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外的天色昏暗阴沉,是雨前的征兆。
记忆里的今日应是春光和煦,只在七日后落下了一场他终生都走不出的大雨。
她也永远留在了十七岁这年。
卫时舟心里某个地方疼得厉害。怕此生最后一场与她有关的梦消散得太快,卫时舟顾不上别的,随手放下奏折后快步朝殿外走去。
“朕出宫一趟,你不必跟着。”
余平川的心猛地一跳。
那边要和离的消息刚传出来陛下就过去,会不会太心急了些?
安王府。
一众丫鬟和家丁正垂首立于正堂外,看着柔蓝和群青他们把少夫人的东西往府门外的马车上放。
有人下意识想帮忙,却被刚步入庭院的二少爷冷声喝止:“都不许插手。”
容清棠仿若未觉地温声问眼前的几名主事:“我方才的话,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几人恭顺地答道。
安王和世子即将返京,少夫人给她们交代了接下来几日要做的准备。话里话外她们都听得出,少夫人不打算再回王府了。
“好了,都去忙你们的事吧。”容清棠说道。
但几个主事没有离开,反而沉默着接连俯跪在容清棠面前。正堂外的家丁和丫鬟们也跟着跪了下来。
府里的人都知道少夫人贤惠温善,不仅把王府操持得井井有条,还每逢年节时有赏,遭大小难事时相帮,称得上是整个长安城中最好的主子。
他们不议论主子们的事,但也不能忘恩。
见状,容清棠温柔地笑了笑,“起来吧,我都明白。”
谢闻锦却像是被这副场景刺激了,“都滚下去!”
二少爷也是主子,众人只能相继起身离开。
平日跟在谢闻锦身旁的小厮刚从外面拿了什么回来,看情况不对也收住脚步等在正堂外。
谢闻锦少有迁怒旁人的时候,容清棠没想到他今日会如此失态。
谢闻锦冷眼看着容清棠的东西不断被群青他们带出府,说:“这三人忤逆主子,拖出去打死也不为过。”
容清棠抬眸瞥了他一眼,淡声道:“他们不是王府的人。”
群青他们的身契不在王府。
“那你呢?”谢闻锦追问道,“你身为妻子却这般行事,难道不算有错吗?”
容清棠不明白为何谢闻锦执着于和她拉扯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索性懒得搭理他。
谢闻锦却陷入了回忆,“半年前我们曾约定今后一同游历四方,你怎能……”
“那不是约定。”容清棠打断他。
当初只是他在自说自话。
半年前谢闻锦曾有过一回几乎可以扳倒刘丞相的机会,所以成婚后他第一次踏进了容清棠的院子,说今后会好好弥补她,陪她游遍大江南北。
但不出三日,谢闻锦好不容易找到的人证物证便被清理干净,功亏一篑。
谢闻锦又重新待容清棠冷漠,从没给过只言片语的解释,仿佛她理应就此接受。
也是自那时起,容清棠对他彻底失望。
谢闻锦不知容清棠在想什么,只是自顾自继续道:“即便那不算约定,可我不信你当时没有一分真心。”
“母亲同我说缘分的始与终自有其因果,那到底是何时开始,你有了要和离的念头?”
容清棠一向敬重母亲,所以谢闻锦方才求母亲帮他留下容清棠。可母亲竟只说了这些空话。
不是亲生的果然还是不一样,谢闻锦想道。
容清棠直视着谢闻锦,并不隐瞒,“从你之前的计划失败,你再次冷待我开始。”
“你自以为那是对我的保护,但我从来就不想要这样的夫君和婚姻。”
谢闻锦越听越觉得她是想把两人之间的一切都抹去,冲动道:
“可半年前你我就已有了夫妻之实。高门大户的男子起码都会要清白姑娘做正妻,除了我,你以为你还能要怎样的夫君!”
容清棠漠然道:“那又如何?”
