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氏低头一瞧,承乾何止赤着脚,还只穿着里衣。李承乾缩了缩脚趾头:“我跑得太急,忘记了。”
他牵着长孙氏的手回到内室,应长孙氏要求坐回床上,盖好被子,乖巧至极。听闻消息的裴行俭李泰李丽质全部赶过来,将其团团围住。
“阿兄,你终于醒了。”
“阿兄,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们了。”李丽质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撒手,“阿兄,阿耶不好,我们不理他就是了。你别生气,别离开我们好不好。阿兄,我舍不得你。”
李承乾看着眼前的众人,不论长孙氏还是裴行俭亦或李泰,眼眶都泛着红丝,藏着泪水。他们的眸中里满是担忧。
这一刻与星幕中的影像一点点重合,李承乾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应该了。他错了,他不应该因为与阿耶个人一时的矛盾而如此任性的。
李承乾紧紧回抱住李丽质:“阿兄也舍不得你们。是阿兄不好。阿兄答应你,阿兄不会离开,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李丽质这才放下心来。长孙氏与李泰裴行俭都各自舒了口气。
李承乾嘴角微微勾起,什么狗屁阿娘早逝,他与青雀互下杀手。才不会呢。他的阿娘这么好,一定能够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他的青雀这么可爱,与他感情这般要好,他们怎么会对彼此下杀手呢。
李承乾将李泰拉过来,与丽质一起靠在长孙氏身边。这些都是他的亲亲家人啊。他们一家人一定可以永远亲近和睦。
正处两仪殿的李世民陡然听闻李承乾苏醒的消息,愣了一瞬,直接罢朝,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东宫,便看到李承乾拉着长孙氏的手,与几个孩子一起叽叽喳喳,有说有笑。
是承乾,是睁着眼睛会哭会笑会说话会动弹的承乾。李世民立时湿润了眼眶,心中无比欣喜。他的承乾回来了,真好,真好!
但李承乾瞧见他就不那么高兴了,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即便星幕中李世民同样十分为他担忧为他心疼,李承乾心头有那么些无法控制的触动,但这不表示他能轻易原谅阿耶。
他撇撇嘴往床上一躺,裹上被子蒙住头:“我累了,要休息了。”
前一秒跟后一秒的态度堪称天差地别。
李世民张了张嘴,无奈道:“那你好好休息,阿耶……阿耶不打扰你。”
他如何不知承乾是不想见他呢。
只要承乾回来就好,只要承乾无事,不想见那便暂且不见吧。只需承乾还在,他就还有机会去挽回,去弥补。
只需承乾还在……
这点比什么都重要。
第98章 小郎君现在仍旧不信命理……
太子苏醒, 转危为安,长安城的百姓都欢呼起来,李世民更是下旨大赦天下为太子积福。
各宫各府都送礼物递牌子表示要进宫探望, 但礼物入了东宫,人李承乾却一个也没瞧见。不必他出面, 全被李世民一一挡了回去。
因此醒来好几日, 除了李渊, 李承乾连后宫嫔妃都没见到。
对于李世民而言,长孙氏青雀丽质与裴行俭他是不能挡,李渊他是没法挡, 这几个也便罢了,其他人凭什么?凭什么他都没法跟承乾说话,他们就能?
尤其是于志宁等人, 呵呵, 朕是有错,但你们难道就没错。滚,赶紧滚!哪凉快哪呆着去!
这几日,李承乾安静疗养身体, 过得十分舒心,李世民却刚好相反。
自那日之后,他时不时找机会来东宫。
第一天,李承乾让抱春端着许多折子出来:“殿下说, 圣人这些时日为了他, 将奏折挪至东宫批阅, 积压了许多政务。如今他已无恙,自不能再让圣人为他而荒废朝事,请圣人以国事为重。”
第二天, 李承乾与青雀丽质一起学习,让抱春出来回话,殿下说功课要紧,请圣人略等一等,待他们将功课做完。结果这一等便没了下文。
第三天,李承乾与李渊下棋,还是抱春出来回话,殿下正在太上皇面前尽孝,与太上皇的棋局未完,请圣人体谅。
第四天,李承乾身体恢复,与裴行俭小练了一会儿武,仍旧让抱春出来回话,殿下一身汗臭,恐熏着圣人不便面见。
第五天,这回有点不一样,不再是抱春出面,而是李渊直接对上他,只说承乾歇了,然后好整以暇看了李世民半天,笑眯眯道:“老二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当年朕就说,没你这么当人阿耶的,忒不会做爹。被朕说中了吧。”
李世民慢悠悠直视回去:“我不会做阿耶是跟谁学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怪谁?”
