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镇边的苇叶小是小些,可不用花钱。
河滩上的苇叶大,却因为离街镇远,渔船不值当去,来回半日的功夫去打鱼回来,也比采苇叶强。
鱼卖不掉可以吃,这苇叶不当吃不当喝,卖不掉只能扔。
陆飖歌站在一边,见邱氏犹犹豫豫地切了一半猪大肠,开口道:“娘,都切了吧。”
邱氏一愣:“都,都切了?能吃的完吗?”
她觉得,一半已经很多了。
吃也不是说吃不完,全家连大带小七口人呢,小五不吃,这四个娃可不比一个成人少吃。
可这么多一顿都吃了,也太丧良心了!
“娘。”
陆飖歌凑到邱氏耳边,压低声音:“给李叔他们几家送点,平日里大家那么关照我们家。再留一碗出来,我给丁大娘家送去,今日她家的肉卖的便宜,这猪大肠还是她家送的呢。”
这个野码头,平日停靠的船或多或少,并没有什么定数。可有七个窝棚是一直挨靠在一起,就连船也是七家靠在一起。
这几年风里雨里,也确实靠着大家一起抱团帮衬,才熬到今日。
还有丁大娘家,这猪脚和骨头虽然收了二十文,可也确实是不贵。
这两年粮食价格暴涨,跟着涨的就是猪肉。以前十二文一斤的肉,现在都卖到了二十文。
一只猪脚加大骨头得有三斤多,卖二十文不算贵。
人家还送了他们猪大肠,后来的二十多捆苇叶也是丁大娘帮着一起卖完的。
这情,得还。
邱氏心里舍不得,手脚却很麻利,很快将盆里的猪大肠一起切好下了锅。
放上葱姜蒜大酱辣子在锅里爆炒,“刺啦”猪大肠往里面一倒,放上大料盖上锅盖的那一刻,那香味就止不住,简直是香飘十里。
整个野码头,都飘散着陆家卤肥肠的香味。
正是中午时分,几乎大家都在窝棚外面或者是船头忙着午食。
家家几乎都是粗粮豆饭,或者杂面馒头,稍好一点的,还能清炖几条小河鱼。
只有最边上的陆全家,从上半晌就开始冒出肉香。
开始,大家还能忍,现在,随着肉带着辣子的香味飘出,几乎没几家能忍住的。
有好几个老爷们都伸出头来,喊陆全。
“你家做啥好吃的,这香味挠的人心里发痒。”
陆全憨厚一笑:“没啥好东西,是娃在镇上买的猪大肠。”
有人问:“啥猪大肠这么香,都要香掉魂了?”
这话,陆全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含糊地应付了两句,听见小五哭,借口抱孩子进了屋里,不敢露头。
也有人和屋里头的人商量:要不明日我们也买挂猪大肠回来尝尝,闻着陆家做的怪香的。
有那舍不得家里当家人和孩子的,犹豫着,要不要趁过节割块肉回来。或者,就买挂猪大肠,这东西还便宜。
“吃啥吃,臭烘烘的有啥好处的。”
声音叫的最大的就是李罐罐的娘:“有那钱买点粮回来给家里填饱个肚子不好,净糟蹋钱。”
穷苦人不讲究吃喝,图个温饱,只要能沾荤腥就行,就算猪大肠又臭又脏,可洗干净了好歹算道荤菜。
可就这,只要不是没饭吃,猪大肠这些内脏,几乎很少有人买来吃。
有那闲钱,不如割二两肉,回来还能熬小半碗猪大油。
等到陆家开始在船上挪桌子准备吃饭,他家停船的岸边,已经站了七八小童。
李罐罐几个娃娃,大春日,穿着空荡荡的夹袄,光着腚,站在河滩边,在岸边站成一排往陆家的船头上张望。
有两个年龄小的孩子,已经控制不住将手指塞进了嘴里,口水泛滥。
太馋人了。
陆小鱼站在船前得意地叉腰,她觉得自己太聪明了,早早撤了跳板,不然李罐罐非领着那群野小子跑她家船上来抢肉不可。
“李罐罐。”
陆小鱼冲着李罐罐伸舌头,让他看她含在嘴里舍不得嚼的猪大肠,含糊喊道:“你看,肉。”
香不死你,叫你馋我。
第22章 分肉
这一晚,野码头和陆家交好的几家都吃到了香喷喷的猪大肠。
陆家的孩子,用家里最小的碗,一家送了一小碗猪大肠。
认真数一数,一碗也不过八块猪大肠,邱氏是个仔细的人,不管人多人少,都是刚好的八块,不偏不倚。