话一出口谢闻锦就后悔了,“我无意伤你……”
见柔蓝和群青候在正堂外,容清棠便知道东西已经收完了,她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谢闻锦心里一慌,下意识握住容清棠的手腕拦住她。
群青和柔蓝立即走近护在容清棠左右。谢闻锦的小厮也连忙跟了进去。
容清棠动了动手腕却没能挣脱,冷声道:“松开。”
用力收紧手心时触碰到微凉的玉料,谢闻锦面色一喜,“你还戴着我送你的镯子……”
“群青。”容清棠唤道。
群青立时用力拧住谢闻锦的手腕,迫使他松开了容清棠。
谢闻锦的小厮斥责道:“你这贱骨头!竟敢以下犯上对主子动手!”
群青仿佛只字未闻,仍沉默着护在容清棠身侧。
容清棠手腕微抬,把谢闻锦所说的镯子露了出来。
那是成婚前谢闻锦送她的白玉福镯,曾承载着他的承诺。前世离府时容清棠把它留在了卧房,这回醒来至今容清棠还不曾注意到它。
容清棠试着把它摘下,但因没有香膏润泽,不太顺利。于是容清棠抬起手腕朝群青道:“用你的剑。”
谢闻锦手腕处的疼痛还未散去,闻言厉声道:“不行!”
但群青只听容清棠的吩咐,很快便拔出剑,力道巧妙地劈砍在那截通体浑圆,质地上乘的玉镯上。
断开的镯子应声落地,容清棠毫发未损。
“我只是暂时没做到当时的承诺,你便连定情信物都不要了吗?!”
谢闻锦难以置信地质问道。
容清棠并不回答,转而问他身旁那个抱着长盒的小厮:“盒子里是什么?”
府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小厮每日都会帮谢闻锦将买来的各式礼物送去给刘楚楚。
容清棠记得,前世今日他买的应是那幅画。
谢闻锦语气不耐道:“你既然不曾在意刘楚楚的存在,又问这些做什么?”
谢闻锦顿了顿,忽然意识到:容清棠果然是在争风吃醋!她果然还是心悦他的!
“我在问你,里面是什么?”容清棠不理会谢闻锦,继续问小厮。
见二少爷没有阻止,小厮硬着头皮答道:“一幅画。”
“打开。”容清棠命令道。
小厮悄悄侧首去看二少爷,见他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点了点头,才敢打开手中的长盒,再小心地将其中的画卷展开。
“这画——”柔蓝惊诧开口,又很快噤声,神色间的不忿愈浓。
画卷上有大片新婚喜色,中间是两名正在夫妻对拜的新人。
新娘子的盖头被风掠起一角,新郎官便在躬身时偷瞧新妇,两人侧立,样貌都画得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出面带笑意。
两人手握同一段喜绸的不同力道带出相异的褶皱,细节处仅寥寥几笔,便把这对新人的羞与喜描得传神。
无人比容清棠更熟悉这幅画。
仿这画的人技艺纯熟,与真画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可容清棠很清楚,真画此时还在谢闻锦的书房内,但他从未注意过。
成婚前,容清棠画了她预想中的婚仪场景。
画中人的喜服是根据她和谢闻锦的喜服画的。而即便是这幅赝品,也能看出新郎的身形气质与成婚前的谢闻锦很相似。
所以就连谢闻锦看清画的内容后也怔了怔。
他很快回过神来,确认容清棠是因为刘楚楚而闹脾气后也恢复了些耐心,解释道:
“这是她一直想要的一幅画,出自名家之手。找这画虽费了番功夫,但我并无任何深意。”
谢闻锦事先并不知道画上是一对正在拜堂成亲的新人,新郎官的身形气质还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只知道那位有名的画家擅描四时景致,极少动笔画人,所以这幅画的价格也被炒得格外高。
“若你也想要,这幅画便给你了,我再用别的敷衍她就好。”谢闻锦记得容清棠也喜欢作画。
“无论何时,谁都越不过你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待报完仇,我一定会做到。”
一字不落地听完,容清棠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无趣极了。
自幼跟着父亲在外游历,容清棠只在每年几次归京时才会与谢闻锦见面。但他们会给对方写信,在字里行间了解了彼此许多。
可如今看来,那些了解其实算不得什么。除了这副好皮囊,谢闻锦已经变得处处不同。
如今的他为了报仇日日在外伪装筹谋,回到府里后便易怒专擅,冲动时甚至会有些愚蠢。
而容清棠觉得,自己心悦的人,该是情绪稳定,性格温和,睿智仁善的。
如远山流水,玉竹松柏。
处处都不是他。
容清棠不知是否是仇恨把谢闻锦变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模样。谢闻锦也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甚至不知道她曾为他们的大婚日画过一幅画。
而如今,他准备拿着这幅画的赝品去哄仇人的女儿开心,以图把她娶回来,再找机会向她父亲报仇。
一出可笑又难看的闹剧。
见容清棠一直沉默,谢闻锦蹙眉道:
“一时吃味闹脾气是有趣,再闹下去,就是真不懂事了。别忘了父亲教你的规矩。”
夫君是女子的天,他今日已经允她放肆许久了。
容清棠知道谢闻锦此时提起的并非安王,而是她已经离世的父亲。
她杏眸微垂,语带嘲讽道:“难怪父亲曾同我说,若过得不开心便不要委屈自己。”
“与你夫妻一载,我觉得高门大户的男子也不过如此。”
谢闻锦听出她是在回应他方才的气话,不赞同道:“这便是父亲给你的家教吗?”