李渊:……懂了,怪我。
呸,明知这个儿子心狠手辣,不是省油的灯,他多什么嘴呢。
李渊讪讪离去。李世民呵呵两声,承乾怨他怪他便罢了,李渊凭什么嘲讽?他有什么资格。他那阿耶当成什么鸟样心里没数吗!
李世民磨了磨后牙槽,觉得自己怎么着也比李渊强,绝不会输给李渊。不,呸,他跟李渊比什么。他应该把目标放大点,做一个儿女心目中公认的好阿耶。即便……即便现在不是,但他可以努力,往后总会是的。
于是李世民带着满腔的“雄心壮志”回去,第六天过来时,便被告知:“殿下听闻他昏迷这阵子,孙药师曾入宫为他悉心诊治,太史局李先生也多有出力,今日带了厚礼出宫前去拜谢二位了。”
李世民:……
行吧,没事没事。出宫而已,总会回来的。
********
李承乾先去找的李淳风,到得府上却扑了空,被告知李淳风不在,只能将谢礼留下,转道前往药庄。
如今的药庄不但药园繁茂,人员也颇为鼎盛。在孙思邈的传信号召之下,徒子徒孙纷纷响应而来。所以李承乾不只多了个师父,还多了两位师姐五位师兄以及十几个师侄。
甫一入庄,李承乾便被这些人团团围住。
“小师弟可有阵子没来了,听闻小师弟昏迷,我们都恨不能入宫去,偏偏师父不许,谁也不带,孤身前往。”
“小师弟无事便好。都传太子殿下转危为安,可我们没亲眼瞧见,总归不放心。”
“今日瞧着小师弟气色红润,病症全无,该是大好了。”
“虽大好了,但小师叔总是大病一场,伤了元气,该补补。”
“我给小师叔备了一份药膳方子,这就给小师叔拿去。小师叔让太医署与尚食局斟酌着做,吃上一阵子,保管小师叔生龙活虎。”
众人太过热情,李承乾很有些招架不住。
药庄他虽时常会来,但次数并不算频繁,可这些师兄师姐乃至比他低一辈的师侄都很喜欢他。
有时候李承乾也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真奇妙。这些师兄师姐与师侄加起来二十多个,没有一个因为师父收了个关门弟子,关门弟子还吊儿郎当,醉翁之意不在酒,半点不专心学医药而吃味生气,反倒处处护着,让他很是享受了一把团宠的滋味。
他忽略了,这些人待他好,他又何尝待对方不好呢?他让孙思邈将大家聚集起来,制定标准,不光每月发月钱,还设置奖赏制度。更重要的是,他虽身份尊贵,却从不将眼睛放在头顶上看人。
他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尊重,也给予了他们极大的自主。在知道各人精专方向后,从没轻蔑过任何一个,总是真诚夸赞。不论谁钻研上有需要,他都会倾尽全力去解决。
甚至他每回携礼物过来,师父孙思邈自然是占最大份,但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也全有,谁都没落下。他的性子也活泼,擅于融入,尤其嘴巴还甜,总能夸得别人心花怒放。
这样的孩子,还是他们的小师弟小师叔,谁能不爱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间不动声色望闻问切,一个个全都给李承乾薅了把脉,又上上下下检查个遍,确定没问题才作罢。
李承乾笑盈盈配合,任由他们动作完才问:“师父呢?”
