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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退戈)


倾风打断他:“你别说这些晦气话。他们说你很快就会好了。”
林别叙试图抬起手,几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可实际只是动了动手指。他心中徒生凄怆,感觉自己或许真是死期将至。
倾风看见了,丢下湿布,两手与他合握。
二人的手指都是一样的冰凉,还有些湿润,贴在一起也取不了什么暖意。
“倾风……”林别叙嗓音干哑,低声叫道。
不甘愿也好,哀恨也罢,人总有走到黄泉路的时候。
只不过他更自私一些,与那些话本故事里说的都不一样,堪称魔怔的执念,临到此时也不能放下。
他不希望倾风释怀,不希望倾风去寻什么良人,不希望倾风在短暂地伤怀过后,便将他抛到一众苍生大义的背后。
她总有那么多的事要做。
而他不能做一个有无皆可的人。
只是绵绵而来的睡意,催送着他上路,好似拥来一阵浩瀚的沙海,要掩埋他的尸骨,原地堆起一座坟来。
他痴痴地恳求道:“倾风……往后我再不惹你生气……你心里能有我吗?”
庭院里有呢喃燕语,快要压过他含混在嘴里的这句话。倾风手心微微发烫,抓着他的手贴着额头。
窗户关着,遮蔽了外间的光色,分不清朝暮晨昏。
倾风心神一片空乏,无所依存,飘出万里由余,只能寄托于那青年所言为真。度日如年地等待,感觉过了足有一甲子那么长,手脚都僵硬了,才又听见林别叙逐渐有力起来的心跳声。
像是从鬼门关上迈过了一个坎儿,死寂的脉象也缓缓复苏过来。
倾风感觉自己好似踩在一团棉花上,如梦似幻,分不清真假,不敢出声试探,依旧石像般地枯坐着,等人清醒。
直到壮汉打着哈欠推门进来,大声招呼着道:“好些了没?”
男人走过来,粗鲁地将手按在林别叙脖颈上试了试脉搏,趁倾风动手前赶紧收了回来,说:“这不是活了吗?你怎么还一副死了人的模样?”
倾风直起身,全身的骨头随着动作“咔咔”作响,探手摸向林别叙的脸,发现他体温真的在回升,那昏天暗地的惊惧总算走到了尽头,在被各种悲观的思绪压垮前从渊底捞了上来。
壮汉看着倾风,是不大想煞风景的,只是密闭的房间里全是血腥味儿,闻得他难受,好心提醒说:“姑娘,你不去换身衣服吗?你这都快臭了。找村里的婶子借个地方梳洗一下,我这儿是不大方便。”
倾风还有些犹豫,垂眸看着林别叙,分明放心不下。
壮汉无奈说:“行了,我给你看着他,你这小娘子可真是……晚些时候我们村长要见你,你别把人给熏到了。”
倾风走到一半,折返回来,说:“那你给他也换身衣服,清洗一遍。”
壮汉瞠目结舌道:“怎么?我救了你们,还要我帮着做牛做马?”
