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摇头,不太愿意。他活了十几年,就遇到这么一个真心诚意待他的人,此生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他不能眼看着对方去送死,还是为自己而死。他做不到。
见他不动,提红心急:“小郎君,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唯有你安全,主子才有希望。你快走。”
杨安没走,他忽然站定环视四周,将怀中的火折子递给提红:“趁他们还没追来,多捡些干草细枝点燃。”
提红满头雾水:“听声音,他们与我们应该还有段距离,想寻过来总需要些时间门。我再想办法引他们往另一边去,小郎君就还有机会逃生。可如果放火生烟,他们必会发现,立刻就能赶过来。”
“我知道。但他们人多,完全可以兵分几路,你一个人引不开的。并且你没听到吗?他们还有狗,可以闻着人气味儿搜寻。我们逃不了。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放火生烟不是给他们看的。你照做。快点,没时间门了。”
杨安一边手捧干草细枝,一边催促提红。待提红加入,他才退开在地上搜索着什么,一边找一边问:“会潜水吗?”
提行不懂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依言回答:“会一点,以前学过游水,能稍微憋一会儿气。”
杨安嗯了一声表示明白,待提红成功点火,烟雾升起,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拿着。”
提红这才发现那是根藤管,不知道是什么藤,但中间门是空心的。
杨安指了指旁边的河流:“我们躲里面去,唯有藏在水里才能掩盖我们身上的气味。”
两人刚入水,不久后兰姑就带着一群人赶来,看到草木烟雾蹙了蹙眉:“扑灭它。”
又环视左右,指向下游:“他们必然会往城镇跑,顺着这条路去追。”
听着众人离去,提红欲要出来,却被杨安用手按住。果然,不一会儿,兰姑去而复返,见四下无人面露失望,重新吩咐:“分成两队,你们几个往上游去搜,其他人跟我去下游。”
又是一阵离去之声,这回杨安仍旧没急着出水,耐心等了好一阵,确定兰姑不会再度回来,才与提红爬上岸,匍匐在地大口喘息。
提红大惊:“小郎君不懂水,没学过憋气?”
杨安苦笑。提红恍然。是啊。小郎君一直活在杨侑的监视之下,哪有机会学习这些。还好,还好有那根藤管。可即便如此,对于全然不会水没学过憋气的人而言,藤管细小,那点空气也只能是勉强维持,是不太够用的。自己都尚且艰难,更何况是他呢?
“小郎君。”
提红越发心疼起来。
杨安却已缓过劲,站起身走到草堆旁边。兰姑的人还算谨慎,火已经没了,但因为刚灭,空气中还有烟雾缭绕。杨安想了想,重新捡来干草细枝,再次点火,尽量控制火势,只留零星火点,唯余烟雾上升。
“小郎君这是……”
“做成他们没有扑灭干净的样子,不过也不能存留太久,不然他们还是会察觉,会返回来再扑一次,那时自然会发现我们的手段,猜到我们的踪迹。
“所以我堆的干草细枝不多,还是在水边。等把这点东西烧尽也就没了。他们只会以为是刚才的烟雾剩余。我想让烟雾存留时间门稍微长点。哪怕只长一会儿,也能多一分希望。”
提红不解。杨安却没时间门多解释,又问:“上游下游都有他们的人,甚至满山都有他们的人在搜,你觉得我们该往哪里去?”
提红脸色微沉。是啊,他们能去哪?
