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芸原先以为这位新来的凌公子性子应该有些孤高清僻,未必是处得到一起的,现在才觉得应是自己误会了。
想到凌公子送来的那些财帛和……品相瞧上去都有些“别致”的菜肴,顾芸道:“凌公子既然喜欢吃我坐的菜,常来吃也是可以的,远亲不如近邻嘛,凌公子把我们当半个亲戚就成。”
就单拿凌公子送来的那香酥土豆来说,黑糊糊的都焦得和煤炭似的了,那玩意儿能下口?
她有些不敢想象,这贵公子一人出门在外,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看向萧弗的眼神也不免多了些怜爱。
谁知一直埋头菜饭之间的顾槐却冷不丁开口了:“娘,话不能乱说。”
顾芸一愣,她乱说什么了?
但她这儿子打小机敏聪慧,并不是随意就胡言乱语的人,顾芸还真的有些担忧起自己哪句话失了分寸,翻来覆去地把刚才出口的那些咀嚼了两遍。
可怎么想也没想通哪里说的不对。她不就说了句远亲不如近邻,让人家把顾家当半个亲戚,多来家里吃饭!
这下子顾芸有了底气,不由反驳道:“娘说错什么了,你才给人家写了几个字,人家就还了这样昂贵的礼物,娘请人吃几顿饭有什么错?”
顾槐却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闹了脾气。
顾芸一边纳闷,一边歉疚地转向萧弗:“凌公子别介意,这孩子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平日也是很知礼的。你尽管来就是了,否则那些东西我们家拿的也不安心。”
萧弗好脾气地一笑:“哪里,礼从不以价值几何而分贵贱,难得是情谊,何况令郎的字极好。”
顾芸连连点头:“凌公子当真是友善之人。”
友善……?
知知差点被口水呛着。
就在此时,顾槐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朝墙边走去,竟是把旁边地上堆着的几个盒子捧了起来。
那些都是知知和萧弗今次登门携来的年礼。
顾槐拿起的则是萧弗送的那份。一眼就要贵重上许多,连盒子的外皮都是压花丝帛做的,捆束用的则是缕金的编绳。
他把往东西端过来在萧弗面前放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怀璧其罪,这些东西于我等市井小民是突来横财,不仅受之有愧,只恐还会平白遭贼。还有凌公子昨日送来的那些,都请一并拿回去吧。”
这样毕恭毕敬,而又骨气铮铮。
其实萧弗从前不是没遇上过酸腐的文士,但那时他处在摄政王的尊位,旁人真心惶恐也罢,无意攀附敬而远之也好,自然都说的过去。
可如今不一样,他放出去给别人看的身份,不过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何至于此?
萧弗来了点兴味,眯起了凤目,认真打量起这个顾家的小儿。
知知一见他这般神情就觉得危险,怕他会觉得顾槐是不知好歹,从而动怒,对顾槐有所不利,忙拿起手边的牛乳,往萧弗杯中添了点:“凌公子快试试顾婶家的牛乳,是从她亲戚家的草场上的牛身上挤下来的,可新鲜了。”
而后她干脆伸过手去,把那几个盒子重新往顾槐怀里一塞:“大过年的,这些客气的话就不要说了,都是邻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般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的反而不愉快了。”
顾槐像接了什么烫手山芋:“不是……”
顾芸当然知道知知这是在帮着圆场、帮着斡旋,也帮腔道:“就是说,你这孩子快去把东西放下,让人家凌公子好好吃饭。”
其实眼下她也被儿子这忽如其来的一出,整的有些头脑发懵。
虽说那些东西是过于贵重了些,她之所以会收下,却不是因为贪金爱银,而是因为大家都是邻里,若坚决不要,往后反而不好往来了。
至于这凌公子,一看就是金窝玉窠里长大的,散财如洒水,出手思虑没那么多也是正常的。
阿槐这么如临大敌的却是做什么?
