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拍照,记录下青春尾声为数不多的秋日绚烂。
春早也从厚而高的书册后扬起脸,眺望此刻的天。她握着笔,一点点目送它暗下去,被夜幕覆拢。
天边残存着一星亮色,像踢倒的炭盆里猩红的余温。
等风起。
一定能重新跃动出火焰。
十月中旬,原也被高三的新老班齐思贤叫去办公室谈话,问他这个月在寝室适应与否。
背手而立的少年颔首不言。
齐思贤又说:“我带你们班还不到两个月,不是非常熟悉你们的个性。但你们跟班上来的其他任课老师跟我说,你没以前积极了,是不是到高三了压力有点大?”
原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平静道:“老师,我成绩不会下降。”
“不是哎,”齐思贤硬生生被噎住。的确,是怕他掉链子,但更怕孩子藏着糟心事,最后憋出内伤,得不偿失:“你要是有什么麻烦或困难,可以跟我讲,老师会尽力帮你解决。”
“没有。”原也说:“我要回班看书了。谢谢老师。”
齐思贤张口无言,最后几不可闻一叹:“行,你回去吧。”
目随他离开办公室,齐思贤才露出无从入手的困惑,与对面偷听的英语老师对上目光。
原也的变化就是由她反馈过来的。
中年男人呷口茶:“他一直这样吗?”
英语老师回:“是,也不是吧。之前对我们也不是毕恭毕敬那种,但肯定没这么冷淡,反正——九月份开始吧,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齐思贤搁下杯子:“为什么?”
英语老师顿了顿:“好像是说,失恋了。”
“啊?”齐思贤皱眉:“他之前还谈恋爱啊?”
“嗯。”
齐思贤啧声,翻出电脑里的表格,找到顶部的原也:“但他上次月考也没掉啊。”
又自顾自欣赏:“看这数学,怎么给他扣分嘛。批到他试卷别提多舒服了,只能说……捡到宝咯。”
英语老师一摊手:“那你还给他找个闷葫芦当同桌。以前涂文炜不挺好,阳光开朗大男孩,说不定原也情绪还好一点。”
齐思贤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我告诉你哦,他现在这个同桌很不错。这小孩是我送进来看着一点点进步的,有韧性有冲劲,有个年级第一在他旁边带动他刺激他,肯定会越来越好。而且,学习态度是能相互感染的,我看原也现在踏踏实实的不也挺好。”
“你别太偏心了。”
齐思贤瞪眼:“哪有,别给我定罪啊,我可一视同仁了。”
高三后的体育课可谓名存实亡,虽然课表里还填写着每周两节,但基本会被其他课程占用,一周能空出一堂都算谢天谢地。
三班今天难得有一节体育课。
学生们像久未放飞的鸽群一样涌出教室。
春早陪童越去器材室领排球,背着门将排球一颗一颗往铁丝筐里丢放时,身后进来两个有说有笑的女生。一看就是低年级的,面孔仍蓬勃明亮,不像她们这些高三生,已经被少觉和课业荼毒得暮气沉沉。
四人对看一眼,春早和童越给她俩腾地方拿乒乓球拍。
那两个女生仍在讲话:“你听说没,高三那个学长,成绩次次第一还很帅的那个,他被甩了哎。”
“啊?不是吧,”另一个女生语气如暴殄天物:“这种帅哥都能被甩,他女朋友好狠啊。”
童越机械捡球的动作骤停。
春早躬那的背脊也渐渐僵硬。
“据说是高三三班的一个女学霸。”
“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哎,但我觉得她好牛哦,因为那个学长真的很帅。”
两人越说越欢:
“为什么会分啊?”
“高三了吧。还是说……男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缺点?”
“不至于吧?”
“不是说他俩合租吗?男的不讲卫生,所以女朋友忍不了?”
“看着不像诶。”
“你又不认识他本人,你怎么知道。有些人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在家可邋遢了。尿到马桶盖上的男的别太多了好吧……”
学妹们无厘头的想象力令春早无话可说。动作如同开倍速般将筐子填满,她提起一边的拉手,眼神暗示面色难绷、唇也抿得紧紧的童越可以尽早撤离了。
两人一左一右回到白日下,童越竞走般快溜出去几步,确认脱离可视听范围,她瞬间爆笑如雷,甚至发出一连串近猴近驴的怪声。
春早乜她:“……有那么好笑吗?”