杨安一叹,指向来时路:“若说还有哪里是暂时安全的,唯有这。他们一路从此而来,这边已经全部搜索过。”
搜索过便不会再搜,至少暂时不会再搜。至于后面他们没找到人,进行二次搜查,那也是后面的事了。这中间门的时间门差,足够他们想办法。
于是二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对策。然而变故再次出现。没走出多远,兰姑便带着人现身,挡住他们的去路。
兰姑冷冷扫视他二人,见他们浑身湿透,瞬间门明白了关键,冷嗤:“还挺聪明。我就说今日之事怎么这么奇怪呢。幸亏主公同我说,你或许已经知道了真相,让我看紧了。你房间门持续一刻钟没有动静传出,我便进屋查看。随后一路牵着狗带人搜山追寻。
“差点被你们骗了。好在我往下游找了一段就觉得事情不对。从你们逃走到我来追,这中间门的时间门不长,你们两个对周边都不熟悉,按理绝不会这么快逃出我们的掌控。一定有什么我忽略了的地方,因而及时带人返回来,果然堵到了你。”
兰姑看向杨安,目光锐利:“放心,主公交待,事成之前不会动你。你是自己跟我回去,还是我来动手。”
杨安面色铁青,默然不语。兰姑给的两个选择,他一个都不想选。
提红挡在他身前,护犊子的目光恨不能杀死兰姑。
兰姑冷嘲:“怎么,你们两个手无寸铁之人,莫非以为还能从我们手上逃脱吗?”
提红怒目:“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伤害小郎君的。”
杨安按住她,将她推到一边,直视兰姑:“你说事成之前不会动我?因为你们留着我还有用,是吗?让我猜猜,是因为李恪,还是因为我娘?或者都是?”
兰姑挑眉:“是又如何?你有的选吗?”
杨安轻笑,没有回答她的话,拉起提红转身就跑。
既然暂时不会动他,那他怕个屁啊!
“抓住他们。”兰姑大怒,“小郎君怕是想错了。主公说不会动你,这个动是指杀。”
也就是说,不代表不能伤害。
杨安一路狂奔,无动于衷。那又如何?他再也不要做囚徒。比起伤害,他更怕回到那个宅子里,被困一生。哦,不,不会有一生。她说的是事成之前。也就是说事成之后,杨侑没打算让他活。而倘若事败,那就更不可能留他性命了。
既然早晚都是死,他又有何惧。
杨安奋力疾驰,可到底年少,杨侑允他读书识字,却不曾教他习武。他的体力本就比不得兰姑这些会功夫的人,更加之自出宅子后一直在奔跑,中间门还躲在水里许久,已然体力不支,提红亦是如此。
追兵越来越近。兰姑轻蔑一笑,捡起一块石头仍向前方,击中提红左肩。提红闷哼一声,摔在地上。而杨安也因为一路拉着提红的手也被带倒。
两人爬起来想要再跑,可哪里来得及,兰姑的身影已至眼前,这回不是堵住去路,而是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团团围住。
兰姑慢慢走近:“小郎君,主公应该告诉过你,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安警铃大作。代价……代价……
他忽然想起,年岁还小的时候,他并不是天天被关在院子里,偶尔也是可以出去玩玩的。但必须得杨侑允许,也必须有人跟随,而且不能走远,只能在家周围。
那时他们还不住在这里。那天他在家门口踢毽子,听闻前面有杂耍吆喝,就求跟在身边的小厮带他去看。按照杨侑的规矩,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杂耍之地已经超出了他划定的活动范围。
但那小厮是个好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世,只以为他是主公亲子,觉得主公过于严苛,见他可怜,又想着就是出巷子口的地方并不远,且他一再恳求并承诺只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于是小厮满足了他。
可就是这一眼杂耍,让小厮送了命。
杨侑知道后,没有骂他没有打他,只冷冷看着他说“任性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然后让人把小厮带过来,按在椅子上,当着他的面活活打死。
他就这样看着板子一次次落下,看着小厮被堵着嘴喊都喊不出来只能嘶哑闷哼,看着他嘴里的那块布染成红色,鲜血一点点往外流,然后看着他失去生机。
往事回现,杨安倒吸一口凉气,立时明白了兰姑的意思。果然,兰姑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身边人抽出佩刀,朝提红砍来。
他们是暂时不能杀杨安,却并非不能杀提红。
杨安及时出手,纵身上前抓住提红滚落在地,刀刃擦着杨安的臂膀而过。提红大惊:“小郎君!小郎君何苦呢。提红的命不值钱,不值当你这么做。”
杨安不言不语。
身边人的大刀再来。然而这次杨安早有预料,抢先抓起一块瓷片抵在自己脖颈:“住手。你们若要杀她,我就自尽。”
那瓷片是经过处理的,前端十分尖利,确实能痛快要人性命。
兰姑脸色阴沉:“你以为这样便能救她?主公虽说暂时不杀你,可没说非常时刻也不行。左右你死在江都,长安也不知道。我们仍旧可以假装你还活着。”
杨安轻笑:“如果能这样,你们早就做了,不会留下我这个隐患。你们没这么做必定有理由。我娘不蠢,不论你们是想让她为你们所用,还是让她闭嘴不要揭发你们,在不确定我还活着之前,她都不会如你们所愿,对吗?