就这一小碗猪大肠,却让各家的孩子欢喜的叫出声来。
猪大肠虽然不多,人口多,一人也能尝到一块,人口少的,还能多吃一块。
不说猪大肠好吃,就那浸着猪大肠的红汤,看上去油亮油亮的,可见陆家在烧制肥肠的时候可没少放油和调料。
就这汤,泡上饭,或者用面饼子沾汤,也十分美味。
靠在一起的几家都得了消息,陆家的小四是卖了苇叶的银钱买的猪大肠,听说还买了猪脚和大骨头,说是要炖汤给邱氏吃了下奶。
苇叶能够卖钱,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苇叶那东西,不说满河道都是,却也是常见。
因为常见,谁也没想到能换钱。
有讲究的,接过猪大肠的碗,还会顺便将家里的小菜装个半碗给陆家的孩子端回去。
虽然和猪大肠不能比,也多是野草腌菜,可到底没让孩子空碗回去。
至于家里蒸的杂粮馒头,做的杂粮稀饭,那是不会给的。
谁家粮食都不多,就算她们要给,陆家的孩子也不会要。
更有那聪明的,还会拉着陆家的孩子多问几句。
她们是在哪里采的苇叶?卖多少铜钱一把?在哪里卖的?好不好卖?
陆家出去送菜的是老二陆小鲤和老三陆小鱼,小鲤大些,别人问十句,她最多答两句,能说的说,不能说的绝对不多说。
问急了,就把空碗一夺,也不管别人怎么想的,转身就走。
反正她是送吃的来的,谁要是不要她家的猪大肠还好,她还能多吃两筷子。
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想的,做得这么好吃的猪大肠非要送人。
自己家吃不香吗?
小鱼却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被李罐罐娘拉着问话的时候,李罐罐娘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要是不能说,她来的时候爹娘也会叮嘱她的。
既然爹娘没叮嘱,那肯定就是能说的。
李罐罐娘盘问了几句,最后还是让陆小鱼空碗回了家。
她家桌子上是鲜小鱼煮腌菜,满满一大汤碗,还有熬的杂粮稀饭,贴的玉米饼子。
李四喜见小鱼下了船,脸色有些不好看:“你怎么没给孩子装点小菜去?”
李婶却一脸的不以为然:“装什么装,这小杂鱼谁家没有?没人稀罕。”
“那不是稀罕不稀罕的事情。”李四喜拿了个干净的空碗,拨了一半的小鱼腌菜递给李罐罐,“去,送去你陆叔家去。”
“我不去,要去大哥去。”李罐罐的眼睛落在桌子上的一小碗猪大肠上,拔也拔不出来。
他才不会去送菜,要是大哥趁他送菜的时候把猪大肠吃完怎么办?
见李四喜要翻脸,李坛坛去接碗:“爹,我去吧。”
“我去吧!”李四喜端着碗站起身,“你们先吃,我去问问陆全,码头上还要人扛活不。”
李坛坛已经算是个大人了,早上让他们娘三去收网,他和陆全去码头扛活,家里也能多了一份收入。
李四喜下了船,儿子媳妇也没等他一起吃饭。
李婶拿了个空碗,夹了几块小鱼咸菜,又夹了三块猪大肠,算是给他留了菜。
李罐罐一口猪大肠下去,吃的满嘴冒油,还不忘记和他哥商量:“大哥,明日你带我去采苇叶呗,我也要卖钱买猪大肠。”
李坛坛夹了一块放在他娘的碗里,才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根本不想搭理李罐罐。
李婶没舍得吃猪大肠,大儿子夹给她的一块,她又夹到了小儿子的碗里,只用玉米饼子在大肠碗里沾了沾卤汁尝尝味道。
“对,明日我们家也去采苇叶卖。我和罐罐去采,你们爷俩架船收网的时候给我们带去河滩就行。”
李坛坛有些犹豫:“娘,这不好吧。”
刚吃了人家猪大肠,转眼就去抢人家生意?
“那苇叶又不是他陆家的,他家能卖,我们家就卖不得?”
