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她头发很乱,梳好上镜的发型仿佛被拨乱的野草,衣服的后背也被汗湿,整个人就好像刚刚从垃圾堆里被人捡回来的洋娃娃,可怜又狼狈。
“谢谢,麻烦你们了。”
他礼貌地跟酒店管理人员道了谢,把行李箱往墙根一放,就走进浴室,先克制住情绪,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还站得起来吗?”
其实刚下车的时候,霍修就注意到,怀澈澈的脸色比离家时难看了要不止一点。
这件事无论是蘅舟的人选择了安全不到位的食品,还是为节目效果强迫她吃了太多,都让他很难没有情绪。
但面对怀澈澈,他还是先克制住对那家MCN公司的不满,给她倒了杯水过来,才低声问:“你很想做这个节目吗?”
小姑娘脸上的充血很快消退,眼眶周围那一圈红与薄泪却迟迟下不去,透着一股无声的委屈感。
“还行吧,”怀澈澈接过水杯,眼眸下垂想了想,声线带有沙哑的颗粒感,“毕竟都已经录了第一期了。”
确实,已经拍了第一期,萧经瑜也已经参演。
如果现在说不继续录了,那等于之前做的所有都成了无用功。
理性上,霍修当然知道继续录制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关键的问题在于,他现在好像不是那么理性了。
前天晚上挂了电话之后,霍修走上她的小阳台,抽了两根烟才想起来自己的晚饭还没吃。
而在抽烟的这段时间,他干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
只是看了一眼海城今天的天气。
晴天,南风,24-29℃。
确实是一个适合散步的日子。
她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好像还挺会哄人,这头跟他微信上聊了薯片,那边就给人买同款薯片。
是和萧经瑜手牵手散步的时候被看见了聊天记录?
到底哪边才是偷着的。
霍修就站在阳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忽然又想起那天在录制综艺的时候,她趁他睡着后偷偷出去和萧经瑜见面。
不嫉妒吗,怎么可能。
他只是知道自己还没资格像萧经瑜那样去争。
怕她嫌,怕她厌。
更怕正中她下怀。
毕竟他没有被偏袒的从容,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是因为萧经瑜吗?”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她于他,就像那座山。
“嗯?”
怀澈澈好像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低头喝了一口水,有些意外地抬眸:“你放糖了?”
“嗯,正好那边有配咖啡用的砂糖。”霍修说:“你现在很虚,喝点甜的,补充点糖分。”
“谢谢。”
小姑娘连日来疲惫的舌尖确实因为这股甜味而得到了慰藉,温暖的糖水顺着食道下去,一路从食道抚慰进胃袋。
她久违地感觉到一丝舒适,两条腿一起蜷上沙发,想了想,才想出刚才霍修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想继续录,当然不是为了萧经瑜啊,我是为了我自己……他都那么红了,还需要我在这替他当个操心老妈子?”
怀澈澈其实从刚才就在想,这网综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下去了。
蘅舟这群人其实是没有什么网综经验的,方红一开始也很老实地跟她说过,这是蘅舟为了她准备往未知的领域踏出去的一步,一切都好商量。
现在第一期已经拍了,萧经瑜也请了,蘅舟的经费已经烧出去不少,而她也正好是缺钱的时候……
很奇怪,如果按照她以前的行事方法,肯定会一边委屈地哭一边跟方红说再也不录了——甚至她刚才在厕所里抱着马桶吐的时候,脑袋里都充斥着‘老娘不干了’的想法。
但就在刚才霍修走进浴室把她扶起来的时候,怀澈澈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念头。
“我只是刚看见你的时候,忽然在想,如果今天换作是你在这吐,你会怎么做。”
可能人本性总是慕强,自从怀澈澈见过霍修那春风雨露般润物无声,却又精准对症,将一切都化解在无形之间的手段,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变成霍修一样的人,该有多好。
她也不想总和怀建中吵架,她也想能够几句话之间四两拨千斤,而不是像个笨蛋一样只会自己生气,躲起来哭。
那么,霍修当然不会跟她一样哭哭啼啼的说不干了,像他这样成熟又面面俱到的人,应该会寻找一个双赢的结果。
思及此,怀澈澈难得在第一时间就冷静下来,意识到和蘅舟那边先协商,争取继续录制下去,哪怕到最后不能双赢,也至少不是两败俱伤。
怀澈澈说完,看霍修一直没说话,又有些不安地问:“是不是很傻?你不许笑我啊,要不然以后我不跟你说了!”
