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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青梅(倾芜)


她站在客厅里摆弄自己新买的衣裙,抬手随便指了下厨房:“囡囡,厨房有粥热来吃。”
“妈妈买的礼物等会儿给你。”
“哎,怀杰你快下来看看我这件裙子穿着好不好看。”柏悦扭头冲楼上喊,她脸上的妆还没卸,穿着一件粉色丝绸裙,保养得当,天真烂漫得好似只有三十岁。
而翁怀杰西装外套都还没脱,拎着刚从二楼收的衣服,全都被雨水淋湿透了,拖在地砖上一路的尾迹。
柏悦今天先回家,坐闺蜜车子回来,走前也没和他发消息,他下班从公司开车过去,在那商场空等了半个钟等到商场人都空了也没看见她,最后一个人回来,比她晚了一个多小时到家。
回家一看,家里衣服还没收,他妻子忙着在镜子前搭配选衣服,笑容仍是发自内心的好看。
原本想提醒几句,这会儿也在看见柏悦的笑容时叹了口气,他默默把衣服拿到烘干房烘干,余光还不忘分给他爱的妻子,夸赞:“好看,阿悦你怎么穿都好看。”
这样的场景翁星已经看习惯了,母亲待所有人都热情,从小衣食无忧,沉浸在爱里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比二十岁的小姑娘还天真无邪烂漫。
而父亲又实在爱母亲,爱到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坏习惯,小脾气,对她总是纵容,待人处事上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在家里也常和她腻在一起,拥抱看书,追剧种花,但这样也就经常忽略了翁星。
翁星早已习惯这些,浑身冷得哆嗦,嘴唇发白,眼泪已经干了,眼角皮肤紧绷,她转身一声不吭地进了浴室。
洗到一半时,热水变成了凉水。
她浑身湿透裹着浴巾喊她妈。
柏悦慢腾腾摸了好一阵才过来,站在门口喊:“噢,我忘了星星,热水器出故障了,我现在喊人来修。”
翁怀杰取了眼镜走过来,他把翁星冬天穿的羽绒服带来。
外面传来柏悦和维修工人通话的声音。
“你说台风天不来修?”
“天气预报说明天台风,今晚还可以来。”
“我加钱,一千块?师傅呀你得来帮我们看看,换个时间?”
“不行早修早好,给你两千……”
这一瞬,翁星忽然觉得很绝望,是这十八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绝望。
最后她淋着冷水洗完了下半程澡,裹着浴巾出门的时候脸色惨白得逼人,她盯着柏悦,话里藏着难言的委屈:“别喊人了,每次都事后补救有用吗?”
“你不会养我,为什么要生我?”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
柏悦一霎便愣住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乖巧听话的女儿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没过几秒钟柏悦眼眶也红了,“你在怪我?”
“你是我生的,我的骨肉你反过来教训我?”
翁怀杰在一旁也愣怔了下,但在看见翁星的脸色后责骂的话还是收回去了,他沉默地把羽绒服披在翁星身上,带她回她卧室,锁门前说了一句:“星星,你今天那样说你妈妈,过分了。”
翁星抱着脚缩回床上,侧身背对门边,她看向窗外那颗大榕树眼泪止不住地流。
为什么,一切会变得这么糟。
风声呜咽,墨云翻滚外面的天漆黑一片,电线在狂风中绞缠在一块,榕树枝丫被吹断一根。
翁星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淘气玩风筝挂在树上,欺负新来的小邻居,神气地指挥陈星烈上树去给他取风筝。
陈星烈小时候长得就很好看,比女孩还好看,白净着一张脸,对人待事都很有礼貌,善良热心肠,不会拒绝别人。
自然也拒绝不了她这个小霸王的请求。
他脱了鞋爬树,生怕第一次像个野孩子,风筝挂了五六米高,他那么小竟也真的爬上去了。
踩在一根小腿粗的树枝上,他抓到那葫芦娃风筝给翁星扔下去。
翁星欢欢喜喜捡起风筝拍了拍灰就跑一边玩去了,完全没有听见陈星烈那句:“我下不来了。”
五米高,没有枝丫,小孩能一点一点爬上去,却没办法下来。
翁星沿着街道公园疯跑,带着葫芦娃风筝痛痛快快玩了一下午。
而陈星烈则孤孤单单地蹲在那五米高的枝丫上蹲了一下午。
蹲到天黑,路过的人看见树上小孩晶亮的眼睛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哟,这儿怎么还有个猫头鹰蹲着。”
那时陈星烈紧咬唇角,没哭出来,脱口而出叫了声,“叔叔,我下不去。”
那叔叔这才看清树上蹲了个小孩。
也是那次,晚上陈星烈的爸爸找不到人,才在好心叔叔的提醒下赶过来,借梯子把他从那树上抱下来。
小孩皮肤嫩,一沾地腿都软了,嘴唇干裂,小腿蹲久了青紫一大片,当时就倒他爸怀里。
而翁星放完风筝过来看热闹才看见这一幕。
周围有好心人看不得这孩子这么惨,感叹:“这娃儿造孽哟,估计在这儿蹲一下午了。”
“这里路偏,一下午也没人看见,造孽。”
“不过是怎么爬上去的呀?”