容清棠抬眸,眼神冰冷地觑了他一眼。
“群青,告诉他,父亲都教了我们什么。”她轻声说。
“是,姑娘。”群青拱手应道。
“你唤她什么!”谢闻锦听见他改口,怒道。
然而群青遽然靠近,把着谢闻锦的肩膀狠狠下压,极有技巧地卸掉了他两只胳膊。不待谢闻锦痛呼出声,群青又猛地抬起右膝撞抵在他腹部,随即顺势将他重摔在地上。
群青的武艺是容清棠的父亲亲自教的。
见谢闻锦神色痛苦地蜷缩身子,小厮手忙脚乱地把画扔在一旁的桌上,着急问道:“少爷!您还好吗?”
谢闻锦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容清棠,额上不断渗出汗珠。
卷轴的一端拽着画往下滑,终于还是落在了地上。
看着那片刺眼的红色,容清棠觉得厌烦,踩过它朝王府门外走去。
勉强缓过一口气的谢闻锦以为容清棠是因为这幅画更加生气刘楚楚的存在,才会在他身上泄愤,强忍着疼痛恼怒道:
“以后众人皆知、皆知你是善妒的弃妇,更不会有人……与你一世一双人!”
容清棠置若罔闻,离开时的脚步不曾有丝毫停顿。她的神情平静,裙角不动,连背影都是端庄优雅的。
是她弃了他。
作者有话说:
把读者骗到无人的小巷,掏出我缺了个角的小碗碗,问:“给我一个收藏好不好哇(眼巴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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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府正堂往府门外走的这条路,柔蓝和群青一直跟在容清棠身后。
还未行至门口,容清棠便温声和群青说:“方才那小厮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群青拱手应道:“是。”
旁人再怎么骂他是贱骨头,他也只会听主子的吩咐。主子不许他们自轻自贱,他们便不会。
柔蓝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自家姑娘这么好,果然还是王府配不上她。
三人走过最后一条长廊,便看见绿沈正在府门口着急地朝里张望。
“终于出来了!”绿沈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们被拦住了,再不出来,我都想打进去!”
他早就想揍那个劳什子二少爷了!整天冷冰冰的,还对姑娘不好,绿沈忍他很久了。
容清棠踏出府门,笑着道:“看来你哥让你等在门口是对的。”
“为何?”
绿沈看了看群青此时的状态,立马道:“真动手了?!”
“怎么不带我呢!”他错失了一次出气的好机会!
柔蓝拍了拍他的肩,“因为带你的话事情就收不了场了。”
绿沈一旦动手便会用尽全力往重了去,不计后果。
方才群青下手虽也不算轻,但都是巧劲,疼归疼,却不会真伤了谢闻锦的根本。只是把胳膊正回去的时候他会再吃些苦头。
即便谢闻锦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后果也在容清棠可以解决的范围内。
府门外,细如银针的雨丝徐徐斜下,不多时便让长街笼上了一层雨雾。
容清棠记得前世今日一直是晴天。
或许除了她的死而复生之外,还有些别的变化?