“没有,一点也不傻。”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霍修迟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我不笑。”
云开雾散。
霍修觉得自己是真给她拿捏住了。
他的情绪只要碰到怀澈澈,就简单得好像只剩下黑白两面。
就像现在,他只是听她说了这么两句话,甚至都没有一句关于那天的解释,他就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对了,霍修……”
怀澈澈两手捧着杯子,刚想问霍修是不是前天因为她挂电话的事情不高兴,想先好好地道个歉再来请教他具体做法,抬眸就正好对上了男人的目光。
他没有笑,却让她清楚地感觉到,他很高兴。
因为他目光温柔,如同月光般垂落。
倾斜在她身上,只照耀着她一个人。
对上眼的瞬间,她忽觉有些不自在。
听着男人简单到只剩下一个音节的反问,双手捧着杯子,将自己的目光越过剩下的糖水,藏进杯底。
杯子里剩下的糖水还温热着。
微凉鼻息换来的是带着甜味的暖意。
“我是想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啊?”
小姑娘就维持着现在的动作,像一只新概念鸵鸟,一边把头埋起,一边发挥充分的求知精神:“我准备去跟我的经纪人商量一下,修改节目录制的方针,要不然我肯定会进医院,你觉得我怎么说,才能让她感觉到,她也能从中得到好处?”
“你们本来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听她要问的是正事,霍修也坐进旁边的单人沙发坐里,开始认真地帮她分析,“所以用不着上次对那个老家亲戚的办法,你能继续配合工作,对她来说就已经是好处了。”
“那你觉得我应该提什么样的条件?”怀澈澈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不是很贴切,又换了个问法:“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应该要求这个节目怎么改?”
“你可以给她两个选择。”霍修听完她的说明后很快给出答案:“第一,减少吃的环节,增加逛的环节;第二,不要找一二线艺人当嘉宾,经费宽裕后,把拍摄周期拉长。”
霍修三言两语,怀澈澈已经豁然开朗。
她忘了刚才还在躲着霍修的眼神,从杯子里抬起头来,把剩下的糖水一口干了,朝霍修咧嘴笑开:“好嘞,明天就按照你说的,跟方姐去谈。”
霍修略微颔首:“有必要可以叫上我。”
不怪霍修信不过蘅舟,MCN公司合约纠纷他不是头回见。
网红经济兴起的表象底下,几乎年年都有一堆被MCN公司坑着签了合同,跑来做法律咨询的自媒体人。
但带来的合同看完,公司方滴水不漏,条条框框全都是对个人的限制,签了条约就等于签了卖身契,自己这张脸的使用权都不再属于自己,除了转行别无他法,只能交了咨询费,被前台客客气气地送到电梯口。
“干嘛,不相信我能自己解决?”怀澈澈小小地努了努嘴,“我虽然可能确实是有点不会说话,也不会办事……”
“而且情绪激动起来,说着说着就开始哭——”霍修话说到一半,在怀澈澈的瞪视下笑着改口说:“我是觉得,有个律师跟着你,他们心眼子会少一点。”
“你最好是。”
怀澈澈将信将疑地把杯子扔进垃圾桶,脑子里想着她什么时候在霍修面前情绪激动爆哭过,嘴上却问:“我待会去洗个澡,然后吃个饭,然后去商场买珍珠?”
“洗澡吃饭可以,买珍珠明天再说吧。”霍修看了眼时间,正好晚饭时间,“你想吃什么?”
“……”
怀澈澈刚吐完,现在有点谈吃色变。
霍修见她面露难色,理解地说:“你先去洗澡吧,不急。”
怀澈澈拿好换洗衣服进了浴室,很快传来水声。
霍修拿手机准备看一眼附近的粥铺和药店,刚选好店铺类型,就听敲门声响起。
他走过去打开门,看见门外人,好似意外:“萧先生?”