“是你说别把人给熏到了,他比我臭。”倾风说,“何况那是你村长又不是我村长,反正我耐臭,能忍,你看着办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壮汉:“……”这姑娘,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啊。昨天还连根手指都不让碰,今天就把人整个塞他这里了。
壮汉一脸郁闷地过去开窗通风,又翻出床新被褥,想把脏了的换下。转了一圈,发现林别叙已经醒了。一双眼睛虽略带憔悴,但清亮有神,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可算是醒了!你再不醒,我都担心你家小娘子要砍了我!”壮汉放下手里的被子,揶揄道,“你家小娘子担心你得紧,总以为我要谋害你,可真是冤死我。啧啧,盯着你看了一整晚,前脚刚走。”
林别叙眨了眨眼,回忆起一些,眸中光色深了几许,温柔笑说:“我也很喜欢我家小娘子。”
壮汉忙叫停道:“少说了少说了!耳朵都要长泡了!你自己待着,我再去找人给你看看。”

(心里本来就是有你的。)
这村子里的人口不多, 统共加起来不过两百余人。孩子更是稀少,似乎只有进村时围上来的那几个小童。
村里人的态度倒是都很和善,或者说包容得令人吃惊, 即便倾风顶着一身狰狞血渍站在街有,瞧着不似个好人,围观的看客也未对她这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摆出任何冷脸。
倾风找了几个聚在一起闲聊的妇人,行了个礼说出自己请求。几人皆热情邀她去自己家中暂歇,并给她端来几碗尚且温热的饭食。
倾风蹭了顿饱饭,又洗了脏衣服, 忙完后顺道绕着村子的街巷闲逛了一圈。
在要出村时被一青年拦住,对方温声细语地将她劝退,说村外小径纵横交错,路况复杂,且常布有陷阱或毒障,生人不明路况,独自出去容易迷失。
倾风不知真假,可眼下也不想与他们冲突,一脸恍然大悟地道了声谢, 按捺住打探情况的冲动,转道回林别叙的小院。
回去时壮汉已不在屋内, 只有几个活泼的小童穿着开裆裤聚在门口。大大小小的几个皮猴两腿站定在门槛外,扒拉着门框不住前倾上身, 时不时伸长了脖子与里面的人说话。
倾风驻足在门口, 心血来潮, 听着几个还没断奶的小童张嘴与林别叙驳斥。
“我父亲说了, 项橐七岁就做了孔子的先生, 被后人尊称为圣公。所以哪有什么道理是因为对方是小孩儿就讲不通的?不过是你不想说。你休想拿我们还小来搪塞我们!”
几道稚嫩的声音愤怒地附和:“就是啊!”
倾风默默回味, 这丁点大的小子居然还知道“搪塞”这个词。
不知道林别叙在里面说了什么,那领头的小童很是古灵精怪,又开始摇头晃脑地说:“老子也说了,‘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已与人,己愈多。’,你就该把你知道的,都慷慨地告诉我们,不藏私才能叫自己更为富足。我们是在助你成圣!”
倾风听着听着有点笑不出来了。
怎么?不学无术在他们村子是不是死罪啊?
为什么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儿,就能在这里与人诡辩?
这回倾风听见屋里的声音了。
林别叙咳了两声,失笑道:“可是我不想成圣啊。在外面,我替人解惑,也是要收大价钱的。你拿什么来换?”
小童$1!”了一声,不满意地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村长还说你很聪明呢,是个大智者,看来也没有我聪明嘛!”
一群小儿七嘴八舌地道:“就是啊!”
“太阳都晒屁股了哥哥也不起床。这么懒的人怎么能做先生?”
“也不干活。我爹说了,不干活的懒汉早晚有一天会被外面的东西抓走!”
“哎呀!”
最挤在最前头的幼童重心不稳,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平扑在地上,摔了个结实。
倾风正要上前将他扶起,那小童自己飞速起身,一跃蹦回门槛外,惊悚地朝着后面看了一圈,确认只有倾风看见,才松了口气,对着同伴们皱眉道:“你们不要推我!不然我也把你们推进去!”
倾风想笑,这里头难道能是什么龙潭虎穴?
她走近两步,从门外望进去,就见林别叙已换好了衣服,靠坐在床头与一帮孩子煞有介事地胡侃。地上滚落着几个从门口抛进去的果子,想来也是他从几人口袋里骗出来的。
见倾风出现,林别叙视线稍稍上抬,脸上有了些许血色,静静看着她。
倾风拍拍面前那小童的脑袋,问说:“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进去聊?”
那小童一本正经地回:“我娘说了,让我别进去打扰,不然要抽我屁股!我脑袋厉害,但是屁股不厉害。”
倾风被他逗笑了:“你多大了啊?”
“你别看我小,我只是长得慢。”小童比出手指示意说,“我已经十二岁了!”
瞧着也就七八岁的模样,莫不是把在娘胎里的时间也算进去了吧?
倾风配合地鼓掌奉承道:“哇。真是厉害。”
小童很是受用,抬手擦擦鼻涕,又邋遢地蹭在衣服上,满脸的黑色泥渍不自知,振臂高呼道:“走了走了!姐姐回来了!”
随即带着一群比他更小的孩子,跟一群叽叽喳喳的鸡仔似地跑了开去。
倾风走进门,林别叙笑着道:“自少元山启蒙,受龙脉灵力哺育,是比别处的小妖更□□。”
倾风疑惑问:“这里真的是少元山吗?”