“再蹲久些,可是要出事的。”
“娃他爸,你以后可得把孩子看好了。”
陈津滕拧了瓶矿泉水给陈星烈和,眼神犀利一眼看见人群中抓着脏兮兮风筝想要溜开的小娃娃。
他提高了声音问:“阿烈,是谁让你上去的?”
陈星烈口干舌燥,虚弱地说了两个字:“风筝。”
陈津滕又问了一遍,“谁的风筝?”
陈星烈睁开眼,一眼看见混在人群中的混世魔王,他伸出手指了她:“是她。”
周围人群让出一条路来,翁星抓着葫芦娃风筝无所遁形,黑漆晶亮的大眼睛立刻眼泪汪汪地看陈星烈和陈津滕。
周围有老奶奶心软:“哎呦,是个闺女,长得是个靓咗,也是真调皮哦。”
有人开玩笑:“闺女,你要怎么赔这小哥哥损失咯?”
有人接话:“长大嫁给他,当他妻子哩,不就好咧。”
年幼的翁星,懵懵懂懂地看着陈星烈,做坏事被抓包,还被人说要长大嫁给他。
她那时不懂,只是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陈星烈。
然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抿了抿唇角说:“不娶。”

第4章 台风
8月27日,鹦鹉号登陆榆海,暴雨交加,狂风刮倒路边行道树,近海域停泊的渔船游艇也被摧毁好几艘,电视新闻里轮番播放榆海各个片区的损坏情况。
真实情况远比气象台预测的糟,风力也早超过六级,甚至逼近十二级狂风的地步。
那段时间,几乎全榆海的人都窝在家里,紧闭门窗,不问世事。
就算这样,翁星在家也总听到轰隆呼啸的风声,吵闹得人整宿睡不着。
学校颁布延迟开学的通知,气象台有基站被摧毁,无线网络信号总时好时坏,柏悦就和翁怀杰待客厅,用放映机反反复复播放爱情片,《魂断蓝桥》《廊桥遗梦》《泰坦尼克号》,都是些悲剧。
而翁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裹着羽绒服,一边咳嗽一边翻来覆去地写那几套数学卷子。
上次淋雨回家后,她没发烧,但是得了感冒,鼻塞头痛,没胃口等症状都轮番上演了一遍,仿佛像失恋一场。
而她的目光移到笔下的数学立体几何题目时,自嘲地笑了笑。
不就是失恋吗?就像两年前和陈星烈的轨迹由交叉变为平行线一样,他们不会再有交集,区别就是她没有发烧,也不会再喜欢他。
而她永远记得高一分班考试那几天发生的事。
中考翁星考了片区前一百,陈星烈是第一,而升入一中的分班考试,翁星考了年纪倒数一百名,陈星烈仍然是第一。
她记得考试那天也和今天一样,下了场暴雨,她没带伞,司机还拉她去了错的地方,她淋了二十分钟雨跑到学校,浑身湿透换了单薄的校服就进考场。
在考场上,她却发了高烧,烧到做卷子看题都是重影,头痛到要炸裂,可她还是强忍着高烧考完了所有科目。
因为她还想和陈星烈分一个班。
成绩结果下来后,显然没有奇迹发生,她九科总分加起来只有三百多,数学考了37分,她一辈子记得这个分数。
她被分到B班,家里父母为她的事吵得不可开交,母亲执意要为她砸钱,把她送进A班,父亲却总反驳她说看女儿自己的想法。
那几天翁星抱着成绩单难过到睡觉都是哭着入睡的,可是这些难过通通都比不上陈星烈给的反应让她痛苦。