怀澈澈的房间在十七楼,萧经瑜应该是从楼梯硬跑上来的,额头上全是汗珠,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息间,眉眼间跳动着火焰的双眸在看见开门的人是他,便顿时被当头一盆凉水,凝在了眼底。
“霍先生,她怎么样了?”
少年人的攻击性更像是刚开过锋的刃,寒光乍起,以尖锐锋利叫人生畏。
“刚吐完,已经没什么事了。”霍修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谢谢萧先生关心。”
而他面对的人,则是一座山,一片海,一阵无迹可寻的风。
霍修的压迫感,更来于那种主人般的从容里,叫他使不上劲,只在对比中显出窘迫与局促,不战而败。
“那她人呢?”
“在洗澡。”
霍修虽然平静地回答了问题,但身体却完全没有要让开,让萧经瑜进去的意思。
“所以不太方便让你进来,不好意思。”
萧经瑜后知后觉地听到水声,更觉得‘洗澡’二字从霍修口中说出来,无比刺耳。
他越过霍修的肩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却在下一秒被男人宽厚的肩挡住了视线。
“我说过了,不方便。”
他听见霍修又重复了一次。
咬字清晰,四平八稳。
如果萧经瑜不是以‘怀澈澈的丈夫’身份认识霍修,他应该会很欣赏这样处变不惊的人。
但此时此刻,霍修越是泰然,他越觉得刺眼与嘲讽。
他凭什么这么镇定。
是因为知道怀澈澈对他无条件的维护,知道那天在海边她看着他来的消息笑得很开心,还是因为知道怀澈澈提到他的身材就开始慌乱。
女孩子红着耳朵跑开的画面再次重现脑海,这几天因霍修而起的情绪犹如山崩海啸,萧经瑜几乎能听见脑海中那根弦绷断的声音。
“你凭什么替她决定?”
他抬手攥住男人衣领,搡着他往旁边推,蛮力爆发,小臂处的肌肉线条顿时清晰起来,青筋爆起。
霍修被突如其来的蛮力冲撞,即便承接得住,受惯性驱使还是后退一步,后腰顶着门把将厚实的金属门推到了墙上,发出结结实实的一声。
恰逢此刻,浴室里水声中断,里面传来怀澈澈一无所知的声音:“霍修,什么东西掉了啊?”
两人身形皆是一顿。
萧经瑜手上还死死攥着霍修的衣领,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是我的行李箱,刚拿起来,没拎住。”
霍修开口,听见怀澈澈哦了一声,才不紧不慢地对上萧经瑜已然在嫉妒中失控的脸,抬手握住他手腕将他控制住的同时,压低了声音:
“凭我才是她丈夫。”
明明他是那个被推了一把撞上墙的人,是那个衣领都已经被拉扯到变形的人。
但即便如此,萧经瑜仍然从他眼底那一片深沉的冷漠中窥见几分矜平。
“要让她看到现在你这副样子吗?”霍修目光微微下放,显出一股冷淡的嘲弄,“疯子。”
女孩子穿着拖鞋的脚步声渐近,萧经瑜如梦初醒。
他不可能让她看见自己现在这德行。
霍修顺利关门送客,正整理衣领的时候,怀澈澈已经用浴巾包着头发,打开了浴室的门,走了出来。
“你就来一天,带那么多行李干嘛呀,刚那一声好沉哦,我在里面都听到了。”小姑娘看了一眼依旧立在墙角的行李箱,想过去试试重量,就被霍修先给接了过去。
“带了电脑,这几天庆城降温降得很厉害,所以我还带了点秋冬的衣服。”霍修说着,把行李箱放进房间角落,“下了飞机发现是多虑了。”
房间有地毯,没什么重量的行李箱落地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霍修安置好箱子,回头就看怀澈澈正盯着他的背影端详着:“你腰怎么了?”
“嗯?”
霍修摸了摸自己的后腰:“怎么了?”