顾槐见阿娘什么都不知道,还和向知这样一唱一和,他一个人双拳怎么能抵四手,只能干着急,语气也生硬了:“你们先吃,我去抄书。”
顾芸一向很少训诫一双儿女,此刻终于板起了脸:“好好的团圆饭,有什么吃完再说,坐下!”
顾槐只能把东西归置原处,回到了桌席上。
但这气氛还是冷了下来,就跟结了层霜似的。
顾芸是东道主,撇开年夜饭不说,就是寻常吃顿饭,让客人陷入这般尴尬的窘境,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她有心缓和一二,正愁没话头讲,不经意却瞥到了凌公子身上的绣囊,当即赞叹道:“这绣囊……好巧致的心思。”
绣囊的花样极其罕见,竟是一幅写意山水,一看就不像市面上流通买卖而来的。
萧弗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反应过来她话中所指,很是大方地解下了绣囊放在桌上,以便人细观。
他又颇为感怀地道:“此物是我夫人手赠,由她亲手绣制。我日日佩身,珍之爱之。”
顾芸惊讶道:“凌公子竟已成家?那这次来瑞嘉县,夫人怎么没跟着来?”
萧弗笑笑,却没说话了。
知知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自打听到绣囊二字时,她就生出了不祥之感,再一看那款式,那料子,果真是她送的那只,耳朵都已红的要滴血。
等萧弗再那么一说,她彻底不敢再看第二眼了,偏偏顾婶还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顾芸倒也没执着打听旁人家私,这会儿已拿起了绣囊,放在手里端详。
她活了这大半辈子,当真是头一遭见到绣山水的,尤其这山水知知从画上仿拓下来时,加上了一些顺其自然的变换,绣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反倒灵动洒脱了。
她一面啧啧称赞,一面却奇怪起来:“这绣囊的针法怎么有些眼熟……”
知知一听,刚夹起的一筷子冬瓜,噗通落回了碗里,再夹了好几下都没成功。
另一边,顾芸却又兀自说道:“许是我看岔了。”
每个人行针的针法都不会完全一样,总有些个人特色上的差异,她只觉眼熟,却也想不起是哪里见过的了,何况凌公子都说是他夫人做的了,那么多半是她记错了。
她把绣囊还了回去,顺带客套了两句:“京里的物什到底是不一样,尊夫人的情意更是动人。”
萧弗含笑接过,重新把绣囊配挂在腰侧。
知知僵着半天的手,总算得以重新活络起来,就是脸上仍旧热的慌。
方才她真怕顾婶看出这绣囊和她今日的新衣出自一人之手,那就真的圆不过去了。
顾芸也注意到了她半天都没吃菜,道了声:“小向你也多吃些,别嫌弃婶子的手艺啊。”
顾杏花一听,忙指了指她最喜欢的那道香辣龙虾,殷勤地给知知推荐道:“向大哥吃这个,我阿娘做的龙虾最好吃了。”
实则知知别的都已吃了不少,唯独这一道龙虾,她却是没动过。
只因她今日……没带帕子。如今做了男儿打扮,随手就能掏出一方绡巾也太过怪异了些。可这龙虾个头颇大,不用手剥却是没法子吃的。
偏偏这龙虾色泽鲜红,一看就令人眼馋不已,知知也有些意动,就犹豫起来。
却见一双筷子先她一步,从善如流地夹向了那盘龙虾。
动筷之人,正是坐在她旁边的殿下。
萧弗慢条斯理地剥去了龙虾的壳,似乎一点也不嫌油腻。
剥完之后,却并不吃,只用筷子夹起。
而后伸手一送,一整只劲实的虾肉就那么进了知知碗里。
知知半点儿没防备,瞬时惊悸地看向他。
至于在座的顾家三人,她已经不敢去他们的反应。
萧弗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半身朝她歪过来少许,凑近了轻道:“放心,他们未曾看见,倘若你吃的够快。”
第62章 暗度陈仓
知知一转头, 果然见顾家那三人正说着话,并不曾注意到他们这边。她夹起了那一弯虾肉囫囵含住。
本以为这个季节的小龙虾不会太劲道肥美,没想到一入口就好吃得让人眯起了眼睛。
一边吃, 知知一边听,才听清了顾婶这般嘀嘀咕咕的, 原来是在忙着小声教育着顾槐。
他今日在客人面前实在是太过失礼。顾芸从前一直以为儿子已经足够懂事, 现在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很有必要再给他说说这些人情世故上的道理, 免得他日后吃大亏。
不管他有什么不快,都不能当着客人的面这样发作, 不给人家留情面。
要不是看在大年三十的份上, 顾芸甚至都不会这么温风细雨地和他说道, 也许早就动了棍棒了。
谁知她把话这么一撂, 顾杏花就质疑道:“娘,你什么时候舍得打过哥哥了。”
顾芸嗔了她一眼:“这次不一样。”
她这儿子打小早慧,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又这么不知轻重过?
