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听到脚步声,一转头看到谢知秋,都像吓了一跳,忙将银两揣进怀里,纷纷扯出尴尬的微笑,道:“寺正大人。”
谢知秋装作没看见颔首,问:“听说同平章事大人来了?”
“对对对。”
狱卒回答。
一人貌似为难地道:“同平章事大人深夜想念儿子,临时说想过来看看,希望咱们通融。大人他一把年纪了,半夜思念独子,想得满脸泪睡不着,来一趟不容易,咱们也不好这么不讲人情,是吧。”
这人毕竟是齐慕先,这群看守监狱的小卒,想来不敢、也没法拒绝。
谢知秋问:“我能进去瞧瞧吗?”
狱卒们彼此交换眼神。
但他们知道谢知秋原本与齐慕先交往甚密,她还敢在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敢碰这案子的情况下一个人挑起大梁,说不定就是齐慕先示意的,忙说:“当然,寺正大人怎么会不能进?快请、请。”
谢知秋踏入牢狱中。
实际上,她还有话,在纠结要不要和齐慕先谈。
此刻,由于看过了那封信,谢知秋仍在心中不由替杜宁枝悲戚。
要是齐宣正当时没有喝酒,要是情况哪里变化一点、没有最终出现这样的局面,要是这封信能够交到比齐宣正稍微靠谱一点官员的手中……或许杜宁枝真的能够救出自己的妹妹和朋友,非但如此,许多事情……甚至方朝本身都会大有不同。
杜宁枝只有十三四岁,若非如此,她本应拥有许多鲜活的可能性。
只是,由于凶手的一时冲动,这美丽的生命戛然而止,消失在一片她很陌生的土地上。
说实话,谢知秋内心存在着愤怒。
但另一方面,她同样还有理智。
这次和上回不同,一旦对齐宣正动手,她再想要修复和齐家之间的关系,就再也不可能了。
由于那封信的存在,她已经有办法让齐慕先暂时无法像预想的那样搞掉她,可是齐慕先的地位如此稳固,结下这个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等到疯狂地报复。
这对谢知秋来说,无疑是非常可怕的风险。
她思来想去,或许双方可以各退一步,她对齐宣正少许抬一抬手,而齐慕先配合她,钓出那封空白信后的大鱼。
正像她的师父甄奕和上司祝少卿教她的那样,小心驶得万年船,尽量不要得罪人。
作为一个成熟的官员,或许这才是理智的选择。
只是……
当她即将走过最后一个弯、来到齐宣正的牢房时,忽然,她听到监牢里传来齐宣正暴躁的声音——
“爹!你怎么还没有找到人来替我?不过就是一桩小案,有这么难吗?”
“胡闹!你可是弄出了人命!”
“区区一个伎女而已,死了又怎么样!”
齐宣正喊道。
“老子花了钱,当然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她居然敢挣扎……那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婊.子,以后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搞,老子喝醉酒捅了她几下,还算做件好事,替她保住贞操!凭什么因为这种不守妇道的下.贱.女人,我就要失去前程?!”
狱墙之后,谢知秋的眼神骤然幽沉。
齐慕先听齐宣正这样抱怨,其实也很烦躁。齐宣正大概是在牢里关了太久,开始急躁,连在他面前的好儿子都装不下去了。
看他如此不懂事,齐慕先内心失望是难免的,尤其一比秦皓和狸儿,越看越不顺眼。
可是这毕竟是一根独苗,夫人刚刚去世,他也答应亡妻会好好照顾儿子,自己生的只能忍着。
齐慕先正想再说几句安抚他,忽然,他猛一转头,看向旁边的拐角处。
“嘘。”
齐慕先倏忽凝神,站起身来,道:“好像有人过来。”
“什么?”
齐慕先没搭理齐宣正,慢慢走到拐角之处。
然而,监牢里外都空荡荡的,已经连人的衣角都看不到一片了。
齐慕先眼珠一转,走出去问正在数钱的狱卒:“之前有没有人进来?”