“好像撞到了,有点红哎。”怀澈澈走过去,伸出个手指头,绕着大概的位置画圈圈,“就这一块,这一块。”
是刚才被萧经瑜搡了一把,撞到了门把。
之前还没注意,现在被怀澈澈指着,才发现这块一直在隐隐作痛。
只是霍修才不会在怀澈澈面前提起萧经瑜的名字,他解释说:“今天出门有点急,在办公室的门上撞了一下,没关系,不严重。”
霍修这么说,本意只是不想怀澈澈再就这个皮外伤深究下去。
但等她吹完头发,两人去附近打包了两份粥,回来路上他提出去药店给她买点消食片带在身上,刚从货架上找到,扭头就看怀澈澈正在问店员要跌打药。
他不敢自作多情,一路没问,直到到了房间里,怀澈澈把跌打药递给他的时候,才故作意外:“给我的?”
“嗯,你不是为了来陪我才受伤的吗。”怀澈澈相当振振有词,“你如果不来,就不用赶飞机,就不会急着出门然后被门撞啦。”
听听这话说得,被门撞,全世界可能真的只有怀澈澈会信这种鬼话。
霍修道了声谢谢,接过药瓶,作势看背后的成分表,实际扫了几遍,什么也没能入眼。
“外面好像要下雨了哎。”怀澈澈等他确认成分的功夫,回头从酒店的窗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好沉呐,刚回来的时候风也好大。”
“是啊。”
“你喜欢雨天吗?”
“喜欢。”
其实他不喜欢。
因为南方的雨天一般都伴随着大风,哪怕出行有车,阳台上的衣服和植物也难免遭殃。
只是此刻,他余光瞥着窗外的阴云,却一反常态地觉得,挺好。
晴天很好,雨天也很好。
不好的只是身边缺了一个人。
他抿了抿唇,感觉很难压下此刻内心的蠢蠢欲动。
半晌,终于决定赌一把得寸进尺:
“药挺好的,等下你帮我看看应该涂哪,我好弄。”
怀澈澈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哎,背后的话,你不好涂,早知道我应该买跌打药膏的,直接贴上就行,可恶失策了!”
“没关系,心意重要。”
男人声调轻,语速偏慢。
配上沉磁的声线,在这暴雨将至的前夕,像关上窗帘后床头那一盏磨砂的夜灯,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暖光,诱人踏入一场瑰丽的梦境。
“或者,小怀你能帮我一下吗?”
“可以啊。”
擦个药而已多大点事啊,怀澈澈完全没做他想便同意下来,“那等下你洗完澡来弄吧,要不然先擦了药又要洗澡,药都洗掉了。”
单人间,就一个浴室。
霍修进去洗澡的时候,怀澈澈就在外面坐在床上看说明书。
说明书上说,涂上去之后,还得按摩一段时间,直至药液完全被患处吸收。
简单简单,怀澈澈以前就经常帮李月茹揉腰捶腿,倒不是他们家请不起按摩师,只是她来动手,她妈就特别开心。
李月茹开心了,怀澈澈也开心,正好那时候年纪也小,一把子力气没地方用,哄得李月茹每天喜笑颜开。
放下说明书,外面的雨就下了起来,看样子挺大,雨点密集打在窗玻璃上,模糊一片,声势浩大,密密匝匝,将浴室里的水声都给铺天盖地地压了过去。
怀澈澈两条腿蜷上床,回头正看着窗外瓢泼大雨,感叹还好回来的及时,方红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喂,方姐?”
“澈澈啊,你怎么样了?”
方红这通电话主要就是来问问她还难受不难受,需不需要去医院。
怀澈澈顺道就把刚才霍修教她的那些话跟方红说了,方红那边立刻满口答应:“行,那我先把其他的行程给你排前面来,这个节目先缓一缓,你先把肠胃养好了再说。”
挂了电话,怀澈澈心里还挺高兴的,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她顿时觉得自己距离心目中成熟的模样,又进了一步。
霍修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姑娘盘腿坐在床上傻笑,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过去,“看到什么好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