷接了你们一把,差一点就不行了。”
禄折冲虽然有在求学,可到底是乡野出生,见识浅薄,从没人与他分析什么天下大势,自然不大清楚少元山的状况,因此听得一头雾水。
他抓了个细节问:“你们龙爷爷呢?他是谁?他在哪儿?”
小姑娘说:“龙爷爷就是少元山啊,我们怎么叫他他也不回,可能已经死了。以后少元山就剩我们这些妖了。”
她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中水光闪烁,也要跟着水漫金山。
禄折冲头疼,忙道:“别哭别哭!你们龙爷爷是怎么没的?”
(像他这样的蝼蚁,连抬脚迈步的机会都没有)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带着颤抖的哭腔回道:“我不知道啊。”
“我知道我知道!”蹲在树下默默哭泣的少年一抹脸,高举着手,献宝似地跑过来说, “我偷听那个在山上闭关修行的先生说过!”
众人都看向了他。
少年顶着众人的目光,抽了抽鼻子,盘腿坐到地上,惟妙惟肖地模样起来:“那个白衣服的先生就这么坐着,一手按着地面,跟龙爷爷说话, 聊什么,‘你灵智初开,尚未到悟道化形之际,生机已然枯竭。两族相屠的煞气已浸透山脉,纵我为你强行牵住一丝神识,也坚持不了太长时日。你且早做准备。’。”
“唉……”少年长长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眺望向远处虚空,“‘我亦不愿见此地万物凋敝,可山脉悟道是何其艰深之修行。若非穷途之际, 我也承受不住违逆天道的反噬。’。不知道龙爷爷说了什么,先生又说, ‘许是你我杞人忧天,届时不过悄然消亡也不一定。倘若真到无可转圜之境, 我会亲自挑选剑主, 斩断龙脊。可是可惜了, 少元, 你苦修数百载, 毁于一朝。人心实不可测啊。’。”
白衣人对着竦峙千峰长长喟叹一声:“就如此吧……”
满地银白光色如寒霜铺就, 高耸春木疏影相叠,虚影所指处天长地阔。叹息声如林风久久回荡,最后才消散于清风明月之间。
少年说完,发现无人应和,挠着头道:“我讲得还不够清楚吗?”
小姑娘奇怪问:“你偷听怎么没被他们打?”
少年气愤道:“干嘛打我?先生人可好了,他还冲我笑了!只有你才欺负人!”
小姑娘亮起了手中拳头,少年心下发憷,站起来往后退了退。
小姑娘也没心情与他计较,转了个身,哭丧着脸道:“完了,白泽先生都说龙爷爷要死了。”
白重景的求知欲总是出现在不大恰当的地方:“山脉不是还没化形吗?你为什么叫他爷爷?”
小姑娘踩了踩地面,说:“废话,这座山存在少说有几万年了,我们又都是受山脉灵气蕴养点化成形的,不叫他爷爷,难道叫他爹啊?这也太占他便宜了!还是你想叫他弟弟?你看他会不会打死你。”
白重景:“……”
白重景三两步躲到禄折冲身后。小姑娘瞪了他两眼,感觉太没意思,脸色说变就变,又开始想掉眼泪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都怪山下的那群大人!”小姑娘唾骂道,“我就说他们整天打打杀杀的做什么?少元山的山脚都叫他们放火烧秃了,不然龙爷爷也不会出事!”
被龙脉救进来的全是半大的小孩儿,没个大人看护,这个鬼精的小姑娘已经是个领头人了。
她一沉下脸,余下的孩子见状纷纷不甘示弱地开始打雷下雨,眼泪哇哇直掉。
白重景瘪着嘴,暗暗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哭了,好惹人烦啊。
禄折冲冷着脸,大吼一声:“都闭嘴!光哭有什么用?!”
小姑娘抽了口气,擦擦眼角问:“那现在还能干什么?”
禄折冲往腰间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纸包,拆开后里面是一些种子。
众人好奇地围了过来,白重景也垫着脚伸长了脑袋细看。
这些种子是白重景以前揣着瓜果过来看望他时剩下的,禄折冲洗干净后没舍得丢,本来想试着在屋后种下,可因附近埋有太多尸骨,他怕白重景觉得恶心,就先存放起来了。
这会儿种在这妖域里,不定能成活。
禄折冲在地上找了块边角尖锐的石头,用它来刨开泥土,将种子埋进去,再拿脚踩实。
“按时浇水。”禄折冲面无表情地说,“还有那些看起来很茂密的树,摘下几根树枝,插进地里,不定也能种出来。种的树越多,成妖的就越多,说不定龙脉又能活过来了。”
至于浇多少他也不知道。毕竟他没种过地。他又没有田。
“这样就行了吗?”少年脸上哭过的鼻涕还没干,觉得很奇妙,“这样我就能有弟弟妹妹了?”
禄折冲怎么知道,可实在怕了这帮爱哭鬼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于是硬着头皮道:“指不定呢?妖物化形,看缘分的。”
少年用手抠着地上的土,碎碎念地说:“少元山都快死了,没有人能再为它们点化,妖还怎么化形啊?”