狱卒回答:“寺正萧大人来过,他没跟大人您打招呼?”
“——!”
齐慕先心尖一紧,无数思路转过数个来回。
然后,他当机立断,走出牢狱,以最快的速度传来自己的人,紧急吩咐道:“立即去将秦皓以及其他谏官都叫起来,不要等日子了,明日一早,立即集体上书,往死里参萧寻初!”
宁德元年, 五月廿五。
清晨,天将亮未亮,无数官员已经聚集在宫门外, 一部分人是准备上朝, 还有一部分人怀里揣着奏本,做好了死命下跪磕头、涕泪俱下的准备, 是打算闹件大事。
然而, 他们从黎明等到天光大亮, 到了平常早该大开宫门的时辰,仍没有人来放他们进去面圣或者上朝。
直到巳时将至,厚重的朱漆大门才缓缓打开。
只见天子身边的大内侍官董寿笑盈盈地站在宫门前。
这董寿年四十许, 面白无须, 头戴幞头,身着圆领长袍,双手拢在袖中, 笑起来像一尊体型匀称的弥勒佛。
“实在抱歉啊,诸位大员。皇上今个临上朝了,才忽觉身体抱恙, 本是不想耽误早朝的,可太医看了以后说,皇上许是操劳过度, 还是需要静养。”
董寿笑眯眯地对在场所有官员赔不是,仿佛没有注意到宫外不少官员脸上怪异的神色。
董寿道:“皇上对诸位大人十分抱歉, 非但没能按时早朝, 还劳大人们在外头白等这么些时候。为表歉意, 皇上特意命人在殿中备了点心和暖汤,还请诸位大人进宫用过再回。
“另外, 诸位大人可以将要奏的奏本的留下,皇上今日虽身体不适,但等他康复一些,自会给诸位批复的。”
先帝是突发急症英年早逝的,如今天子说身体不适想要休息,自然没人敢说什么。
不过,皇帝自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延误过早朝。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心怀鬼胎的朝臣们彼此交换视线,不知要不要留下奏本。
与此同时,本应身体不适、正在寝殿养病的赵泽,实则正在大理寺中。
赵泽身着一身文人长衫,手拿坠玉折扇,俨然一风度翩翩学生相。
天亮从宫内溜出来后,赵泽和普通人一样在御街南段吃了烧饼油条,又悠哉悠哉地到大理寺来找谢知秋,二人这是刚刚碰面。
他还是第一次装病翘早朝出宫,内心既是紧张兴奋,又是新鲜。
不过,赵泽丝毫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怠工,反而有些自得,道:“忘忧,朕觉得你之前和董寿讨论的话很不错,虽说你们聊得不是朕,但对朕也很有启发。
“朕若是一天到晚只待在宫里,只看其他臣子呈上来给朕看的东西,朕怎么能知道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呢?
“今天早上从董寿那里听到这个话题以后,朕自己也仔细思考了一下。
“然后,朕决定,这回,朕就先不打招呼,自己出来看看各个省部的官员平时都是怎么工作的、有点什么问题。朕自己先在心里打个底稿,明日再去查这些朝臣的奏本,看看他们有没有抓住关键,有没有说实话。
“这样一来,谁有能力谁没能力,谁诚实谁不诚实,朕还不是一目了然?”
赵泽洋洋得意,显然为自己想到的办法很是满意,只觉得自己果然是个灵活机智的皇帝。
谢知秋面色淡定,却用十分钦佩的语气道:“皇上圣明,这确实是个好方法,尤其是皇上能有这份为江山社稷努力的心,实乃万民之福。”
“过奖过奖。诶,不过萧爱卿啊,你和董寿居然还聊过这种话题,董寿不都在朕身边待着吗,你们说话,朕怎么不知道?”
