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稍有风吹草动,都不是和其他小朋友发生矛盾,可能只是玩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衣服,或者吃了别的小孩给的一点垃圾食品,被发现就得后脚跟抵着墙根罚站打手心,一边打一边训“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事之前一定要想清楚”。
“在那段时间,我感觉他甚至是有点……小孩很少会有的,瞻前顾后的感觉,就连想吃根冰棒都要想很久才会开口。”温玲英说着,侧眸看了眼一直在静静听的丈夫,“亲爱的,能麻烦你去把霍修小时候那本相簿拿过来吗?”
霍永德点头:“好,等我一下。”
相簿很快被拿过来,从厚度能看得出里面装得很满。
相簿里装照片的纸很滑,温玲英刚从丈夫手中接过,就自己滑开了一页,怀澈澈看了一眼,发现这张的小霍修脸上青青紫紫,好像被打了一顿,然而表情却很松弛,面对镜头露出的笑意一点也看不出刻意为之的别扭,完全发自真心。
怀澈澈:??
这人小时候好怪!
“这张照片很奇怪对吧。”温玲英好像看穿怀澈澈的想法,“那天,本来是他和同学起了点争执……”
温玲英第一次发现自家儿子有点奇怪的时候,就是照片上这个时间点。
彼时小霍修刚上三年级,有一天温玲英突然接到班主任电话,说是霍修在学校被打了,让她尽快过去一趟。
小孩之间发生点肢体冲突很正常,但温玲英敏锐地察觉到班主任用的词是‘被打’,而不是打架。
到了学校一看,还真是,办公室里俩小孩,一个毫发未损哭个不停,一个嘴角破了,额头也肿起来个大包,却只是冷静地看着同学掉眼泪。
班主任也是无奈又好笑,跟温玲英说了他们打人的原因,其实事儿很小,就是因为打人这小孩不理解前面那个小女孩,老喜欢回头找霍修借橡皮,就去问霍修橡皮是哪里买的,却被霍修回以‘你知道在哪买的也没用’这种冷酷答案,顿时崩了心态,搡了霍修一把。
“凭什么她不跟我借橡皮!”打人的小男孩哭得格外伤心,肚子上的肉颤个不停。
“没事。”小霍修却拍了拍男孩子肉嘟嘟的大臂,宽慰道:“以后还会有其他人跟你借橡皮的。”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沉默了,温玲英主攻刑事,干了好几年律师,还没见过这么完美的受害者。
只是小孩吵架是常有的事,伤也都是皮外伤,对方家长赶来后连连道歉,买了水果和零食赔偿,这件事儿就算这么了了。
回到家之后,温玲英问儿子为什么打不还手,小伙子才说:“如果我还手了,不管事情原本是怎样,老师都会觉得我也有错,但是我觉得我没错。”
当时温玲英就觉得,她儿子是真谨慎,后来把这事儿跟霍永德说了之后,丈夫的看法也和她很相似:“虽然说谨慎和克制是好事,但我们家儿子好像有点过头了……”
“呃……”
听完霍修成长小故事的怀澈澈也沉默了,她本来以为现在的霍修就已经够滴水不漏,没想到小时候的他居然更胜一筹,挨了几拳脑子里居然想的是要先占据道德制高点。
要她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被打,可能当下脑袋就已经一片空白,哪怕咬也要给对方咬下一块肉来。
果然是个怪小孩。
年夜饭无比和谐地结束,在春晚正式开始前,怀澈澈先回房间洗了个澡。
卧室的东西都是新的,包括床也是新的,他们带了一些居家服回来,温玲英霍永德夫妇还在衣柜里额外准备了一些。
怀澈澈换上红彤彤的新衣服,盘腿坐在床上吹头发,霍修推门进来,看她小脸儿被衣服衬得红扑扑的,可爱得很。
“吹好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听见男人声音,怀澈澈抬起头,一手继续举着吹风机,另一手拍了拍床旁边的位置:“老霍,我今天听说了你小时候的英勇事迹!”