“还有李恪。他是我娘带大的,对我娘的感情不一般吧。不然他也不会特意让提红来照顾我。你们顾忌李恪,便不能让我死。尤其你们举事在即,肯定不希望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
兰姑脸色又沉了两分。确实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即便她有九分把握能处理妥当,也担心那一分的意外。没有什么比主公的大业更重要。
见她神色松动,杨安又道:“放过提红,我们跟你回去,今日之事咱们揭过。你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如何?”
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仍按计划进行,倒也不是不行。
兰姑思量了片刻,正要开口答应,提红已悄然挪到她身边,左手环住她,右手握着另一块尖利瓷片抵在她的喉头。
瓷片是他们早前准备的,用摔碎的瓷碗打磨而成。兰姑等人不许他们有利器,但他们不能没有反击的东西,这是他们能接触的唯一可用的物件。
兰姑瞬间门反应过来。杨安用自己的性命要挟,是为救提红,更是为给提红创造机会。他作势自尽,她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杨安吸引过去,谁还会注意提红?
提红轻斥:“都退开,放小郎君走,否则,我宰了她。这瓷片可锋利得很,我劝你们不要小瞧了它。”
兰姑一张脸黑得能滴出水:“我的命算什么。你们想用此举达到目的,怕是打错了算盘。再有,真当我是这么好劫持的吗?”
她面色一肃,袖中匕首滑落手中,反手插进提红腹部。身边人同时动作,朝杨安抓去,誓要将他死死按住。
就在此时,一支羽箭凌空而来,正中离杨安最近之人。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一连五支,例无虚发,瞬间门五人倒地。
兰姑面色大变:“什么人!”
一组卫队自林中走出,为首之人正是裴行俭。
第143章 取名李悦。
卫队人数不少, 个个全副铠甲,身姿笔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肃杀之气, 气魄摄人。
兰姑立时明白他们的身份。这是朝廷的人, 还是上过战场手中不知沾过多少血的军人。她感知敏锐,反应迅速,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思考,转身之间门手持匕首逼近杨安。
因为她已经看清局势, 硬刚她们必然打不赢,唯一的生门在杨安。
杨安可以让提红劫持她,那她便也能劫持杨安, 不管有没有用,劫持了再说。倘若没用,杀了也能拉个垫背。更何况,在李唐人的面前杀了他们的皇子, 亦算是给了李唐一击,怎么算都不亏。
可惜裴行俭既已赶到, 又怎会给她这个机会。就在兰姑的匕首靠近杨安脖颈之时,又是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其手腕,将掌心匕首直接打掉。兰姑吃痛,直接被震退两步, 面色骇然。
箭矢擦着杨安的发丝划过,兰姑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浑身不自觉一颤,还没反应过来, 一条长鞭卷上腰际,鞭子那头强拉之力袭来,下一刻他便脱离兰姑等人的阵地,被带到马上。
耳边传来身后少年的轻声安抚:“别怕。是圣人麾下的神箭手,箭术超群,目标精准。太子耳提面命护你周全,这是此行之人都知道的。他既然敢出箭,就代表他有把握不会伤你。”
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直视前方,神色一肃:“张勇赵强,保护小郎君,其他人随我战!”