童越单手捧腹,咳几声:“不是,你听了不想笑吗?”
春早:“不想。”
又为被造谣的原也抱不平,埋怨起朋友:“你以前不是挺能出头吗?今天怎么一声不吭。”
童越嘴巴张得能整吞卤蛋:“她们又没说你,我干嘛要出头,而且她们在夸你诶,你没听见吗?”
继而摇头晃脑:“说原也——无所谓啊,反正不是我EX,谁在意谁维护咯,也没见你吱声啊。”
话落哼声,故作蔑然地瞥向春早。
春早词穷,忍耐片刻,她拽停童越:“你帮我做件事。”
月末一个中午,原也寝室门被叩响。男生桌椅靠门,又长身长腿的,以为是其他室友吃饭回来,就没细问,撂了笔,手一扬将门从内打开。
随即把笔拿回指间,继续解题。
身侧却无动静,他偏过头,见到自己的同桌李雾站在门框外。
这位新同桌就住他隔壁寝室,平日在班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因对方独来独往又沉默寡言,两个男生共处两月余也知交甚浅。
所以对他的到来,难免意外和不解。
原也浓眉微蹙:“有事吗?”
李雾递出手里的白色纸袋:“同桌,楼下遇到个女生,托我带上来给你的。”
原也放下笔,站起身:“其实你可以叫我原也的。”
对方:“哦,原也。”
“……”
原也犹疑着要不要接过东西。听闻他“分手传言”的不在少数,几个关系好的男生亦没少在课余时分明里暗里关切慰问,当然,不乏异性当面赠送或往他课桌里塞放礼品,但都被他一一拒收或退回。
送来宿舍里的,倒是头一回。
正暗自思度着,门外人冷淡催促:“能快点拿走吗?”
原也道声谢,接过去。刚想问句那女生长什么样,李雾已掉头离开。
原也把完全看不出内容的纸袋放到桌面,敞着腿坐下来。
今天是10月31日,对他而言特殊却也普通的一天。
妈妈离婚后,他再未对外言明过自己真正的出生日期,对过生这档子事更是兴致全无。
而所有社交资料页填写的,也都是假生日。朋友问及,一概默认处理。
但年初为春早庆生时,女生好奇,他便如实相告,没有隐瞒过去。
那天她一边惋惜,一边言之凿凿:啊,我错过了,不过明年等你生日到了,我一定会给你礼物的。
他坐在那里,嗅见袋内隐隐萦出的香气,像一种花香,原也不再推测,打开来,不重的纸袋里只装着一本薄薄的硬壳绘本。
原也面色一滞。
他即刻将它抽出来,视线触及熟悉的彩图封面和书名时,图书馆之约的画面在脑中闪回。少年胸膛长长地陷落下去。发觉绘本纸页并不完全平整,里面卡着东西,他将其揭开,发现是一枝桂花,似刚从枝头折下,小朵金粒攒缀在叶片间,柔和清香扑鼻。
原也又去查看纸袋,空空如也,再无其他物品,他拿起那枝桂花,盯着看了许久,澎湃的心潮才稍适平缓。末了将它卡回书页里,开始复看这个童趣的故事。
掀开扉页的下一瞬,他的手指停住了,上面写了几行字。
熟悉的字迹。
熟悉的字眼。
熟悉的话语。
熟悉的碧空,光点,草木,怦动的心脏和奔涌过耳的风,在这一刻被彻底解锁,最后定格为人潮中女生明媚的,鼓励的笑脸:
“追风逐日的少年永不停歇,
飞驰吧,原也同学,
尽情奔赴属于你的终点和远方。”
这一次,礼物的主人不再大费周折,暗度陈仓。
她留下了只属于自己的独特署名:永不失联的小鸟。
作者有话说:
27章的“失联”很多人说是flag,
确实是个flag,
但是那是个“永不失联”的flag。
“折桂:
汉语词汇,科举时代指考取进士,现多借指竞赛或考试获得第一名。
我国古代把夺冠登科比喻成折桂,古时科举考试正处在秋季,恰逢桂花开的时候,故借喻高中进士。”
——这是小鸟的浪漫。
这一年的年关在汹汹来袭的冷气流中度过, 宜市极少下雪,一到冬日尤显阴潮。
整个春节, 春早都蜗缩在卧室里学习, 年夜饭下桌后也没有滞留在客厅,没日没夜地梳理回顾巩固知识点。
积累素材,关注时事, 题型训练,错题分析, 句式整合, 单词背诵……
多少轮了?她记不住, 也没数,仿佛反刍的动物。
二月底重返校园,她与童越碰上头。对方这个假期似乎也不如好过,整个人跟被榨干过一轮似的。春早问起来,她说自打决定冲击北外,她父母就帮她报了个昂贵的课外辅导班,一个教程下来收费十万起步。