“师父在后院内室,与李先生一处。”
李先生?李承乾眨眨眼,合着李淳风府上的人说他出门访友去了,访的就是师父这个友啊。
李承乾来到内室。果然见到孙思邈与李淳风对面而坐,休闲饮茶。
李承乾拱手拜礼:“我昏迷这阵子发生的事,抱春都已告诉我了。多谢师父与李先生出手助我。”
孙思邈与李淳风皆是一愣,对视一眼,转而笑盈盈看向李承乾:“小郎君这次醒来,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李承乾轻轻一笑,没有反驳,他走过去,开口询问:“师父跟李先生知道袁师兄的联络方式吗?我想写信给袁师兄道歉。当初我说他是神棍,我……我还说了很多话。
“如今想来我当时过分了些,很是不该,我想跟他说句对不起,也想对他说句迟来的谢谢。我近日才知道,原来我一岁多时便有过梦魇,且持续数月,是他救了我。
“袁师兄是我的恩人,可我对他的态度却并不太好。是我的错。”
听闻此话,李淳风很是惊诧。孙思邈莞尔失笑:“看来这次入梦,小徒儿收获颇多。”
李承乾点点头,心情尤为复杂。
系统简介说它是高维生物。有它的存在,李承乾一直以为自己的梦境与现实是两个平行前进的不同时空。
他以为由于系统的特殊性,让他以系统为媒介获得了在两个时空交错的能力。而梦中历史上的大唐与眼下大唐的许多雷同性也属于平行世界的信息重叠,属于同样事物在某些支点的不同分流。
但这次入梦,他发现这种认知并不正确,或者说并不完全正确。
平行时空或许存在,却并非他以为的平行发展。他不是在两个世界穿梭长大。梦中的李明乐是他的过去,而梦魇里的“李承乾”也是他的过去。
他先是“李承乾”,再是李明乐,然后是如今。
这种情况与其说是时空交错重叠,不如说是他两次投胎的孟婆汤都掺了水。接连两次吃到孟婆的假冒伪劣产品,也是没谁了。这个发现对于在梦中接受了多年唯物主义科学价值观的李承乾来说十分炸裂。
“师兄云游四海,居无定所,并未留下可靠的联络方式。小郎君不论是想道谢还是道歉,都可以留待日后。师兄归期不定,但总会有累了倦了想要停下来的时候。只是……”李淳风笑着望向李承乾,“小郎君如今还坚持当初的观点,不信命理之说吗?”
李承乾顿住,低眉思索了一瞬,扬起笑脸坚定回答:“不信。”
李淳风眉眼上挑,颇感讶异。他明明已经探寻到了命运的因果关联,摸到了玄门的内里,为何仍旧不信呢?
李承乾言道:“李先生误会了,不管之前还是现在,我说不信命理,都非是不信它存在的可能性,而是指不论其是否真实存在,都当它不存在,不去纠结,不予理会,不被困扰。”
这是梦中父母告诉他的。梦里他经历梦魇之后,父母放下工作,陪了他许久,跟他说了许多。
梦中世界一直存在两种观点。一种是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一种为玄学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科学。所有的非自然现象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若有暂时无法解释的,那也是因为我们目前的科学没有达到相对的高度,或许千百年后,我们终将迎来答案。
父亲是农业科学家,是后一种观点的支持者。但他从没有全盘否定过第一种观点存在的可能性。不是他有多信这种观点,而是他秉持着“万事皆有可能”的原则。
而他的观念他的教导也深深影响着李承乾。
父亲说,若真有宿命因果,轮回转世。我们或许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故事,如同其他许多的寓言故事一样。我们可以从中学会一些东西,获得一些道理,以此为镜。但绝不能去相信,更不能将它放入心底,正如我们从不会把一则普通的寓言故事放入心底一样。
李承乾抬头看向李淳风,继续道:“当你相信命理,将它放进心里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成为了命运的信徒,从而成为它的俘虏、它的奴隶、它的傀儡。你此后所有的决定都会不自觉去想,这么做会否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会被命运所支配,从而影响你的规划。你此后的人生走向何方,将不再是你主导,而是命运推动你的结果。所以我不信它,我更信我自己。
“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要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出自我的真心,而非是为了顺应命理或者躲避命理;我要活出自己的精彩,而不是一辈子都在迎合好的命理或者避免不好的命理。
“比起命理说我会如何,我更在意自己的想法,相信自己的决定,尊重自己的努力与付出。哪怕这么做最后的结果并不一定好,但至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走出的每一步。”
李承乾眼睛微眯,嘴角上扬。
他约莫明白自己就是“李承乾”,却并不认为自己仍旧会成为“李承乾”,更不觉得阿娘还是那个阿娘,阿耶还是那个阿娘,甚至青雀还是那个青雀。
他会像父亲教导的那样,将“李承乾”的人生当做一个故事,与梦中他听过的千千万万的寓言故事一般,无甚差别。
从前他怎么活,往后他还会怎么活。他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坚守初心。
便是……便是日后出现某种变故,他与青雀仍旧走向梦魇的结局,那又怎样呢?