李婶有些生气,将碗里最后两块红烧猪大肠夹起,都给了李罐罐。
李坛坛这个儿子就好像不是她生的,一点都不像她李家的人。
李坛坛看了一眼冲自己伸舌头的弟弟,端起饭碗蹲到船头去吃了。
反正,他觉得这样做不对。
就算想去采苇叶,那也得和陆伯伯家说一声。
野码头这一片船头挨着船头,窝棚靠着窝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怎么好意思说话,还吃了人家那么好吃的猪大肠。
何况,他们七家原本就是一个村逃荒到这里,情感上比别的野船感情也要更好些。
月光里,陆家窝棚前站着他爹和陆叔,约莫是在说扛包的事情。
陆家的船头影影绰绰有个倩丽的身影,看样子好像是陆小青洗了什么东西在晾晒。
李坛坛慢慢往角落里轻轻挪了挪,他怕看见陆小青,怕看见她那双如水一般纯净的眸子。
好像那一双明亮的眸子,能倒影出他家的龌龊和不堪。
李坛坛知道他娘在给他看媳妇,他们打渔的人家,连个屋都没有,想找个顺心的媳妇,并不是很容易的。
前两年,他无意中听过爹和娘说话。
爹想让娘去陆家给他求娶陆小青,爹说小青长得好,性格温顺,手脚麻利女红也做的好,是个能过日子的姑娘。
陆叔陆婶也是个和气人,不是那种不好相与的。
偏偏娘不同意,娘嫌弃小青不好。
说她说话结巴,说她家没有男娃。
可他并没有觉得小青不好,就算小青结巴,他也想娶小青。
他只觉得自己又黑又穷,根本配不上像水一样温柔的小青。
现在,陆家两个男娃,也不知道娘会不会改变主意。
李坛坛心事重重,连刚刚吃进嘴里香喷喷的猪大肠也变了味一般。
如果娘能改主意就好了,他发誓,只要他能娶到小青,他一定对小青好,比他爹对他娘还要好。
想去采苇叶换钱的不单单李家一家,这个夜里,因为一份红烧肥肠都有些不安静。
大家都是穷怕了,难得有个能挣钱的法子,谁都想试试。
第23章 席草
天色未明,野码头已经有了些微的动静。
陆家起的最早的是陆小鲤,她起床的时候大家还在呼呼的睡。
陆小鲤轻手轻脚地上了船头,将炉子拎到屋棚前,引了火烧水。
再等一会,娘起来做饭,刚好热水也烧好了。
陆家的的渔船不算大,一个内舱分成前后,她们姐弟四个睡后舱。
晚上睡觉的时候撤了跳板,别人想上船也不太容易。
何况这里的船挨着船,有点风吹草动,隔壁的船上都能听见。
陆全两口子带着小五睡岸边的窝棚,只有刮风下雨的时候才会到船上挤一挤。
原本狭小的后舱就不大,现在,接了小四回来,姐弟四个睡一起,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觉得被窝里到处都是腿。
就这样,她们睡觉的地方也比爹娘睡觉的屋子要好上许多,。
陆家睡觉的屋子,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个窝棚。
用破旧的木板树棍做墙,四周围着一圈苇席,搭上荒草摸上淤泥,就算是墙。屋顶更加简陋,用树棍搭个人字形,铺上苇席,再压上晒干的茅草,一层一层压实。
说是屋子,也只勉强能遮挡个风雨。
说是勉强,也确实勉强的很。
窝棚低矮,是用砍来的木棍和编好的苇席搭建,糊了黄泥,上面还搭着蓬乱的野草。
就是这些窝棚也不是想建就建的,要砍木棍,要编苇席,要攒荒草。
谁都想去岸上安家,可这些年拼尽全力,这几户人家还没有一家能在岸上安家。
大家只能靠着平日里的积攒,东拼西凑在岸边搭个窝棚,算是有个遮风挡雨,能落脚的固定的窝。
就这样的窝,还是花钱买了地皮才许他们盖的。
不花钱,他们连个搭窝的地都没有。
天边微微有些发白,洗漱干净的陆小鲤带着外面的凉风,掀帘子进了船舱。
陆小青翻身坐起,欠身看了一眼船舱外面的天色:“这么,早?”
