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亲自牵着他的手入亭,李悦第一眼就瞧见坐在正中间之人,浑身气度不凡,不怒自威,他莫名有些发怵,待看清对方面容又不自觉生出几l分亲近。
裴行俭落后一步过来,躬身拜礼:“见过义父义母。”
李悦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学着裴行俭的样行礼,李世民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头轻笑:“回来就好。”
长孙氏亦笑:“是啊,回来就好。”
温柔的声音,亲近的姿态,仿佛他只是一个外出远行如今归来的孩子。李悦眼眶又红了两分。
李承乾牵着他的手,一一介绍李元婴以及李泰李丽质李治,最后走到杨妘与李恪面前:“这是你生母与胞弟,嗯,也可能是胞兄。”
李恪李悦谁大谁小,谁先出生,如今大约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杨妘再忍不住,将他搂进怀里:“我的悦儿!”
不知道是不是母子间天然的亲近,李悦很是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伤心难过心疼欣喜等等交织在一起,无比复杂。淡淡终归还是心疼与喜悦大过其他的。
李悦一点点回抱她,眼泪亦是落了下来:“阿娘。”
李承乾退后几l步,来到长孙氏身边,与裴行俭一道领着李元婴与诸弟妹退出来,将空间留给母子三人以及李世民。
李世民一晃神就发现身边空空荡荡已经没了人:……行吧。
李承乾远远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从最初的母子抱头痛哭到互擦眼泪,各诉衷肠,最后都浮现出难得的笑意。
李承乾也勾起嘴角,心道真好。哪怕从前有过苦难,哪怕以后仍存阴霾与愧疚,但他们都是好孩子,老天总会垂怜。
李承乾相信,一切终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以及他们所有人都会帮助他们往前走,往阳光下走。
回到宫中还有一堆的事要处理,首当其冲的两项,其一闵崇文宋清等余孽全部处斩,即日执行。其二,高宝珍高宝珠姐妹的处置。
李承乾提议:“杀自然是要杀的,不如拉到阵前去杀,也能给高句丽大军一点震慑。”
李世民点头,并无异议。
李承乾眼珠骨碌碌一转,直接跪下:“父皇,请许儿臣亲自率军出击。”
他叫的是父皇,自称为儿臣,这是作为儿子亦是作为臣子的正式请缨。李世民却蹙起眉来:“一个高句丽罢了,也值当大唐太子亲征?给他们脸了吗?”
这便是拒绝了。李承乾不服气:“若照阿耶这般说,西突厥可值当?吐谷浑可值当?这世上哪里值当?”
李世民眉宇又皱了几l分,看向李承乾,神情严肃,目光锐利。
李承乾半点不惧,抬眸直视:“阿耶让我全权主持
高宝珍姐妹行刺与杨侑造反复国之事,更让我亲临现场指导,甚至令我与高宝珠交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让我亲身了解何为战场吗?
“可阿耶以为高宝珍姐妹并杨侑这点场面与手段,当真能让我瞧见真正的战场以及战场的全貌吗?
“阿耶为我指定那么多朝中重臣为老师,让我学文习武,更是暗中吩咐李将军秦将军程将军等人与我切磋之时,亦同我讲述当年征战之事,还时常亲自教我兵法韬略,为的又是什么?
“因为我是太子。我可以不必次次亲征,却不可不知仗应该怎么打,更不可不知战略战术如何定制,兵力粮草如何调度。可是阿耶,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即便我兵法学得再好,没有真正施展过,尝试过,亦是枉然。
“阿耶教我这些,却又不让我去,是想让我做赵括吗?”