白重景一把拍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脏手拍开,恐吓道:“你再挖他们就死了!种子不能随便见光!”
少年真信了,不敢再动。
小姑娘也怀疑道:“你吃过的种子,能行吗?”
禄折冲幽幽看着她:“你在嫌弃什么?”
白重景这小狗腿第一个跳起来:“就是!你在嫌弃我大哥的口水吗?!”
小姑娘也大声地回呛:“你们两个简直不可理喻!”
禄折冲将两人分开,警告地瞥了二人一眼,示意他们不要争吵,对着人头点了一遍,问:“都在这里了?”
小姑娘抬手指去:“还有的在前面。那里吵死了,嗡嗡嗡哭个不停。几个哥哥在哄他们。”
禄折冲觉得这帮小孩根本没有生活的能力,听到总算还有几个大的,松了口气,说:“带我过去看看。”
禄折冲好歹是一个人野大的,比这群没出过少元山的小妖懂更多东西,教着他们怎么搭房子、怎么煮饭、怎么制作工具。
忙了一整晚,一群小孩儿都睡了。
禄折冲随意吃了点野果,不喜欢跟那么多人睡在一起,找了个人少的清净地,也困得躺下。
睡了没多久,感觉身前站了个人,意识昏沉地睁开眼,才发现是白重景。
禄折冲看他一脸便秘的模样,想了想,说:“你不是拉屎都要带上我吧?”
白重景耷拉着脑袋,嘴唇嚅嗫,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禄折冲:“说!”
白重景被他吓住,打了个激灵,病恹恹地道:“我想出去找我爹了。不知道他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他如果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禄折冲说:“我没有爹。”
白重景说:“我没有娘。”
禄折冲说:“我也没有娘。”
白重景静静看着他。
夜间的露水一滴滴从叶子上滚落,久到白重景以为不会有结果了,禄折冲翻了个身,说:“睡醒了陪你出去。”
白重景心头一喜,可喜悦没维持多久,又变得沉甸甸的,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惆怅。“嗯”了一声,跟着在边上躺下。
天亮之后,听说两人要离开,一群小童依依不舍地围着他们,劝道:
“这个树洞非常大!靠自己出去你们要走很远的路!”
“外面现在很危险。你们不就是从外面躲进来的吗?”
“为什么要走啊?外面的人那么坏!”
“你们留下来吧,大不了我们都认你做大哥!”
一张张小脸说得白重景都犹豫起来,禄折冲兀自一招手,沉冷地说:“走吧。”
白重景深埋着头,快速跟上。
他抓了下禄折冲的衣角,小声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禄折冲说:“一直走,总能走到头。”
出去的路不知是不是被龙脉下过禁制,走得越远,道路越是陡峭。妖力也使不出来,只能依靠步行。
白重景哪吃过这苦?很快便体力不支,累得瘫倒。走过一条向下的斜坡路时,一脚踩进被杂草遮掩的坑洞里,腿骨摔折了,脚上肿起来一大片。
他咬了咬嘴唇,到底是没哭出来,疯狂用袖子抹眼睛,将整张脸的皮肤都抹得通红一片。
禄折冲一声不吭,将他背了起来,继续在崇山峻岭中穿梭。
两人走了不知有多久,看着两旁树木有所变化,可始终没出这片绿色的天幕。
禄折冲也渐渐精疲力竭,脚步慢了下来,折了根长长的树枝,在地上支撑着行走。
白重景愧疚地道:“对不住大哥,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只是太想见我爹了。虽然他总是打我,下回见面我也要打他,他怎么能把儿子给丢了呢?”
“你的勇气,就是跟你爹撒泼啊?”禄折冲笑了笑,吃力地说,“跟你无关,我自己也想出去。”
白重景垂头丧气道:“你不用安慰我了。”
他听着禄折冲短促的呼吸,极目望去,还是前路漫漫,根本看不见尽头,眼中热泪翻滚,一咬牙,故作释怀地道:“算了吧,大哥,我不想走了!外面那么危险,我爹又那么凶,干脆叫他一个人过去!谁让他平日老打我,活该没人送终!”
禄折冲身上的衣服近被汗水打湿,全身肌肉绷紧发颤,因为蓄着力,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气短,说:“这里虽然安生,可不是我想住的地方。天下人要是都死绝了,只剩我们在这个树洞里陆沉避世,又有什么意思?”
他声音说着逐渐放低,又骤然拔高:“我看有病的不止是少元山,天下人都有病!我要出去,为这天下祛疴治乱!”
白重景认真看着他的侧脸,分辨了一下,觉得他说得是诚心,红了眼眶,跟着道:“那出去以后你做将军,我给你做小兵……不,做前锋!你指哪儿我打哪儿,我们把坏人都打一遍,问他们服不服气!”
禄折冲低低笑了两声,气喘吁吁地道:“我不做将军,做将军不够。”
白重景问:“那你要做什么?”
禄折冲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要做妖王!”
不管禄折冲想做什么,白重景都觉得他能力挽狂澜。
哪怕他只是一个血脉普通,没有天大的机缘,一辈子止境于大道之前的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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