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与王侯,未必就都一副嘴脸。
顾芸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再加上她心里着实喜欢小向,早就把她当成了半个女儿,怕她和顾槐因这事生出嫌隙,终于还是对知知坦明:“其实婶子知道……你和凌公子,身份都不一般吧?”
知知吓了一跳:“顾婶,你都知道?”
顾芸道:“别怕,顾婶不是要究问你们的身份。婶子是想说,你算是婶子的救命恩人了,我也想了好几天,才决定把这事和你说开算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吴州见闻志》这本书,其实并非魏王所著……”
趁着顾杏花在外头和小姐妹翻花绳,顾芸拉着知知坐在院子里,把当年韩沃一事的来龙去脉都细细说与了她。
顾芸:“所以啊,你和凌公子若是寻常富贵人家,阿槐自不会有什么想法,可若是王公贵族,他却是避之不及的。你们别怪他,也尽管放心来家里吃饭就是了,每天他出门前我都给塞个大肉粽和熟鸡蛋的,饿不着他的。”
知知心里头也不禁为顾槐的这位朋友生出了一股酸楚,升斗小民自然不能与魏王这样的皇族抗衡。
知知:“可也不能因为我们两个外人,反倒委屈了阿槐。”
顾芸:“这事也得靠他自己想通,总是梗在心里也不是个办法,说到底看人不是用身份看的。再说你要是真不来了,杏花可不乐意了。”
知知这才舒开了个笑,和顾婶合计起了过两日去隔壁杭宜县逛水上年市的事。
吴州许多人家都有船,年市上各家要拿出来贩卖的编织品、旧衣服、自家的酒酿糕品数目太多,为了省事,索性就用船载来,在岸边卖。由是便形成了蔚然壮观的水上年市的场景。
顾芸每年都会去年市上采买,知道知知从京里来,想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几日前便问过她届时要不要同往。
一直到炊烟待升的时候,两人总算闲扯完了。顾芸要回去做饭,知知叫住了她,可憋了好一阵,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婶,我不是……”
她想说她并非王公贵族,可在身份上她确实不曾坦诚,名字性别都是假的。
她想问关于“凌公子”顾婶又知道多少,为何总将她与凌公子放在一处说,又怕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知知把憋涨的脸懊丧地埋进手里,顾芸不知道她眼下竟是这般的心肠百结,还以为是什么小事:“怎么了,吞吞吐吐的,和婶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知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纠结再三,终于抬起头小声嗫喏道:“顾婶,其实我和凌公子不是一起的……”
顾芸却一个劲朝她身后努努嘴。
知知愣怔怔地一转头,就见她才说了不是一起的人,就站在院门口,身后是泼天橙红的夕彩,把他的眉眼摹画得热烈。
知知眼神有些闪躲:“凌公子怎么来了?”
“在家里等你许久了,”萧弗勾着点似有还无的笑,“不是说好今天去下馆子,忘了?”
“没忘。”
知知简直不敢去看顾婶的眼睛了,低头瞟着地面,心虚地跟着萧弗去大块朵颐了。
这几天夜里知知睡得都很早。
多亏殿下早早告知了她,当日她以为被她亲手射杀的那名刺客,实际上未曾真的断了气,知知心里的阴霾去了大半,到现在连一次噩梦也未做过。
可总是睡到一半就被吵醒。
前两日是顾婶的赌鬼前夫张浩勇也不知又起了什么歹心,竟深更半夜在顾婶家附近徘徊,还企图翻墙进院子。他连着几天都在桐安里一带露面了,这下便被巡逻的官兵当成了来踩点的刺客,另一条腿也打折了。
今夜又是睡着睡着,却听到一声马鸣声。
知知跑出去一看,就在她家门口,马儿朝天引吭,马脖子上的一排鬃毛好几天没打理,都有些蔫嗒嗒的……
尽管夜色浓稠,可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她被黑衣人惊跑了的那匹。
都说老马识途,知知没想到它竟能自个儿找到家里来,也不知道过程中历经了多少的风尘。可就在它跑丢的这两日,她却已另养了一匹新的……
知知一瞬时愁眉不展,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负心汉。
而且,养两匹马的负担,对她来说委实也太大了一些。
好在第二日萧弗听说这件事后,让人在她的院子后门搭了个简易的马厩,还专门找了个人每天给她送新鲜马草,这样一来,反倒是不需她再操什么心了,顶多是闲暇时去给两匹马儿洗洗刷刷、捯饬捯饬。
预备去杭宜县逛年市这日,两匹马儿就有了用武之地,只是知知好说歹说,顾婶也不肯上马。后来知知拍胸脯保证,可以带她共骑,绝不会出什么岔子,可顾婶犹疑再三,还是没敢骑上去。
两人还在僵持,萧弗却已经给两人备好了敞亮的马车。马夫在院子外一招呼,顾婶乐呵呵地就上去了。谁知上车一看,顾杏花就坐在车厢里,甜津津扬着个笑脸:“阿娘,我也去——”
顾芸:“你怎么上来的?”