李世民一震,赵括……他从未想过让承乾做赵括,只是……
“阿耶,你想要我体会的场面,要我懂得的东西,要我理解的知识,我总要亲自来一回才能更深切的明白。
“阿耶放心,我不会胡乱指点,一应对策不论大小都与将军们商议。我是去学习的,不是去耍威风的,绝不会借太子身份,外行指点内行,拿军国大事开玩笑。”
李世民苦笑,他担心的哪里是这个。承乾即便幼时调皮之际,在大事上也是拧得清的,更何况现在。他是担心承乾的安危。
“阿耶,我大唐兵强马壮,粮草充盈,又仰仗火药之利。你也说了,此战我军必胜。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我是去领军统筹,于帅帐居中调度,策划谋略,又不是去做先锋。”
李承乾站起来,上前抱住他的胳膊,软硬兼施,撒起娇来:“阿耶,你就答应我吧。要知道你可是被天下百姓誉为战神。身为战神的儿子,怎么能连次真正的战场都没去过。阿耶,就一回,就这一回。”
李承乾伸出一根手指头。
嗯,这次就一回。至于下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再说呗。
李世民被他磨得没办法,点头答应下来。
十日后,大军出发。
李承乾立于阵前,小小少年,铠甲加身,气宇轩昂。他周遭跟了一群人,李恪李悦李泰李丽质等等,个个感慨万千,叮嘱不断。不是送这个就是送那个。从衣食到医药,方方面面几l乎都囊括了进去,很是让李承乾哭笑不得。
“高句丽不足为据,等我归来给你们带战利品。若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也可写信告知我,我为你们去取,便是高句丽王宫之物亦无妨。”
那气势仿佛已将高句丽纳入囊中,轻飘飘几l句话便可见其志在必得。
“走了。”李承乾翻身上马,昂首挺胸,走在队伍前方,浩浩荡荡出城,行至还未绽放的向日葵田,他缓缓回头,便见李世民与长孙氏站在城楼,远远看着他。
李承乾眼眉上扬,嘴角微微勾起。骄阳的日光挥洒在他的侧脸上,带着金黄色的光晕。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迎着旭日出发,宛如鹰鸟逐日高飞。
他知道,他的雏鹰长大了,已经到了能够脱离老鹰怀抱独自飞翔的时候。既然如此,那就放他去吧。
放他去天高海阔,自由飞翔;放他去做一切想要做的事,无论农事、文化与战场;放他去寻找属于他的路,亦是属于大唐的路。
他已经将大唐带到了今日的繁华强盛,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臣民,无愧于自身。接下来这项重任便要交托给承乾了。
他相信他的承乾就如同这旭日,骄阳似火,冉冉上升,而大唐也会在他的带领来开阔一个全新的时代,比现在更繁荣更强盛的时代。
他,拭目以待。
第152章
贞观七年三月,圣人下令携后妃群臣赴骊山狩猎。高句丽与居唐的两位质女宝珍公主与宝珠公主暗中密谋,忽然发难,围攻行刺,幸得圣人与太子警觉,亲率卫队将之剿灭。
计划失败,高句丽参与之人或被俘或被杀,而高宝珍与高宝珠两位公主气焰仍然嚣张,不见半分悔意。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庙堂市井义愤填膺,纷纷谴责高句丽此等毁坏两国邦交之举。圣人大怒,当即下旨调集万军,由太子亲领,前往边境。
三月底,太子率军出发。四月到达。而此时,新罗公主金德曼已经返回本国,举新罗全国之力,配合大唐前后夹击,高句丽捉襟见肘,陷入维谷。
仅仅一个半月,这场战事便已唐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李承乾骑马入城,薛礼自前方走来,草草行礼后禀报:“太子殿下,高句丽王都已经拿下,宫廷全在我军掌控之中,高句丽王室还未死的也已全部看押。”
李承乾嘴角一勾:“好!薛礼,你这回可是立下大功了,等回京我便为你向阿耶请功。”
薛礼并不矫情,真诚谢过后又说:“也是太子殿下领导有方。”
两人你来我往,商业互吹了一会儿后,李承乾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这问的自然不是王室贵族,而是平民百姓。
“国亡城破,恐慌在所难免。臣已按照殿下吩咐,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得扰民伤民,不得对城内百姓烧杀抢夺。也差遣译语官在城中安抚,承诺国之战事不祸及平民。”
李承乾点头:“如此甚好。若发现有人将拳脚刀兵施加于百姓,即刻按军法处置。当然这是指无故杀伤百姓者,倘若是百姓不服挑衅动乱在先,自是以我们将士的安危为重。”
“是。”
李承乾嘴角一勾,轻轻拉了拉缰绳:“现在,咱们先去高句丽王宫瞧瞧。”
这瞧的自然不是王宫,而是王室那群阶下囚。
二人继续前行,没多久便见裴行俭策马而来,神色尤为严肃,眉目间是极力掩饰却仍旧清晰可见的愤恨与怒火。
李承乾蹙眉:“发生何事?”