“嗯?”霍修在她身旁坐下,看表情好像已经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不会是我挨了顿打那件事吧。”
“不,虽然你挨了顿打,但是我感觉在那场战斗中,赢的人是你。”怀澈澈有点八卦地看着他:“你和那个总是借橡皮的小女生,是不是——”
“不是,我其实没怎么跟她说过话。”
霍修忍不住笑:“后来四年级换了班就没碰到过,我已经不记得她叫什么了。”
“这样啊……”小姑娘没听到八卦,有点失望地咂咂嘴,“那你长这么大,恋爱总谈过吧。”
“没有,”霍修抬手捏捏她翘首以盼的小脸儿,有点无奈:“有过合眼缘的,但接触下来觉得不合适,也没确认恋爱关系,就疏远了。”
以前也有人跟霍修说过,恋爱就是要多谈几段,多试试,才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但霍修觉得这种观点很奇怪,大概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目标喜好很明确的人,喜不喜欢通过日常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就能确定,根本没必要再通过更深一层的接触去了解。
所以他当时就用一句“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还是别耽误别人”,给对方堵回去了。
“你真的好理性啊。”
怀澈澈本来头发就又蓬又轻软,吹完乱七八糟的,跟一只炸毛的狮子狗一样,偏偏一双眼睛还大,眨巴眨巴看得霍修心头发酥,赶紧起身到旁边拿了把木梳过来,叫她背朝他坐好。
“那,霍修,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你听了不要生气哦……”
“嗯,你说。”
木梳的齿很密,头被磨得极为圆润,被身后人握着轻轻地划过头皮,有一种温和的舒适感。
怀澈澈舒服得脑袋有一瞬间空白,眯了眯眼,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你这么理性,又谨慎,为什么当时会答应我的求婚啊?”
闻言,霍修眸光微顿,手上的动作却仍旧流畅,语气亦然:“怎么突然这么问?”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急着结婚,所以跟我一样一时冲动了。”
毕竟霍修比她还大几岁,怀澈澈一开始很自然地就以为,他和自己同病相怜,被家里催得厉害,被逼到了南墙面前,不撞也不行。
后来,怀澈澈听唐瑶,林静姝她们说,霍修身边根本不缺追求者,甚至当年初出茅庐一战成名之后,还上过热搜,那段时间很多女生成了霍修的颜粉,跑他们律所顶着按时间收的咨询费,就为了跟霍修见上一面,说两句话。
“要霍修想谈,我估计他孩子都四五岁了。”唐瑶当时非常笃定地说。
再后来,怀澈澈又开始猜测,是不是霍修有什么隐疾,或者不为人知的癖好,让他一直没谈恋爱。
但眼看过完年就要迎来结婚一周年,她越品越觉得,要霍修这样的人都找不到对象,那这世界上也没有几个人能谈上恋爱了。
今天再听温玲英说,霍修从小就是过度谨慎。
怀澈澈就愈发不理解,像他这样的人,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和冲动闪婚四个字,八竿子也打不上关系才对啊。
“所以,是为什么呢?”
霍修没给人梳过头,自知生涩,怕扯疼她,每梳好一绺就纳进另一手的手里握着,再扶着新的一绺慢慢往下顺。
转眼小姑娘刚吹干的炸毛已经被梳得差不多,一头墨黑的青丝恢复到柔软而乖顺地模样,静静地在他掌心中躺着。
“小怀觉得是为什么呢?”
卧室门虚掩着,外面的电视声开得不大,落进房间,那股年味儿十足的热闹只剩下一点朦朦胧胧的声响,轻得就像是瓷瓶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怀澈澈背对着霍修,看不见他此刻的神色表情,但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从上而下,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温度,隔着一层睡衣,缓缓升腾起来。
“你这个人,”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似乎是因为刚才洗澡的水温有点偏高,现在整个手都显出一股不自然的红色,“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好不好!”