顾杏花很有底气地道:“是凌公子让我上来的,让我陪向大哥呢。”
知知也道:“过年就是要人多才好,婶子就让杏花去吧。”
顾芸原本是想让顾杏花在家里补一补学堂的课业,免得开学了被夫子打手心。这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带着她一道去逛年市了。
年市盛况非常,杭宜县是吴州最富庶的县镇,年市一开,更是人挤着人。就连江水岸的风月水廊之中,也挤满了过路的百姓,挤得花魁娘子都没地方拨筝唱曲儿了。
趁着顾芸和顾杏花娘俩在酒楼吃午膳的空档,知知又借了马车前那匹马,独自去了一趟鼎梦山庄,给洛梦送了不少年礼,还有她自己种的果蔬。
回来之后,顾芸却瞧着知知有些颓丧,便趁坐马车回去的时候问:“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知知摇头,也不想拂了大家的兴。
她只是在想,今年过年,都未能和阿爹阿娘一起过。
去岁便错失了一个上元,而今更是连新年也成了遗憾。
连着几天萧弗都不怎么见人影,本就是年节到了尾声的时候,顾婶又带着一双儿女去拜访别的亲朋了。后来知知按新的联络的地点去找过几次严叔,结果严叔竟也不在。
知知忽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大家抛弃了一般,只剩她寂寥寥一个人了。
好容易到了晚上,凌宅却有灯火亮起,知知一下子冲到了隔壁,她倒想问问,口口声声说要好好偿还她的人,这些天连个影子都不见,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叩开门后照旧是江天那张脸,这张脸大约是永远无法生动起来了,即便是此刻,江天其实有些吃惊,可脸上的表情还是十分板正,以至于知知一点都没觉察出不对劲。
知知问:“他在里面?”
江天点点头,用手指了指里头。
知知抬脚便进了院子。
江天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拦。
这院子知知统共没进来过几次,可耐不住记性好,熟门熟路地便摸到了萧弗的屋子前。
她原是要敲门的,只是履尖不慎顶了下门槛,人就往前一栽,直直就把门扑开了。
吱呀一声后,知知便看见,屋顶心那穗状的吊灯在一立纱屏上照出了绰绰的人影,隐约还可以辨别出,屏后正摆着一口香柏木的浴桶。
萧弗是在……沐浴?