春早微微吃惊, 为她打气:“那你可要加油了。”
童越欲哭无泪:“你就别给我压力了。”
到这种时候,每个人都绷着根弦, 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能引发海啸。班里气氛愈发沉闷,下课也跟上课相差无几, 铃响后就趴倒一片,没几颗脑袋还能昂扬地竖立着。心态乐观年轻的英语老师偶尔会在班里播放三两部励志题材的外语高分片,帮助学生调节心态, 劳逸结合。
春初珍的三餐安排也愈发五花八门, 营养均衡堪比月子中心。
还常咨询春早意见, 问她想吃什么, 喜欢什么。春早忘不了那个夜,心有积怨,就故意讲些工序复杂的菜肴,日料韩料泰餐法餐,以此为宣泄。
结果女人认真聆听,有些字眼不熟悉,就从房内取出纸笔和老花镜,戴上,一道道让她复述,记录在册,贴到冰箱门上,整理成她的冲刺食谱。
每到这时,春早也会矛盾地偏开眼,五味杂陈。
就这样,高三年级迎来了第一次模考,本次试卷为校考,准备充裕的春早成功拿下首个关隘。
这是她进入宜中后第一次拿到文科班第二,虽然是跟班里另一位常跻榜首的男生并列。
但对她来说,已是重大飞跃。
班级前十分别被老班叫到办公室单独交流,被问及最终高考目标时,春早微微笑,含蓄地回道:“我想不以游客的身份,在夜晚的未名湖畔散步。”
百日誓师当天,高三年级齐聚礼堂。
不出所料也当之无愧,原也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登台领誓,面孔峻拔不苟言笑的少年校服齐整,不急不缓地走上正红色的高台,停立在演讲台的丛花后。
班里同学不约而同地看向春早。
这位曾经的瓜田中心,风口浪尖女主角,只能佯装镇定自若。
“草,是真帅啊。”身边的童越气声感慨。
春早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位于场馆中心的原也,默默在心里认同。有的人,天生就该是主角,理当被聚焦,被花海环绕,被掌声包裹。
成为许多人青春笔记里的一页浓墨。
可等他一番发言完毕,进入宣誓阶段,那些纸棉般泛软的少女心就被意气风发的激昂斗志揭过。
十载铸剑,今朝试锋。
竞舸之鱼,终化鲲鹏。
少年执笔,挥斥方遒。
无惧风雨,必见晴空。
体育馆里回荡着整齐划一的声潮,一声更比一声高。
蜀道到底不如阳关路,总有起伏,二模市联考过后,春早因过高的数学难度在考试途中心态崩溃,慌张到大脑空白,交卷时,最后两道大题解得乱七八糟。
面色阴晦地回到家中,她滴米未进,还失眠了一宿。
春初珍给她点来几种她过往喜食的外卖,女生也只是躲在房里,寂然得仿若静物。
果不其然,两日后,她得到了这次的自测成果,名次下滑三名,数学成绩更是惨不忍睹。
远赴北方理想之境的山道发生重大滑坡,岌岌可危。
如果做不到,怎么可能跟原也在顶峰相见和重逢。
妈妈有句话说得没错,只有她自己,才能为自己负责。
前所未有的负压如金钟罩,将春早困阻其中。
她的状态也愈发偏执和缄默,胃口变得奇差无比,连续半月都只草草扒几口饭就返校或回房,埋头死读,一遍一遍地刷卷做题,肉眼可见的苍白消瘦。
春初珍想方设法地为她提胃口,她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春初珍担忧,便趁她在校时,打了个电话给大女儿,反映春早异况,希望她能在五一休息日抽空带妹妹去外面转一转,散散心,聊一聊。
春畅怼回来:“还不都是你害的。”
春初珍也有几丝悔不当初,但仍嘴硬:“我害什么了。当务之急是先把你妹妹情绪调整好,还不到一个月就要上家伙了,她这样我怕高考都撑不到。”
春畅自然不会拒绝。
劳动节当天,天晴花好,春畅来到出租屋,把五点就爬起来看书的老妹生拉硬拽出门。
她不由分说横冲直撞。春早撇下笔,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
春畅没有关心询问学习成绩相关,只问:“老妹,想想要去哪?公园?商场?游乐场游戏厅都行,或者去吃你想吃的东西,地狱拉面要不要来一个?”