“发现……发现……”裴行俭张张嘴又闭上:“怕是需得你自己亲眼去看看。”
李承乾:???
有什么是不能直接说的,倒是少见裴行俭这般模样。李承乾有些好奇,心里也更加狐疑,却没有多问,跟着裴行俭前往,走了约莫两刻钟,但见前方一座“巍峨”建筑,李承乾心头一滞,脸色瞬间垮下来。
他终于知道裴行俭为何面色难看,为何欲言又止,为何愠怒难掩。因为这是一座京观。
所谓京观。京,谓高丘也;观,阙型也。战捷陈尸,而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
说白了,这就是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甚至土壁上面的每一寸都可见外露的骨骼与头颅,触目惊心。
李承乾心里沉重万分,好似有万股雷鸣,双拳不自觉收紧,浑身颤抖不止。
裴行俭言道:“当年隋炀帝率百万大军征讨高句丽,那些将士大多死在异乡。我问过了,这处京观便是那年筑成。”
李承乾不言不语,裴行俭不说,他也猜到了。除了杨广的百万大军,还有谁!眼前累累白骨垒加而成的京观,体积硕大,高耸如云,足可见其数目之多。这么多的“敌尸”,除了杨广当年的大军还有谁!
杨广作孽,将士横死,高句丽便用这些“战果”筑就自己的京观,是扬威,是震慑,亦是炫耀。甚至高句丽以此为荣,以此为傲。可这对大唐,对中原来说却是莫大的悲哀与耻辱。
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双手指甲在掌心划出血痕才强忍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当场暴走。
偏偏此时,有马匹疾驰而来,薛礼双目望去,认出那是看押高句丽王室人员中的一个,心中微凛,思量着莫不是王室那些人耍什么幺蛾子?
念头刚起,那人已至眼前,但见他下马跪拜:“殿下,高句丽王高建武在王宫大闹,强烈请求面见殿下。”
“强烈请求面见?”李承乾倏然睁眼,眸光忽明忽暗。
禀报之人敏锐察觉他的不悦,将头低了两分:“殿下之前令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攻占王庭,言明若遇王室抵挡,可不必留手。因此我们进去之时杀了些人,其中包括高句丽王的亲弟弟高大阳以及其叔伯子侄。
“约莫是至亲的鲜血让高句丽王并一众幸存者心惊了,担忧我们也会这般对待他们。自被看押后,他们就一直在窃窃私语,说些什么,声音弱小,属下又不懂高句丽语,并不太清楚,但看他们的神情态度,大概是想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李承乾鼻尖冷嗤,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带他过来!”
“是。”
下令完毕,李承乾坐在马上,一动不动,闭目不语。身边其他人亦不敢出声,他们与李承乾一样,看着眼前“雄伟无比”的京观,震撼惊惧,胸膛内宛如有一团火在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高建武被押过来。
李承乾缓缓转过身子,居高临下:“你要见我?”
“是。”高建武未曾跪拜,却也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参见大唐太子殿下。”
“有何事,说吧。”
高建武刚张嘴,还没开口,就见李承乾朝译语官使了个颜色,译语官立时抢先:“太子不喜欢废话,直入正题便是。”
高建武已经到了嘴边的委婉之词硬生生给吞了下去,转而道:“我愿举国归附,此后高句丽疆土皆为大唐属地。”
说的是属地而非属国,其意自明。
“我愿接受朝廷任命,协助朝廷委派而来的一应文武官员,共同管理高句丽百姓。”
协助,共同管理?
李承乾双眼微眯:“朝廷何时说过要给你任命?”
高建武稍顿:“东/突/厥覆灭后,颉利可汗被封为归义王,大唐天子亦多次言明要给予委任职务,颉利可汗推辞不受。”
“颉利不愿受,你愿意受?你还想让我们将你任命在高句丽,仍旧统治高句丽?”