“不早啦,我刚才可看见了,李家的船都走啦。”陆小鲤说着一把掀开陆小鱼身上的被子,“还不起来,李罐罐肯定去采苇叶了,我们再不去,就采不到苇叶卖钱啦。”
昨日,卖了苇叶买肉分钱,晚上又吃了猪大肠,陆小鲤兴奋的半夜都睡不着。
她计划好了,姐弟四个起床早些,多采几把,说不能卖到一百文也不是不可能。
小四却不同意,他说今日肯定不好卖。
陆小鲤不相信,为什么不好卖?
还有一日才是端午呢,应该更好卖才是。
陆小鱼和陆飖歌都被陆小鲤叫醒,两个人睡眼朦胧地洗脸擦牙。陆小青和陆小鲤两人撑着船,驶离了河道。
渔家的孩子,就没有不会撑船的。
自从陆家小四回家,为了小四能吃上米粥,陆全特意求了码头的管事去扛包。
扛包未必比打鱼挣的多,却要比捕鱼稳些,只要码头管事的不为难,起码日日能见到铜钱。
陆家这些年攒下的银钱,短短半个月就被陆小四吃药喝粥给花完了。
陆全不捕鱼,邱氏要照顾小五。陆家的船,就等于掌握在了小青小鲤姐妹俩的手里。
太阳升起,陆家姐弟采了粽叶到了码头市场。
这时候,满市场看去都是粽叶。
不但他们隔壁那个卖菜的大婶采了满满一大篮子的粽叶,就连和他们家在一个码头的七家,就有三家的孩子采了粽叶来卖。
蒋坝镇子不小,却也不算大,因为有个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多。
临近端午,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在家过节,码头上的船只比往日要少了一半多。
人少粽叶多,先开始还有人喊一文两大把,二文钱五把,现在一文钱三把也有人卖。
苇叶河滩就有,有船就能去,没有船的,河滩边那些小一些的苇叶也不是不能用。
陆家姐弟四个粽叶再好,也不过是河滩边的粽叶,蒋坝有船的人家又不是只有他们家。
昨日他家采了苇叶卖买肉买骨头,大家可都是看见的。
谁能不心动。
陆小鲤看着面前满满一篮子的粽叶,半日没卖出一捆,差点哭出声来。
就因为要多采粽叶,她天没亮就拉大姐小鱼小四起来。就因为她想多采粽叶挣银钱,小四却要去割席草,姐弟俩因为意见不同差点吵起来。
最后,还是大姐做主,她和大姐采粽叶,小鱼和小四去割席草。
因为家里只有两个篮子,小四拿走一个竹篮去割席草,她当时还怪过小四。
因为少一个篮子,就要少卖多少粽叶。
现在,面前的粽叶还是满满的一篮子粽叶,而小四他们的席草却卖出去一半了。
她真傻,怎么忘记了,包粽叶是要席草的呀。
席草这东西坚韧而有弹性,因为可以编席子,才被称为席草,端午的时候也会被人割来捆粽子。
就算卖不掉,拿回去给爹编席子,也不是不可以用。
“小四,”
陆小青身为大姐,见陆小鲤一副要哭的样子,心里不落忍,凑到了陆飖歌的身边:“卖,不完,怎么办?”
如果卖不出,那不就白辛苦了吗?
辛苦她们不怕,就是想想昨日卖了六十多文,今日无人问津,这种失落感,实在是不好受。
“谁叫你们不听小四的。”
陆小鱼气哼哼地嘟嘴:“小四让你们去割席草,二姐不听,还和小四吵,现在卖不掉就卖不掉,总不能我们回家自己包。”
其实自己包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她们家穷啊。
哪有钱买糯米包粽子!
每年端午,娘只是用苇叶裹几个假的粽子,然后给她们姐妹三个一人煮一个鸡子,这已经是顶顶好的了。
“卖多少算多少。”
陆飖歌抽了一根席草衔在嘴里,一脸的无所谓:“卖不完我们就买糯米回去自己包。”
自己包,哪有糯米?
陆小鲤张嘴想怼,可在小鱼凶巴巴的目光下,又忍了回去。
是她没听小四话,现在席草好卖,粽叶却没人要,她有什么资格和小四呛呛。
就,心里憋得难受。
好想哭。
第24章 价格
眼看日头升了大半,市场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篮子一篮子碧绿的粽叶。
陆飖歌站起身,踢了面前篮子一脚:“走吧,出去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