哗啦啦的水声坐实了她的揣想。
幸好还有屏风掩着。
知知慌手慌脚地就要退出去,那人影却是挑起了木架上挂着的锦服,松垮垮在身上一披,径直从屏后走了出来。
再无物遮掩。
精瘦有力的胸膛猝不及防闯进知知的眼中。
锦衫是崭新的锦衫,佛头青的绸料,至少知知此前没见萧弗穿过,可因穿着它的人太过散漫,此刻玉带未束,衫袍也未穿合,只松松敞分着,穿了也和没穿似的。
知知的脸霎时成了个粉桃子。
事实上早在扑开门之前她就已经没了兴师问罪的气势。旁人有什么义务要把自个儿的动向都与她汇报清楚呢,更没有道理要谁来陪着她。
即便今日就是正月十五,上元之夕。
知知猛地闭眼,满口都是歉疚的话:“对不起,殿下,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沐浴……”
“无妨。”
萧弗一身的水气,还有水珠子从从轮廓分明的颊侧滴下,一滴一滴,把灯色也浸湿得迷离。
知知偷偷把眼睛睁开了一丝小缝,随手抄起搁在架边的巾子:“殿下先擦擦干吧,着凉便不好了。”
“好。”萧弗伸手去接,慵懒的笑貌在此时看来有几分不怀好意。
借着接过干巾之机,他趿着拖屐走近了些,指尖仅以鹅羽一样的微力扫过小姑娘的手背,“偷看什么,想看,可以光明正大看。”
知知觉得自打来了瑞嘉县之后, 这个男人不要脸的功底就见长了。
就好像身上没有了摄政王的架子,说起浑话来也更加不知羞了一般。
此刻正值半昏半明的薄夜,布置精雅的屋子内, 小姑娘站在高大的身躯前,盈盈小小的一只, 因为微微的嗔怒, 起先只睁开了一线的杏眼也撑得愤圆。
而她面前的男子,既不穿整衣衫, 也没回避她的怒视。
仿佛餍足于这样的衔笑交望,能与她峙立到天荒地老去。
还是知知先受不了了, 嗡嗡弱弱地道:“我才不想看呢, 又不是没看过。”
萧弗笑了声, “看过, 腻了?”
步子随即而动,萧弗朝人更近了一步,而后贴着小姑娘微躬了两分劲腰,浑似要把头伏向那厚袄下的玲珑肩窝, 却是及时收止。唇就挨在她颈侧:“始乱终弃,果然是知知会做的事,若换做我,想必百次千次, 也仍会贪陷其中。”
知知被这始乱终弃的罪名唬得一愣, 第一时间还没领会过来,等想通了他说的千次百次贪陷是指什么,连眼神都惊讶地滞住了。
她推了人一把, 捂着自己的衣服跑了出去:“才不准你看!我、我先出去了。”
这温腻的手掌柔柔怯怯的一推,萧弗分毫未被撼动, 连一点踉跄也未曾有。
他的小姑娘恐怕不知道,她这样当真和欲拒还迎没什么两样。
萧弗也不敢再逗她了,对于她,他的忍力一直是很有限的,一时不慎,就要被她点起一身的火。
他拿着她递给他的那块巾子,拭去了身上残余的水迹,而后把衣衫一重一重穿好,最外头是那件青凛凛的新袍。
动作比平时更利落,为怕她等得久了。
毕竟是冬夜,她站在廊下也不知冷不冷。
等萧弗出去时,就看见小姑娘在看天井周边摆的那些盆景,一会儿拨拨延年松,一会儿又摸摸美人蕉,还对着抱香枝头的寒菊发了半晌的呆。
她转来转去的看盆景,他就在门槛后以目追寻着她翩轻的倩影。
她就在他眼中,每一刻都值得珍待。
知知一扭头见萧弗已经衣冠楚楚地立着,嗔怪道:“殿下好了怎么也不出声。”
萧弗一边往外走,招呼她跟上,一边道:“你若喜欢,尽可挪去你院子里。”
能在院子里开辟菜圃,不难看出她对这些花花草草的怜喜。
想当初纳她为妾之后,循崇院挪栽了许多花木,改扮一新,固然是老夫人和何嬷嬷的授意,但听说也是问过她的意思的。
是以他才未曾反对。
知知一听便知他说的是那些盆景,可她不过是等的无聊时,恰见这些盆景冬日里也生机葱茏、不见萎败,才多瞧了一会儿。
哪里好意思把人家装点院落的东西都拿走,她婉拒道:“不必啦,难得它们能在这里找到它们的蓬勃,别搬动时教损毁了。”
“可我以为,蓬勃不难得,树有常青,花有迎寒,”萧弗哑然一笑,“能让这院子的女主人欢喜,才是难得。”
“什么女主人……!”一时间知知脚下都急了起来,不欲让他看见晕红的桃腮,她干脆走到了他前面去,“殿下再这样乱说,以后我真的要同你划清界限了。”
一出去,便见江天已在院子外给两人备好了两匹肥马,都是烈红的鬃毛,一看就是最上乘的品相。
知知登时有些奇怪,江天如何知道她要和殿下一块儿出去呢?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更奇怪的好像是她,什么都没问,就跟着人走了。
江天把马牵过来,萧弗率先翻身上马,在马上俯目打量了她一眼:“要不要去换身衣服?”