“不是,我的意思是协助……”
李承乾眸光锐利:“何必假借这些冠冕堂的理由呢。此地是你的地盘,住着的是你的臣民,你在此占尽地利。只需你在,便是我们委派有别的官员,你也照样可以暗中做许多手脚,甚至秘密召集人手,敛藏锋芒,伺机复国。”
高建武脸色一变:“殿下误会了。高句丽全军溃败,已无起复可能。我绝无此心。听闻中原有句话叫做故土难离。我只是想留在故乡罢了。殿下说这里是我的故国,生活的是我的臣民。正是因此,我才想留下来,帮助大唐更快掌控此地。
“殿下自幼聪慧,应该明白,不论一国还是一地,都非是打下来便完事的。打下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更艰难的是管辖与治理。
“国灭是我之错。可我也想在最后为百姓做点什么,不想让亡国的风暴席卷无辜的他们。若我猜得不错,大唐对他们的安置应该与当年突厥百姓一致。留存部分,内迁部分,让他们成为唐国子民,与中原百姓聚居融合。
“可这种事情并非一蹴而就。当年朝廷下旨让突厥百姓内迁,在突厥草原建造牧场畜牧等,最初都受到过不小的阻碍。盖因彼时许多百姓不能接受敌国的安排与统治。而这些问题现今在高句丽也会存在。如果能由我出面,会好上许多。
“这么做是为了让大唐用最快的速度最少的代价完全掌控高句丽,让高句丽百姓成为大唐百姓,也是为了尽可能减少百姓伤亡,让他们平稳过渡,给他们一份安宁的余生。这也算是我最后的价值。”
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李承乾讥笑:“真是好谋算。骊山行刺,若成了能令我唐大乱,而你们得有火药之术,可自产火药与我唐对抗;败了再来一出投诚献国,借协助之名留居国内,即便没有了高句丽君王之名,却仍有统治之实,可伺机而动。怎么,你是账房先生吗?算盘打得这么响!”
高建武脸色再变,却又强自镇定下来,眼珠微微转动:“太子殿下,骊山行刺之事我并不知情,全是宝珍宝珠两个逆女所为。
“殿下应当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本以为好歹是亲父女,当年她们母妃之事我亦是被奸人蒙蔽,后来也一直在想办法弥补。没想到她们竟一直怀恨在心,不但想致我于死地,还想……”
李承乾轻嗤一声,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你对大唐一直存着友善臣服之心,绝无异动,全是高宝珍高宝珠自作主张?反正她们现在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全由你一张嘴来说,是吗?”
“高建武,你把我与阿耶当成傻子吗!”李承乾暴怒而起,马鞭甩过去,高建武脸上登时出现一道醒目红痕。还没等高建武回过神来,李承乾已然下马,拽住其胳膊,大力拖到京观面前。
“高建武,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你对着它,对着这数十万骸骨再跟我说一遍,你对大唐心存友善,甘愿臣服?”
李承乾抬脚一踹,高建武直接四脚趴地吃了一鼻子灰。他爬起来,看了看京观又看了看李承乾:“殿下,这……这是隋朝将士,与大唐无关?”
“无关?虽是两朝,可前朝将士难道便不是我中原百姓?更别说他们虽身死异地,但他们的亲人还在国内。他们的父母妻儿现今全是我大唐子民!他们亦是我大唐子民!”
长刀出鞘,架在高建武脖子上。
高建武面色大白:“殿下,京观乃二十多年前修建,彼时还是我父在位,我……”
“当年或许不是你执政,但这些年呢?表面上与大唐交好,背地里却留着这么一座京观,是不是还会时常前来欣赏,为此自傲?高建武,你若当真如你所说甘愿臣服大唐,有友善恭敬之心,便早该毁了这等京观,将他们送还我大唐故土。”
“殿……”
下字还未出口,呲一声,长刀划破脖颈,鲜血喷溅而出。高建武嘴唇一张一翕,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他睁大眼睛看着李承乾,很是不敢置信。
你怎么敢杀我,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就下手杀我。你不过一个太子,我乃高句丽君王,我的处置怎么也该由大唐天子来决定。颉利与你们大唐的仇恨更深,你们尚且留他性命,重用东/突/厥大将,为何到我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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