话音毕,翻身下马,大刀挥舞而上,直刺兰姑。
李世民派出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加之还有神箭手暗中相助,形势瞬间门逆转,战局结果可想而知。
厮杀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落下帷幕。
对方死了许多,唯余两三个还有气儿的,也重伤在身,动弹不得。兰姑勉力支撑着一点点用身躯在地上挪动,挣扎着靠上树干已是气若游丝,她强撑着将手伸到身后,想做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做成就被裴行俭一脚踹翻。
裴行俭蹲下,看着原本她身躯遮挡的树干底部,那里有一个细小的抠了一半没能抠完的符号。
裴行俭心中了然,转头对上兰姑的双眼,那双眼睛已经被血水糊了一半,却仍旧可见其目光中的愤恨与不甘。
裴行俭缓缓勾唇:“想给你的同伙留讯号传信?呵。”
他轻蔑一笑,转瞬神色肃穆起来,立时吩咐周边人:“一个个查看他们有没有留后手,将这里的痕迹全部清理掉。”
卫队们一一应下。
将后续工作交给众人,裴行俭才抽出身走向杨安。
此时杨安半跪在地上,赵强正给他包扎手臂的伤口,不时询问他的情况,想知道是否还有别处受伤。杨安却好似未闻,不言不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前方。
前方,提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已然昏迷。非常时刻,张勇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小心撕开她的衣服处理伤口,微微蹙眉:“不在要害,只是伤得有点深,血流不断,止不住。再这样下去,只怕赶不到下山救治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他每说一句,杨安脸上血色就去掉一分。尤其是说道失血过多而死之时,杨安浑身颤了颤。
裴行俭快步走近,从怀中取出两个药瓶递给张勇:“用这个。”
张勇将药倒出来,两个药瓶,一个是红色药丸,一个是白色药粉。
裴行俭言道:“药丸用水送服,药粉外敷。”
张勇点头,取下腰间门水囊依言照做,好在药丸不大,提红也还能吞咽。见此,张勇松了口气,再将药粉撒下,血一点点止住。杨安眼神动了动。
裴行俭上前解释:“这药是孙思邈特制的,比寻常药物都要好用。提红伤得既然不是要害,那么只需止住血就还有希望。更何况吞下去的那颗药丸可保她一时生息。我这就派人送她下山去医馆。”
张勇赵强立时会意,躬身领命。
见此,杨安心下微松,张了张嘴,言道:“多谢。”
他的目光落在裴行俭身上,不动神声色审视着,犹豫了会儿又道:“我听他们叫你裴小郎君,你姓裴?”
“对。”
杨安环视一圈,看着场中在清理战场的众人:“这些人个个身手了得,彼此配合默契。”
裴行俭听出他的言外之音,直言不讳:“他们都出身玄甲军。”
玄甲军。杨安心念转动。即便他一直被关着,也是能与府中众人交谈的,更能读书识字,且只需不是密文,杨侑都允他翻阅,自然知道玄甲军为何。那是当今天子还是秦王时组建,陪他一起征战四方,立下汗马功劳。
这天下能调动得了玄甲军的人不多。若这位姓裴的本就出自玄甲军,是玄甲军的首领也就罢了。可显然他不是,并且他年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杨安神色闪了闪:“提红曾跟我提过皇家之事。她说太子有位关系十分亲近的异姓兄弟,也是圣人义子,名唤裴行俭。”
一步步试探。裴行俭轻笑起来:“没错,我就是裴行俭,你口中所说的圣人义子。此行我也是奉义父与义兄之命而来。”
说到此他停顿了会儿才继续道,“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我的义父义兄也是你的父亲与长兄。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若愿意也可以叫我一声裴二哥。我在裴家行二。宫中比我略小的皇子皇女,或叫我裴哥哥,或叫我裴二哥。”
裴哥哥,裴二哥?
杨安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不是不愿意叫,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裴行俭也明白他需要时间门,并不催促,转而说起别的来:“是你故意燃火放的烟雾?”
“是。我想着或许可以借烟雾引起外人注意,甚至引起官府注意。只需有人注意到,我们就多一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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