谢知秋道:“回圣上,应该是先前皇上常乘天鹤船的时候,董公公担心皇上的身体,来问臣天鹤船的原理和安全水平,当时皇上注意力都在天鹤船上,可能没瞧见我们说话。不过,本来也就是随口闲聊几句,没想到董公公竟一直记着,还会与皇上偶然谈起。”
“原来是那时!”
赵泽恍然大悟。
他心情倒没有不好,兴致勃勃地道:“这朕也有兴趣,你们下次再聊这种有趣的话题啊,记得带上朕。”
说着,赵泽将头探出大门,随处看了看,道:“反正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在,这里应该没人认得出朕,朕就先看看这大理寺的人怎么样。忘忧,朕出去到处走走,要是有人问起,朕就说是你的朋友啊!”
赵泽跟谢知秋打完招呼,就新奇地出去转悠。
谢知秋在他背后行礼,做出恭送的姿态。
不过,等赵泽一个人离开,谢知秋与跟在赵泽身边的小太监对视一眼。然后,她走过去,往小太监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谢知秋道:“有福,这回替我谢谢你师父。”
有福是经常跟着皇上出宫的小太监,据说在赵泽尚是皇子时就跟着赵泽了,因此很得信任。
只见平时在赵泽面前胆小恭敬的有福,此时流畅地将银子往掌心一卷,收下了。
他对谢知秋倒颇为礼待,笑道:“客气,师父说了,这是为了苍生百姓嘛,咱们宦官虽不受人待见,但这心中谁说不是系着江山平民的。
“那齐慕先一手遮天、以公谋私,师父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早就受不了了。
“虽是短暂合作,不过师父他一向欣赏萧寺正大人。
“咱们内侍官啊,别的做不了,但替您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还是小事一桩。”
有福的师父,正是宫中大名鼎鼎的内务官总管,董寿。
这董寿可是宫中老人了,不但侍奉过先皇,还侍奉过赵泽与先皇之父,只要是宫里待过的太监,十有八.九都得对他恭恭敬敬的。
不过,方朝看到前朝权宦专权的前例,在管理宦官的权力上一直十分小心。目前宫中内侍官人数,只有前朝的五分之一左右,能伸手到朝堂的程度也有限。
谢知秋对宦官不了解,亦抱了些戒备。
那董寿,能在宫中舒舒服服地活这么些年,还能让连续三个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让他一直牢牢把控着内侍省大权,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只是这一回,谢知秋想往宫中递消息,将赵泽从高墙深院里骗出来,只有依靠董寿这一脉的宦官——
齐慕先知道她深得赵泽信任,想要弄死她,必然要先阻断她与赵泽之间的联系,好让赵泽弄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糊里糊涂被齐慕先与他掌控的那一大群谏官牵着走。
谢知秋不用试都知道,她如果按照正常流程去皇宫请求面圣,绝无可能见到赵泽。要是齐慕先手段强硬一点,说不定她还没走到皇宫,在半途就会出事。
所以,谢知秋逆其道而行之,换了个途径,把赵泽弄来了大理寺。
之前由于天鹤船的事情,谢知秋频繁要进宫,几乎次次都能见到董寿。
董寿没有明着对她表示友好,但谢知秋耳聪目明,记住了时常与董寿交谈的几个太监和宫女的脸和名字。
昨日一出牢狱,谢知秋立即命张聪去找与萧家关系密切、靠得住的守夜侍卫,让他们给宫里的内侍递消息,再让内侍去找董寿,帮她这一把。
要说的话,谢知秋与董寿并没有什么交情。
但这董寿,当年是太后派的人。
太后身居宫中,对与她朝夕相处、对她马首是瞻的内侍官,自然比较信任,也更容易拧成一股绳。
在太后掌权期间,对内侍官的权力略有放水,一度让他们涉足前朝。
而太后失势后,齐慕先这种标准的文人权臣,当然对内侍官这种身份不屑一顾,大力打压了一番外戚宦官,令董寿的权势大大缩水。
谢知秋不清楚董寿对自己是什么看法,但她知道,只要有机会给齐慕先使绊子,董寿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董寿作为能连哄三任皇帝开心的内侍官大总管,口才果然相当值得信任。
赵泽比想象中更早就来到了大理寺,他甚至没感到丝毫不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
这时,赵泽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满面疑惑地回来了。
他说:“忘忧,你这大理寺怪怪的啊,怎么人人脸色都这么凝重,而且这里不是本该戒备森严的吗,怎么昨晚还遭贼了?没丢什么东西吧?”