这说来也是怪了。
顾家三人这边顾芸苦口婆心地诫勉着长子, 知知和萧弗这边,却也在小声接头。
只因萧弗趁着那三人无暇旁顾的机会,又见缝插针地给她剥了好几只虾。
眼瞧着他又要把筷子伸向了那盘虾,知知忙道:“够了够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他继续这样顶风作案下去, 没准就叫顾家人发现了。
“不想吃了?”萧弗果然罢了手,笑问道。
知知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婶却是结束了对顾槐的说教, 其实真让她说,她说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升起都不成问题, 但总把客人晾在一边却不是回事。
这么一收住势头,顾芸就注意到萧弗碗碟边的一堆龙虾壳,换上了和悦的笑貌:“凌公子,这龙虾还可以吧?你喜欢就多吃点,别跟顾婶客气。”
知知悄悄觑了眼,果见火红的残壳都快堆累成小山了,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吃了这么多?
萧弗倒是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对顾婶夸赞道:“很好吃。”
谁又能想到,他实则一只也没吃,那些龙虾仁有多少要多少全都进了旁边的人肚子呢。
顾婶喜津津地接过话茬,说起了这道龙虾烹制的关窍,还给萧弗介绍起了她配制的独门秘汁,让萧弗等下带一点回去。
“就算不在炒菜时增味,光是拌着米饭吃也是不错的。”
可怜见的,这位贵公子头一回出来独自生活,都不晓得雇个得力的厨子,也没带个擅长庖厨的下人,都不知道那些饭菜他是怎么下口的。
若说顾芸最开始还因着他男子的身份对他有些芥蒂,现在见他就只是个招人怜的小辈了。
话匣子打开了,桌上的气氛也就一团详和了。顾芸又同俩人唠嗑起了家常:“说来你们两个都是京州人氏,怎么想到到这瑞嘉县来的呢,尤其是小向,来了这么个把月了,婶子也没好好问过你。”
知知被这么一点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要是殿下不在,知知定然会告诉顾婶,她是为了躲人来的,被无良的权贵逼到了背井离乡的地步。
可现在殿下就坐在另外半张凳子上,方才还给她剥了那么多虾肉,让她的舌头都舒泰了好一阵。
知知就留了几分情面,委婉道:“来过一次吴州就一直惦念着,想来喘口气。”
萧弗却听得心里一咯噔。
在帝京时,他让她喘不过气了?
他动作徐缓而细致地擦着手,面色沉沉如水。
“咱们吴州就是这点好,瑞嘉县虽然不比隔壁杭宜县富庶,但也是青山白水的宜人,你多住些日子,要是不走了顾婶更高兴。”顾婶道。
一说这个顾杏花就不忙着吃了,赶紧咽下了口中那块辣子鸡,附和道:“阿娘说的对,向大哥就别回去了,京州那么多权贵,可危险了。你不知道,我阿兄以前有位同窗的哥哥,就是被权贵摆了一道……”
顾芸筷子敲了下碗,打断道:“好端端提这件事做什么?”