知知错愕地摇头,她才不会为了他特地打扮。
萧弗:“至少把脸上的泥粉洗了?”
知知仍旧摇头。
她紧跟着也跨上了马鞍,拽了拽缰索,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萧弗却在出发前,说了一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行,你别后悔就成。”
知知轻哼了一声,她有什么好后悔的?
顶多是看见灯会上那些娇娥小女一个个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难免会有几分眼馋罢了。
不过想到灯会,知知还是有些担心,她此番并未同殿下事先约定什么,万一是她自作多情,他根本没想带她去看灯会呢?
可若不是为了去看上元灯会,她才不会跟着他走。
去年知知就惦念着灯景,上元的灯火之盛不是任何一个节日可以比拟的,今年好容易恢复了自由身,没成想却落得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个人穿梭在偕伴结友的人潮间,那该多伤情。
对,她就是为了找个赏灯的搭子,才会找上他的。
知知记性很好,定居瑞嘉县之后,她也去过毗邻的杭宜县几次,早已是轻车熟路,眼见这条路确实没错,她才笑着假模假样地问了一句:“殿下要带我去做什么呀?”
两人此刻并驾齐驱,但因速度不快,即便滚滚风尘打耳边擦过,也没有呼啸之声。
萧弗不假思索道:“私闯民宅,窥窃他人,抓你去见官。”
杭宜县的灯会是远近闻名的,一点不逊帝京,想到即将可以看到的灯海,以及他与她这份不太讨人厌的默契,知知就没和他计较,翘着唇道:“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去看灯会?”
隐约中萧弗似乎没再贫嘴,只轻轻嗯了一声。
今宵有圆月普照,流银为二人指路。知知觉得他们只是慢慢悠悠地打马前行,不曾想这么快就见到了传闻里的灯会。
她也没下马,只是和萧弗一前一后贴着街边走。
两边立着灯柱,街道上空每隔几尺就有横悬的绳索从左系到右,绳上挂着珠珠点点的小灯笼,有的是灯笼串,有的则是单独的一只,长长短短、错落参差,遍地交光。
街上还有灯龛、灯屏,摊头正叫卖着花灯、提灯,江面上则布着圆形的灯台,荡过一只接一只的灯船。
离离的灯涛火浪,烂漫十里犹然不绝,直把温柔的江南小城变作了绮绚的不夜天。
更有宝马钿车,香风衣影,知知看得眼都痴了,时不时就要惊呼一两声。
萧弗一点都不嫌弃,反而觉得她太易满足。
她喊一声他就笑一下,笑道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觉得她太易满足,可他难道不是?
连这满城的灯火他都视而不睹。
什么都不再重要,只要她能多笑笑就好。
直到知知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催快了马速:“严叔?”
萧弗追了上去,就见她又停了下来,懊恼地垂着头:“找不到了,难道是我看错了?”
萧弗也没问她看见了谁,只道:“别急,下马找找?”
知知咬了咬唇,去岁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便是沈家在上元前夕被抄了家,于是上元这日简直成了梗在她心头的一桩执念,稍稍牵动,便觉得又闷又痛。
可今年还是没法和家人一起过。
严叔前两日又都寻不见人,今夜若能不约而遇,也许是仁慈的上苍对她的一点小小补偿。
今夜杭宜县处处燃灯,只不知为何,唯独岸边的一段水廊却是黑灯瞎火的,严叔步伐刚健,就是往这个方向走,三两下就不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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