至少这是他的人生,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人生,而不是被梦魇裹挟,被命运支配的结果。
孙思邈与李淳风听懂了。不信不是否认存在,而是一种态度。孙思邈欣慰大笑,李淳风勾起嘴角:“挺好。小郎君果然还是小郎君啊。”
李承乾扬眉。那当然了。
他就是他,或许他曾是“李承乾”,或许他也曾是李明乐。但他又都不是他们。他不是“李承乾”可以替代,也不是李明乐可是替代。他是世上唯一,绝无仅有。
这是他新的人生,全新的开始。
李承乾起身对二人拱手再拜再谢,然后笑着走出去,迎面撞上七师姐。
“小师弟与师父叙完话了?”
“嗯。听闻师姐这月不曾入宫给阿娘请平安脉?”
这话是有前提的。自这些师兄师姐到来,还知道两位师姐都专长女子之症后,李承乾便请两位师姐轮流入宫为长孙氏请脉,每月至少一次。而每次的看诊脉案,师姐都有详细记录。
按照师姐所说,阿娘身体略有亏损,但并不严重,悉心调养自可恢复,不必过于在意。
事关阿娘身体,他不觉得在有大国手一般的师父以及这么多师兄师姐师侄的前提下,阿娘还会早逝。他不会因为梦中的事情去困扰自身,但他也不会为了标榜自己不被困扰,就故意不理不睬。
阿娘的脉案,他从前就委托了师姐,如今会继续委托。从前就有时常问询,如今仍旧会问询。
“前些时日小师弟昏迷,皇后日夜照看,师父怕她面色不好,恐她伤身,为其把过脉了,也更改了太医署的药膳疗养方子。师父回来后与我和五师姐交待过,我们都记录在案呢。小师弟放心。”
李承乾一顿,立时问:“阿娘照顾我多日,可有碍吗?”
“有师父在呢,自是无碍的。非但如此,看目前的情况,皇后已然调养得差不多了。说不定过阵子就能让小师弟如愿,多个弟弟妹妹呢。”
李承乾愣了片刻。弟弟妹妹啊。
曾经他想要弟弟,想要雉奴出现,是想多一个替补。但现在,他觉得似乎不重要了。
在星幕中看到的一切,长安百姓为他所做的努力,那些祈福的话语,一字一句刻印在他的心里。他恍然明白,太子不只是一个位子。
他割舍不下与百姓的牵绊,不忍有负对他们的承诺,更无法抛却自己的设想与理念。他想把自己的那些希望播种到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他扬起脸笑看七师姐:“弟弟妹妹随缘就好。关键不在我想不想要,而在于阿娘想不想要。”
七师姐一愣,随即莞尔:“小师弟长大了呢。”
李承乾点头。他知道他成长了,他还会继续成长。
突然一声大响,宛如天降巨雷,又宛如地龙翻身,脚下大地为之震动。
李承乾一个踉跄,啪叽,摔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但见与他一起摔倒的七师姐快速爬起来,满是无奈翻了个白眼:“大师兄又炸炉了。”
李承乾:!!!
药庄的人全被惊住了, 纷纷朝声响处而去。
李承乾赶到之时,但见屋室房顶坍塌,门窗掉落, 室内更是狼藉一片。大师兄与小师侄站在其中,浑身脏污,一个额头流着血, 一个手臂被砸伤, 凄凄惨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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