霍修觉得,怀澈澈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对他的语气已经愈发和缓自然了。
从一开始说一句话就炸毛的刺猬,逐渐的能和他聊天,谈心,到现在用这种好像面对家人挚友的语气语态,柔软的声线说出这句我不知道。
掌心里握着她的发,霍修另一只手给她梳头的动作愈发轻,慢了下来。
他知道这一刻不是良机,绝对不是和她坦白爱意的好时候,但却还是被她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赖感催得蠢蠢欲动,忍不住想要去自作多情地想,也许只是因为他习惯谨慎,把事情的发展往更低的预期去评估。
万一,事情比他预想中要好一些。
万一,怀澈澈也开始有那么点在意他。
感性与理性的交战,就因怀澈澈一个下意识的语气,分出了高下。
他看着落在女孩子头发上的光泽,第一次知道原来理性落了下风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身体各处一瞬间被情感支配,催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他的手指因为情绪起伏而微微颤抖,大脑对每一块肌肉的精准控制能力在下降,迫使他不得不将动作放得更慢以掩饰这一点。
除此之外,大量没有经过草稿的语言涌到喉咙口,又统一被拦住,在那里被非常临时而粗乱地进行排序和美化。
即便感性已经占领了绝对的优势地位,霍修还是过了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开口:
“小怀,其实——”
却还没等声音落到地上,手机的震动声就突兀地横插进来。
是怀澈澈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柜子是空心的,震动声往下走,有发酵的空间,显得特别大,于霍修而言,更是震耳欲聋。
“哎?”
怀澈澈在看见来电人的那一瞬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探出了身子,把手机够了过来捏在手里,回头看他:“老霍,我接一下哦。”
霍修在看见屏幕上那个蓝色小图标的时候,小姑娘那一头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顺滑而流畅地从他的手心里被抽出,就像是握不住的水流。
眨眼之间,他的掌心便空空如也。
霍修后脊忽然一阵凉意,如梦初醒。
“好,你接。”
差点就走错了。
他怎么会忘了,喜欢和爱,这种放在其他男女关系中会拉近距离的表达,在他们这里只会把她推远。
怀澈澈需要的不是他的爱,而是他的不爱。
她想要的,是两年期满的全身而退,是到时候能光明正大地和萧经瑜站在一起。
放下梳子,霍修的左手好像还残留着女孩子头发的温度。
他佯装平静,想整理一下她刚才掉在床上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动作格外笨拙,几根头发捻了好几次都捻不起来。
“啊,开场就是你吗?”
“是哪个卫视?”
“我不在自己家……嗯,你待会上台加油,不要紧张。”
“没有……还没和好。”
“我知道,我会好好想想的……”
那边的萧经瑜应该是春晚登台前,给怀澈澈打来的电话。
他最近人气还在稳中上涨,被邀请去地方电视台春晚,非常正常。
他们也没说什么话,听不出任何暧昧。
霍修告诉自己,即便是挑衅,也不用放在心上。
等他把床上的头发整理好,扔进垃圾桶里的时候,怀澈澈已经打完电话了,重新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他:“老霍,你刚想说什么来着,你继续说。”
霍修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重新梳理揣摩了一下怀澈澈的想法,用更加理性,也更加功利的答案,给予她心安:“因为我们家庭条件差不多,父母之间认识好多年了,知根知底。而且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海大毕业的,和你算是校友。”
话音未落,霍修忽然就想起从渝城茶山回来没过多久,霍永德就把他特地叫回家,两人在书房谈了谈心。
“你啊,从小到大都是个很省心的小孩,但是有的时候吧,就是太省心了。”
霍家父子之间对话,永远都是点到为止,“有的时候看得太清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年轻人都不像年轻人了。”
当时霍修知道霍永德是为他好,对这句话的理解却不甚清晰,只是无奈笑笑。
现在他才明白,霍永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在暗恋里最辛苦的,不是付出。
而是克制。
“啊,是吗,你也是海大的吗,你是哪一届的啊?”