知知确实也不想走。这里确实每一条路,每一块砖都平实温柔,好像人没有了贵贱之分,也不必奔走钻营,就算是给人家做工讨生活也不会被谁瞧不起。
但知知心里记挂着爹娘,终归还是要回去的。
再过几年和爹娘一道来颐养天年,倒是不错。
她想起爹娘,舌根就有些发苦,闷头又吃了几样菜,一模肚子都比来时鼓起了不少。
顾婶问完知知,也没放过萧弗:“凌公子呢,打算住上多久?我看你这么金玉富贵的,怎么也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了?”
一旁的顾槐倒是知道凌公子是为何而来的,但他没和他娘提起过,本以为两家人不会有什么交集,也就没打算说,现在却是后悔了。
不能再让他娘和这二人走这么近。
萧弗意味不明地看了知知一眼:“是跟着我妻子来的。”
知知就知道他又要那么说,不满地回看向他,这一看却惊悉萧弗用来擦去手上辣油的帕子分外眼熟。
帕子一角还有个知字,正是她亲手绣上去的……
因为她逃跑时大部分东西都舍下了,这方纨素自也不例外,就落到了他手中。
好在倒是没让顾婶格外加意。
顾芸起先听萧弗说起自己妻子就好奇,这会儿更是来了精神:“原来凌公子的夫人竟也来了?怎么都未见过,今日也不来……”
萧弗不无苦涩的笑了笑:“她不愿同我一起住。”
顾芸一听,就知自个儿是戳了人伤心处了,便用过来人的口吻道:“凌公子是个深情人,小夫妻闹别扭也是正常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不过这夫妻还是要住在一处,才能床头打架床尾和。”
知知想起前不久顾婶才和她痛骂过男子劣性,怎么这会儿就换了说辞了,忍不住反驳道:“可顾婶您不就是干净利落地和离了?若没有当断就断的决心,顾家的日子也定不能经营得像现在这般好。万一凌公子与他夫人,确实不合适呢?”
顾芸被夸得受用,都有些飘飘然了。
想当初她和那欠了一屁股赌债的前夫割袍断义,那也是顶着不小的压力的,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好在邻里都是明白人,才给了她不小的底气。
转念一想倒也是,到底不知道人家家里的境况,也不好冒然规劝什么。
只是这位凌公子瞧着风度彬彬,他夫人又给他亲手做了香囊,这不是挺郎情妾意?
她那时是没办法了,只恨自己瞎了眼,婚前连夫婿是什么德行都没打听清楚。
那些往事并不如烟如尘,不是几两清风就打扫干净的。
有些话她平日里没法对一双儿女说,一说就成了抱怨诉苦,搞不好让兄妹两个以为自己是拖油瓶连累了她,也就做了半辈子锯了嘴的葫芦,打碎牙和血吞。
现在好容易逮住了知知,儿女们也都拉扯大了,不怕他们听去,顾婶就开始絮叨着说起来:“小向啊,你是不知道,这挑夫婿是对女子来说就是一场豪赌啊,一旦嫁错了人有家都回不了,这院子原是我们家祖宅,我十几岁的时候一家人就搬走了,可我父母呢,听说我要和离,便不想见我了,这才把祖宅给了我……”
这些酸辛的字眼就像刀子似地在萧弗心上划过,他素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同情别人的人,可他想到了身边坐着的小姑娘。
致使她有家不得归,从来不是他的本愿。
几人这么说说闹闹、你笑我叹地吃完了饭,顾婶还想留知知和萧弗在家里守岁。
他们回去了也是孤身一人,这样过年怪是冷清。
知知没拒绝,左右今晚是睡不成了。外头的炮竹声噼啪噼啪地就没停过,从街头响到巷尾,热热嚷嚷地炸在耳际。
虽不免有些聒烦,但这就是人世的年味。
顾槐却第一个就要回房去,顾芸揪着他的袖子,不准他走,还交代给顾杏花一个任务,那就是看住她哥哥。
顾芸:“把你兄长看好了,我去里头切点甜瓜。”
说完不忘数落儿子一句:“眼瞅着大一岁了怎么反倒不省心了,客人都还没走,你倒想先躲懒了?”
她找了找向凌二人的位置,见他们结伴在一处,也算没被冷落了去,这才放心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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