“确实是少元山的妖力,不过我从未来过此地。稀奇。”林别叙注视着门口,眸光闪烁了一下,也有些许的迟疑,“而且那几个小童,全都有大妖之资。”
倾风着实是吃了一惊。
“他们是妖啊?”她顿了顿,又说,“大妖不值钱了?”
林别叙说:“连你也没看出他们的真身。小小年纪,是有了不得的道行。”
倾风备受震撼地点头,坐到床铺对面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屋外树荫匝地,满院萦绕着花草清香。
外间的吵闹声随着小童的奔跑时远时近,将室内流动的光色拉得幽静而绵长。
两人一时间都没作声,只是各怀心事地沉默。
林别叙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放低了声音问:“你在想什么?”
倾风明显有些魂不守舍,目光没有焦距,在投入地思考着什么难事。
林别叙刚从她脸上看出些苦大仇深的意味,心中黯然一叹,斟酌着要说点什么,又见倾风变脸似地一扯嘴角,脸上扬起个春光灿烂的笑容,拖着尾音叫道:“别叙师兄啊……”
林别叙:“……”
倾风忍俊不禁,一句话笑颤了音:“别叙师兄是什么时候心里有我的?我怎么不知道?”
林别叙愣了愣,轻声问:“你是在笑话我吗?”
他喉结滚动,有种心头发冷的错觉,因她这不算认真的态度,本要维持住的淡然神态有略微的崩裂。
他想着倾风拒绝也好,装傻也罢,可唯独不应该会拿旁人的真心当玩笑。深吸了口气,强行镇定地道:“昨日你还在我床前哭得……楚楚可怜。”
“那是你在做梦。床前我可没哭。”倾风澄清说,“我一到村里就遇见了那几个古怪的人,忙着与他们周旋,以防你受奸人所害,到你醒了才安心片刻,哪里能当着他们的面掉眼泪?好在你有惊无险,逢凶化吉。果然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林别叙放在被子上的手指抽搐了下,不知是因为身上血液流逝,还是这夏日太冷。
他有些与自己较劲的,非要再将一颗心捧出来,让倾风当着他面摔碎的狠绝,面色惨白道:“是吗?我以为倾风师妹对我多少有些情谊,我为你付尽心血,能换回你片许真心。”
倾风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又说:“不过,你要是真死了,我不会只是为你抹两滴眼泪,更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什么短暂伤怀片刻就把你抛之脑后。说得好生轻巧,当我是个多冷酷的人。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林别叙还没回过神来。
他对世事通达洞明,偏在倾风身上屡遭挫折。被她随意几句话挑弄得心神不定,晕头转向。连最基本的真假也看不出来了。
倾风挠挠头,颇感困扰说:“你们这些人都真是奇怪,当初对我师父也是这样的偏见,觉得我师徒二人心中有大义,脚下有大道,手上拿了把剑,就跟没了血肉一样。人活着,总得有了不去的私心。”
林别叙有些呆住了。
“我心里本来就是有你的。不过我昨晚盘算了下,其实你的位置只有这么一点儿吧。”倾风比出手指,为了强调“一点儿”,两根手指快要粘到一起,笑说,“往后的事情嘛,再看吧。毕竟别叙师兄也说了,再不惹我生气了,可鉴于你以前总是哄骗我,我得先试试真假。”

(“打一顿吧,还是打一顿。我忍不了了。”)
林别叙才回过神来。心如擂鼓, 敲得他思绪起伏澎湃,脑子被烧得有点迟钝,唇角已掩饰不住地上扬。
他克制地摆出个严肃的, 或者看起来不那么忘乎所以的表情,可上涌的滚烫血液浇得他眼神都热了起来,满眼都是神采飞扬的华光,殷殷地看着她笑。
倾风歪过头,对着他的脸审视片晌,调侃说:“别叙师兄方才不会, 差点要哭了吧?”
她走过来,近距离坐到林别叙跟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活该,谁让你昨晚没事说什么遗言,吓得我……后事都给你安排好了。”
林别叙失笑说:“我也说了我不会死,是你自己不信,怎么全赖我?”
他碰了下倾风的手,后者记仇地将手抽了回去。
林别叙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轻声细语地问道:“那我喜欢你,你开心吗?”