谢知秋回答:“并未。昨晚遭窃的是证物室和停尸房,但目前并未发现有什么东西失窃。”
“停尸房?!什么贼会去偷停尸房?!”
赵泽大吃一惊。
他虽然作为皇帝资历尚浅,但本身并不是个傻子,一转头就回过神来,道:“那贼必定是哪桩案子涉事的人派来的,恐怕是你们的证物里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吧?!”
谢知秋面不改色地恭维道:“臣亦是如此想,皇上第一回 办案竟就如此敏锐,真是明察秋毫。”
赵泽被夸挺高兴的。
他拿扇子轻敲下巴,问:“所以你们最近在办的是什么案子啊?好像挺有意思的。”
谢知秋回答:“最近闹得大的,主要是一桩死者为乐坊女子的凶案,坊间百姓议论也不少。这桩案子略有些疑点,所以臣这两天花了点时间查查,但凶手其实当场就被抓获,是一名今年刚及第的进士,目击者和凶器都在,这案子本身并不难判。”
“今年的新进士,竟有人犯了这样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朕?!”
赵泽惊愕。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一年新进士一录几百人,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但赵泽其实根本没记住其中几个人,后面授官什么的都交给吏部去办了,他也不是很清楚,对这些人后来的遭遇自然不清楚。
赵泽感慨万分,唰地打开折扇,边扇风边摇头叹息:“杀人怎样也不对啊,真是个败类!”
“微臣也这样觉得。”
谢知秋随口附和。
她又道:“其实,此案剩下的疑点,微臣昨夜已经理得差不多了,今日正想正式审理。”
“哦?那朕岂不是来得正是时候,还能看你判案。”
赵泽悠哉地道。
“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要不详细给朕讲讲?”
谢知秋眼神一动。
说了半天,她几乎就在等这句话。
谢知秋看向赵泽,道:“皇上有兴趣?”
“是,考察官员嘛,总要看看你们实际如何干活的。”
“既然如此……”
谢知秋目光清冷,可乌黑的眼眸中,微微透着胜券在握。
她说:“皇上难得出来,既然如此,皇上想不想实际体验一下为官的感觉,代替臣,亲自审这桩案子?”
“萧青天要升堂审乐坊女子被杀案了!萧青天要升堂审乐坊女子被杀案了!”
伴随着好事者铛铛吵闹的敲锣声, 这消息如风一般传遍大街小巷。
梁城凶杀案本就少见,又是新进士杀乐坊女子的稀奇案子,负责的还是民间有名的“萧青天”, 自然引人关注。
短短几日, 梁城已有不少风言风语,甚至坊间传出许多胡编乱造的道听途说之言, 进一步加剧了民众的好奇。
于是大理寺升堂的消息一出, 很快就有不少闲着没事的百姓为了看热闹, 拉长脖子聚到大理寺外,想瞧瞧能不能探到什么新进展。
此时,大理寺内, 高高的石牌坊上端刻“纲纪四方”四字。
十余名吏兵手持长刀, 整齐地分列两道,将大理寺外聚集的百姓都阻拦在外、不让入内,现场一片肃杀。
被称作“萧青天”的大理寺正身着朱红色公服, 头戴双长翅乌纱帽,腰佩银鱼袋,郑重地调整了一下乌纱帽的位置, 轻咳一声,从后堂走出来。
只是,列队的吏兵们看到寺正大人出来时的打扮, 表情忽然露出异色,彼此面面相觑, 一副想议论又不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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