“高考后再出来不行么……”人生重大时刻在倒秒,春早哪还有闲心,满脑子都是焦虑紧迫:“我现在只想你放我回去看书。”
春畅瞥她,不满嚷声:“少看两三个小时会死人啊?今天请听你老姐的。”
春早不搭腔,在日光里细眉紧拧,心不在焉。
春畅注意到:“既然已经出来了不要再想那些题目啊单词啊什么的了行吗,好好放松,这时候你就不要把自己当做高考生春早,也不要把我当你姐姐。”
春早困惑:“那当什么?”
春畅甩出重磅炸弹:“把我当小原啊,在跟你约会呢。”
被姐姐这么一插诨打科,春早总算泄出几分松懈的笑,还要捏拳敲她。
春畅也得逞地扬起嘴角,侧头偏身躲避。
打闹过后,春早沉静下来,也思考起怎么消化这个难得放风的下午,最后她侧头看向姐姐:“我是有个想去的地方。”
春畅没想到她最终挑选的地方是间咖啡馆,像是这座城市的每一间咖啡馆,它的样子并不出挑,口味没准也朴实无华。尤其她还是一头工作日必牛饮咖啡的社畜,更是已经自体免疫到麻木。
但她仍演绎出极热忱极恳切的面色和声调,停在吧台前:“你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姐姐现在就为你点!随便挑随便选!每样来一种都行!”
春早兴趣寥寥,随便选了一杯玛奇朵和三明治。
趁姐姐候餐,她走去曾留下过自勉话语的那面明信片墙,想要回顾那日蓬勃而出的冲动,定军心平低谷。
墙上挂扣的明信片比前年来到时更密集了,层叠错综,像一片与日繁茂的树,不断抽出诗意和梦景的新叶。而曾衔留下彩色羽毛的飞鸟,总能徙回此处,重温往昔歌谣。
春早在距离墙还有一米的地方戛止住脚步。
墙上卡片多为简洁款,所以她那片纯粹的蓝海并不难找,但此时此刻,有另一张画面一模一样的明信片与她的那张靠放在一起,交叠着,左右相依。
心头似过电,隐有预感浮出,春早忙不迭将旁边那张卡片挑高,查看背面的内容。
“我会一直陪你到海水变蓝。”
目及落款那个简单一笔的圆圈时,春早不可置信,心有滚雷过。她下意识回头,目光横扫咖啡馆内每个安谧明亮的角落,每一张人脸,须臾体会过来,也像是被咸涩的海水从头到脚地淹没。
春畅端着餐盘找来时,不禁顿足。
她搞不懂,自己的妹妹为何会突然对着一面明信片墙泪流满面,掩面痛哭。
但她一句没有问,也不上前,就停在那里任由她宣泄,面目温和。
这次的出游似乎成效显著。
回来的春早不再拒食,从迷茫困境中脱出,开始重架心态,放下内耗,合理安排规划自己的最后一轮复习计划。
步入五月后,榴花照眼,气温激增。三模后的每一天都像是进入循环,快如闪电,也冗长得像是一场被山火岩浆覆没的纪元。焦躁难耐之余,亦有欲将新生的希冀蓄势待发。
高考前最后一周的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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