此时站在带了些凉意的雨幕前,容清棠觉得心旷神怡,方才的厌烦感也散了个干净。
“今日先在酒楼住一晚,明日带你们去云山寺吃斋菜,说不定方丈还会把他珍藏的茶叶拿出来给我们尝尝。”
容清棠轻松道。
听出自家姑娘这会儿心情很好,柔蓝也打趣道:“分明是姑娘自己想吃应季的斋菜,还说是带我们去的。”
绿沈也接话道:“就是,姑娘怕被人说馋嘴,总拿我们当借口。”
容清棠也不否认,眼带笑意朝马车走去。柔蓝适时撑着伞跟在一旁。
“说不过你们,明日得让方丈替我教训你们才行。”
“姑娘饶了我们吧,”柔蓝故作讨饶状,“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送方丈的那些茶格外解渴,方丈每回给我们讲经时都跟不会累似的,我可坐不住。”
容清棠坐上马车,在她耳畔揶揄道:“那你怎么每回都乖乖坐在群青身边把经听完?”
柔蓝的脸倏地羞得通红,下意识去看马车外的群青,见他似乎没听见,才小声道:“姑娘又笑话我……”
容清棠适时换了话题,没再逗她。
群青赶着马车,几人说说笑笑地从安王府门前离开。
不远处,有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一直凝望着马车的方向。
直到他们消失在连绵细雨里,卫时舟才终于肩头一颤,回过神来。
春雨的凉意攀上他的骨骼。
身上没有一丝伤口,但卫时舟仍感觉到了那阵熟悉的,白骨离肉般的疼痛。
这足以让他确定——
眼前并非又一场注定会消散的梦。
本该与世长辞的他竟又回到了她离开之前。
上天何其眷顾。
容清棠还在时,卫时舟一直命人暗中注意着容清棠那边的动向,却从不许人靠得太近打扰到她,只需知道她是喜是忧便好。
但她成婚后,那边传回的消息总是“无喜无忧,平静如水”这八个字。
卫时舟知道,这八个字意味着她在安王府里过得不好。
因为他曾见过她那般明媚鲜活的笑容。
但即便是在梦里,卫时舟也从未见过容清棠像方才那样淡然柔和地笑过。
像是灼日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海,耀眼的光芒被温柔包裹。
低眉敛目间,还是美得让人心动不已。
卫时舟不知为何这回发生了诸多变化,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格外强烈——
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即便他其实还从未拥有过她。
这场雨下至深夜仍未停歇。
容清棠倚在酒楼客房的窗边,遥望着夜色中只余下模糊轮廓的那座远山。
今日骤然重生后又经历了许多,她终于能静下心来梳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若无意外,几日后的那场雨过去,那座山上会有一处风景极佳的地方立着她的墓碑。
碑上是那个她本不认识的人亲手刻下的一行文字——
此处长眠着一个喜青山万里与云天五彩的人。
但带着前世记忆的容清棠成了那个意外。
容清棠不知道那位已登九五的人为何会为她修墓立碑,更不知他为何能一字不差地写下她想要的墓志铭。
但她想,他应是个很好的人,也会是个称职的皇帝,就像她父亲曾说过的那样。
新帝即位还不到一年,便用铁血手腕镇压了西南的叛乱,还让安王等将军终于在粮草无忧的条件下结束了北边的战争。
如今新帝一面改革吏治,一面筹划在东南沿海修建海商码头,很是宵旰忧勤。
在容清棠的记忆里,他们不曾见过。而那句墓志铭,容清棠思来想去,也只记得自己曾和父亲说过。
父亲年轻时以罪臣之身被罢官后,便带着容清棠四处游历。但每年他都会回京几次,消失几天。
容清棠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父亲消失的那几日都待在东宫里。几月前,也是新帝替父亲平反,洗清了他的罪名。
父亲曾说,群青和绿沈他们都是他抚养长大的孩子,不是徒弟。他这一生只教过一个学生,无论资质还是品行,都是世间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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