克制自己不能表达出露骨的爱意,不能表现出过度的亲昵。
每说出口的一句话,每投向她的一个眼神,大脑都需要经过一系列精密的计算,把为她而燃烧跳动的火焰亲手熄灭,再捧着燃尽的灰烬到她的面前,接受检阅。
“你大一的时候我已经读研了,研究生宿舍在学校另一头,生活圈不重叠,所以你不认识我很正常。”
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设身处地费尽心机。
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比不上,在这个时候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说出那句爱,更让他心力交瘁。
“原来是这样,那这么说来,你还是我学长呢!”
看得清楚的人,最是自缚。
“是啊。”
虽然儿子和儿媳就回来浅住一两天,但霍家这对夫妻还是兴致勃勃地买了不少年货零食。
霍修跟整理好头发的怀澈澈一起出来,就看见进房间前还干干净净的茶几,现在上面全都是糖果饼干巧克力,乱七八糟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幼儿园的下午茶时间都不会有这么丰盛。
怀澈澈非常捧场地“哇”了一声,霍修看着已经五十来岁的父母,有些无奈:“怎么买这么多,这些糖分太大了,你们不能吃太多。”
“咳……是这样,”霍永德清了清嗓,替老婆解释说:“这不是澈澈要来嘛,我们想着女孩子可能会比较喜欢吃零食……”
“她肠胃不是很好,不能暴食。”霍修从一桌子零食里抓了一把出来,拿个小篮子放好,递给怀澈澈,“这些一个一个的,很容易吃多,你就吃这里面的,吃完再拿,自己能清楚量。”
“……”
看来上次在海城那一通爆吐是真的把他吓着了。怀澈澈两手端着小篮子,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
“这不是从小也没给你买过什么零食,好不容易能过把瘾……”温玲英小声抱怨:“哎我就说生儿子不好。”
“就是啊,这儿子一点也不可爱,”霍永德跟妻子一唱一和:“以后干脆澈澈当我们女儿,霍修就当个入赘女婿。”
霍修:“……爸妈,我已经三十岁了。”
温玲英撇撇嘴:“那怎么了,你十三的时候也这样,少年老成。”
“……”
怀澈澈捧着小篮子在旁边笑。
这家人的家庭氛围真的很好。
她本来不是很喜欢过春节的,因为春节就意味着怀建中要回家,怀建中回家问完她成绩,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
在房间里写作业,就问她怎么不出去玩,是不是性格不好没有朋友。
出去玩完了回来,就说她怎么就知道出去玩,作业都不知道写,长大了能有什么本事。
一整个春节过去,除了拿红包那天,就没有一天顺心的。
但现在,小姑娘被一家人团在中间看春晚,明明一点也不好笑的小品也觉得温馨热闹,笑得前仰后合。
只是春晚节目中离不开的话题,就是回家。
怀澈澈人已经到了庆城,却因为还在和怀建中赌气,而回不了家,连着看了几个关于回家的小品之后,笑声就逐渐小了下去。
她不想被看出来情绪,仍旧保持着明亮的表情,剥了个巧克力放进嘴里,实际手上已经捧着手机给李月茹发消息,问她在看哪个卫视的春晚,看到哪个节目,晚上年夜饭吃了什么,事无巨细,什么都想问,可李月茹一劝她回去,她又说算了。
霍修知道,小姑娘想家了,但又抹不开面子,就跟被人追着赶着上了高处下不来了的猫似的,得有人给抱下来。
霍家夫妻俩今天忙了一天,也累了,十点多的时候温玲英就开始打盹儿,霍永德给怀澈澈抱出来一床毯子,说让她坐在这看的时候不要冻着,就带着老婆回房间休息了。
长辈离开后,怀澈澈更没什么心思看春晚了,把音量降低到原来的一半之后,眼睛愣愣地盯着电视,跟看默剧似的。
现在城市里禁燃烟花爆竹,房子里外都没什么声儿,窗外一片寂静的夜色。
怀澈澈拿着手机,心不在焉地回复微信上朋友们发来的拜年贺语,就看萧经瑜的微信消息出现在了列表最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