那天是陈父离开桐雨街前两家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饭桌上,双方父亲起先聊经济形势,聊着聊着就聊到孩子的成绩上,陈星烈数学考了满分,理科一骑绝尘,文科差了些,但总分仍然是全年级第一,他的名字被贴在红榜第一的位置,受人瞩目。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他赞扬有加,薛奶奶也和蔼地笑说这孩子读书厉害。
而翁星沉默不语,只是在大人们问她成绩时下头,咬着唇角逃避。
后面她和陈星烈在花园见了一面。
少年个子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对外人礼貌而疏离,对她仍一贯保持着好兄弟般的坦然亲密。
那天阳光很好,他站在阳光下,海棠花树吐露了新嫩的花苞,刚出生的芽儿还蜷曲着。
而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卫衣和深灰色长裤,单手插兜,低眸看她,漂亮眼底似有温柔错觉。
翁星悄悄把自己的数学卷子拿给他看,想听他安慰,也想听他讲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思路。
可陈星烈接过那卷子扫了眼分数,停顿了会儿,嗓音极淡地念出口:“数学,37?”
太阳位置西移,落在他眼里的那点光也没了。如水流褪去,露出湖底嶙峋尖锐岩壁,只剩下刺骨的冷。
翁星抬头看向陈星烈,她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看她的那个眼神。
厌恶,反感,高高在上,像看一堆垃圾一样看她。
仿佛在说,翁星你考这样的分数出来,就是一堆每个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蹩脚货。
那瞬间,翁星感觉自己好像脱光衣服在荒野,任人耻笑。
她的自尊被他踩着,她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那一瞬间,翁星才意识到,原来他这么厌恶自己。
她夺过卷子跑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拼了命地练数学题。
她删光他的联系方式,放弃了花钱去A班的机会,进入B班,从此与陈星烈的距离隔着一座钢筋水泥浇筑的教学楼。
而陈星烈也再没回过桐雨街他奶奶家,也从没有主动来找过她一次。
刻意或无意,整整两年,他们几乎没再见过。
台风带来的暴雨持续一周,开学推迟到9月3号,那天难得的放了晴。
翁星换了学校制服,柏悦在客厅捣鼓她弄的早餐,从七点钟到现在,一直没停。
想了想,翁星把她奖励给自己的那块Cartier的手表戴上,调整了表情,走出房间,对着柏悦的背影轻轻喊了声:“妈。”
动作停了一下,随即柏悦转过身,她披着头发,更显年幼,像个刚生完气的小孩,一哄就好,她看见翁星戴的表,恢复笑容:“嗯。”
“来,吃饭。”她主动道。
这几天待家里,两人因为那晚的事一直闹别扭,话都很少说,而柏悦准备的升学礼物也是翁怀杰悄悄放在翁星床头的。
翁星对品牌货并不热衷,但这是她妈的好意,她得戴几次给她看。
抿了抿唇角,翁星摇头:“不了,妈,要上课,来不及。”
“带个三明治路上吃。”柏悦不由她分说,用包装袋给她包了个三明治,塞她手里。
“今天要去A班报道,查了是哪个班吗?”
“还没有。”翁星只希望不要和陈星烈一个班。
“我叫个车送你?”