倾风本想开个玩笑, 但见他眉梢眼尾都不经掩饰的深重情谊,一张清绝出尘的脸也变得不那么拒人千里了, 到嘴的话转了一圈, 被蛊惑着如实说道:“当然开心啊。别叙师兄长得这么好看。”
林别叙的五官被虚淡的晨色照得有些微模糊, 眼中的笑意也被融化了两分, 像池温水一般柔和。
他觉得一张皮囊没什么紧要, 不过是他活在这世上的虚伪面皮。人人看不见彼此的真心, 才要看外表的一层假象。
他多年来扮作世人眼中的君子,扮旁人心目中的白泽,只将一滩丑恶腐朽的私心都装在内里,浮泛地游览尘世,看着众生万相的剧目,暗暗也笑他们伪善肤浅。
可听倾风这样说却不生气,只希望自己真如倾风想象得那般好,是个含雪履霜,坦荡于世的无垢之人,反笑道:“是吗?”
他抬起手,凑到倾风面前,说:“我手凉。”
倾风好笑道:“你自己捂热啊,同我说什么?”
林别叙是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无赖的。就算倾风是块石头,他也要拼着玉石俱焚的代价上去敲出条缝隙来。倾风给他几分颜色,他更没有退却的道理了。要是连这点脸面也看不开,也不必再谈什么修行。
他抓住倾风的手腕,往自己面前扯了扯,再五指握住她的掌心,不容她推开。
手心里微微带点汗意,有种暧昧的湿润。
倾风看着他,少了一点平日的灵秀狡诈,笑说:“你该不会是伤到脑子了吧?”
林别叙摇摇头,贴近她,清透的声音低低道:“我这条命算是从倾风师妹手上赚回来的,这欠下的账该要怎么还?”
他还没与倾风温存几句,黑皮青年恰巧端着碗药进来了,陡然撞上这一幕,想离开又不方便,满脸尴尬地站在门口,几次转身犹豫后,抬脚用力往地上跺了跺。
倾风吓了一跳,很快恢复了冷静,若无其事地起身,做了个手势请他入内。
这回的药与昨晚不同,是刚煎出来的,质地粘稠,送过来时还在冒着小泡。
昨日林别叙疼痛难熬时,在舌尖咬出了不少伤口,喝起来有些慢。
倾风退到桌边,瞧那黑皮青年不停挪动着手脚,整个人显得焦虑不安,不由问道:“你还有事吗?”
壮汉不在,黑皮青年活似少了半张嘴,对着陌生的二人不擅说话。求助地瞥了眼倾风,不好意思死盯着林别叙,便拿余光频频往他身上扫,嘴里只简单催促说:“快点喝。怎么樱桃小嘴的?”
林别叙差点喷出来,呛得自己咳嗽不止。
倾风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笑到畅快处,按着腹部跟着戏谑道:“我们别叙师兄确实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你这药太烫了,他怎么喝得快?”
黑皮青年抬着手,恨不能上前帮他一把,说:“我要洗碗。”
倾风哭笑不得道:“我来洗就行了。你先去别处忙,到时候我把空碗给你送去。”
黑皮青年坚持说:“不行!洗完了还得锁柜子。”
倾风感觉自己的底线受到了质疑,愕然道:“我又不偷吃!”
黑皮青年:“你不吃,可村里有动物有小孩的,会乱翻东西。”
林别叙生怕他二人又聊到什么古怪的话题,抓紧喝完了,把碗还回去。
黑皮青年急匆匆地要出门,边走边嘱咐道:“你们去村头找村长吧,他在那里等你们。”
人转瞬跑没了影,倾风想找他打探一下村长的消息,也没个机会。
林别叙正色道:“走吧。是神是鬼,该去会会。”
林别叙掀开薄被准备下床。
两碗药下去,竟是真的见效奇快,已能自己走动了。他委婉拒绝了倾风的搀扶,在屋内试着走了一圈。
壮汉借他的衣服虽长短合适,可过于宽大,罩在他身上,显得他过于削瘦。分明是一件素色的麻衣,行步间的姿容,却穿出了些许长衫的儒雅。
他适应了手脚,略一招手,唤倾风一同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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