“不用。”
“在新班级学习别压抑,开心点,乖乖。”柏悦向来是个从心的人,对孩子的教育从来也只是快乐就好,而总忽略与人相处,她总是不世故。
“嗯。”翁星对她笑了下,点了点头。
进校时翁星才发现自己学生卡掉了,还是靠着路边好心同学领进去的。
查了红榜,她的新班级是高三一班。
走过去的时候碰巧遇见自己在三十七班的朋友,杨夏。
杨夏一见到她就扑过来,依依不舍道:“星星,我都没想到你真去参加了分班考试。”
“你竟然进入A班了,以后没人陪我吃饭画画玩游戏了呜呜呜。”
弯唇笑笑,翁星轻拍她的背,“以后可以来一班找我玩儿。”
“真进了一班啊?”杨夏的目光变成了崇拜,“我去,我一定去找你玩。”
“我想见我男神呜呜呜。”后面这句声音有点小,翁星没听清楚。
往前走经过榆林的时候,遇见他们班一群男生走过,有男生摸过来恶作剧地扯了一把杨夏的马尾。
杨夏连忙跑过去追着他们打。
翁星笑着看她们远去,而后独自背着书包,穿过篮球场,和那片静谧幽深的桂花林。
九月初,花树枝头有嫩黄细蕊,风吹过,淡淡清香袭来。
走过桂花林,翁星看见那栋伫立在最深处的教学楼,红色瓷砖,侧壁雕刻了各种勤学好思的成语典故故事,楼层顶端只有三个字:凌云楼。
少时凌云志,人间第一流的凌云。
事实也如此,进入这栋楼里的人都是榆海成绩最优秀或家里最有权势的人。一中升学率排市里第一,而百分之九十五的升学率都是由这栋楼里的人贡献。
一中虽然是公立,但私立投资也占了很大一部分,这栋楼五年前由人修建,修好后投入使用,好生和差生便被彻底地区分开来。
A班和B班,泾渭分明,其间的距离,就算说成隔着天堑鸿沟也不过分。
敛了敛心神,怀抱书本,翁星按地图走,坐电梯上了五楼,最右侧尽头里的那间教室就是一班。
一路上她遇见很多打量她的学生,盯着她胸口空掉的班牌,语气鄙夷:“没想到真有人能从B班考上来。”
“在那种地方待了两年的人,肯定好不到哪儿去,侥幸吧。”
翁星走出电梯,背挺得笔直,而身后的讨论还在继续。
“看她的方向,她是去一班啊?”
“真的进了一班?走关系的吧。”
“还是说一班有哪个倒霉鬼被挤下去了啊,真是衰仔。”
“有好戏看咯。”
“我赌她不出一个月要被赶回去。”
“你抬举她了,一周吧我看。”
手指渐渐捏紧肩带,翁星没理会那些非议,只是安静走走完自己剩下的路。
风很潮湿,夹着咸湿的海风气息,她能感到自己走过那条陌生的过道时那些高傲的尖子生们打量她的目光,傲慢,不屑,同时还有嫉妒和不甘。
她考进了一班,全校最好的班级,这是翁星参加分班考试之前都没有想过的事。
那条走廊并不长,她走过去的那两分钟,遭受到了人生最多的议论。
走到一班门口,门和窗都是紧闭的。
只有一块天蓝色的磁牌上镌刻着:高三(一)班。这四个字样。
抱着蓝色封面的数学必修五,翁星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第一声,无人回应,她敲了第二下,仍旧没人,直到第三下,才有人懒懒散散地应了声,走过来给她开门。
走进教室的的第一步,翁星几乎感觉到教室里的所有人手上动作都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看向她。
大多数人的眼底都满带敌视与轻蔑。
挺多人看了她一眼就移开目光,开始继续做手上的事,仿佛当她不存在。
这是在给她难堪。
轻抿唇角,翁星安静等在前面,大概过了一分钟,一道女生传来:“新生啊?”
教室头顶灯光洒落,光线有些刺眼,翁星点了点头。
那女生站着,手里捧着个笔记本,她从上到下打量了眼翁星,冷淡开口:“是转班来的?”
翁星点头,静静地看着台下一张张陌生的脸。
“那,自己找位置吧。”白枳淡淡道,眼睫纤长,眼眸微敛,眼底却是不可掩饰的嘲讽。
环顾教室,座位几乎都坐满了,没人的位置上也都堆了书,只剩下两个位置是空的。
一个位置在第一排,另一个在最后一排。
第一排的位置在门边,最左边,靠着垃圾桶,看黑板还反光。
最后一排的位置倒是很空旷,周围的桌子都很少,唯一的同桌也没坐人,只是在桌面上放了本物理教材。
想了想,翁星抬步走向教室最后一排的左边的那个位置。
她走了几步,就感觉教室里议论的声音变多了,“她也敢啊。”
“真坐那儿,我天。”
“这会估计不出一周得滚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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