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里董家的糕点,可好吃啦,给你家的姐姐们尝尝。”小姑娘声音清脆,像春日的百灵鸟一般悦耳。
陆飖歌看着坐在面前低着头,老实巴交的汉子。
原来,去年冬他见过小姑娘,这也是她被人送到这里,陆全夫妇毫不犹豫就留下她,并且让她冒充家里小四的原因。
就是不知道那位送她来的小公子是谁,为什么这么巧地,就找到了受陆家恩惠的陆全夫妇。
“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我们是不能养的。”陆全不安地搓着手,家里太穷,多个孩子多张嘴,不是不能养,是怕养不活。
“可,可你是陆家的孩子,陆大庄主一辈子行善积德,他,他是绝对不会通匪的。”
最后一句,陆全说的掷地有声。
他是真的相信,以陆远山的人品,是绝对不会通匪的。
陆飖歌静静地听着,没出声。
她残存的记忆里,是有那么一群人,宛如匪徒,在家里喝酒吃肉的。
“飖歌啊!过来。”
坐在主人位高大俊朗的男子抬手冲着门口的女童招了招手:“来,到爹爹这边来,见见你的叔叔伯伯们还有哥哥。”
陆飖歌脚步咚咚,跑到陆远山的身边,靠着陆远山的腿边伸出双手。
“爹爹,抱。”
陆远山面带笑容,抬手将地上的小奶团子举起来,稳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面对众人。
四五岁的小人儿,唇红齿白,双颊粉嫩的好似一掐就能掐出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呵呵呵……陆大哥,这就是小飖歌吧,都这么大了。”
胡子拉碴的宋大壮朗声一笑,冲着坐在陆远山怀里的陆飖歌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飖歌啊,我是你宋大伯伯,和你大姨夫是把兄弟,你可认识我。”
陆飖歌五岁不足,深得陆远山宠爱,平日轻易不出陆家庄,怎么能认得宋大壮这些匪徒。
宋大壮生的矮小,常年在山林里奔波,山里风大,吹得人又糙又黑。和身材挺拔高大,眉目俊朗的陆大庄主坐一起,越发显得像个凶悍的匪徒。
这笑,在不但不显得慈祥,反而有些狰狞。
陆飖歌扭过头歪着小脑袋,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面前的一群人,却不见害怕的模样。
心中只觉得这些叔叔伯伯好奇怪,和家里耕种的那些佃户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看上去更强壮凶悍一些。
“飖歌,这是你宋大伯,这是宋二伯,这是唐九叔……”陆远山抱着怀里的小人儿,一一向她介绍面前的兄弟,并没有因为她人小而随意敷衍。
直指到坐在桌子末尾俊朗的少年,陆远山的声音略有柔和:“这是你宋二伯家的云飞哥哥,当年,你云飞哥哥的名字,还是爹给取的呢。”
“宋大伯,宋二伯,唐九叔……云飞哥哥。”
小奶团子一点都怯生,跟着陆远山的介绍,一个一个喊过去。
陆大庄主好似并不愿意让女儿在这里久待,抬手拢了拢女儿耳畔的碎发,指了指宋云飞,温和地和女儿商量:“歌儿,你带云飞哥哥去花园转转好不好?”
宋大壮也跟着点头:“对,云飞,你带妹妹出去玩会。”
宋云飞听话地起身,走到陆飖歌的身边去牵她的手:“飖歌妹妹……”
“听说,你舅舅带着你娘还有你两个哥哥回东阳郡奔丧,也被清风寨的人给杀了……”
“孩子,我陆全在水上漂了十几年,不是一点事不懂,你家里的人死的蹊跷。”
陆全的声音打碎了陆飖歌的回忆,她抬头看向面前抹泪的汉子,在心里“嗯”了一声,她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陆全说的话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可眼前的陆飖歌并不是个真正的孩童,她自然知道这件事透着说不出的蹊跷。
陆远山和那些人推杯换盏,彼此称呼兄弟,看样子关系还算不错。
后来,虽然说没有往来,可残存的记忆里每年秋收后陆远山都要往清风寨送一批粮。
那清风寨得了陆家的好处,害得陆家家主死了,庄子烧了,他们为什么又将陆远山妻儿杀了呢?
而且,他们刚杀了陆家的人,转头就被官府给剿灭了!
不早不晚,就那么巧?
第4章 真好
陆家全家死的干干净净,清风寨被官府剿灭,余孽四散。
官府得了陆家积年的钱粮,千倾的田地,还得了朝廷的嘉奖。
这事情,如果说一点古怪都没有,那绝对说不过去。
看来,她做得梦也不真的是梦。
可能在箭羽飞来的那一刻,她就魂穿了吧!
也许,穿得更早,在那少年弯弓射箭之前,她就从一个二十出头的成年人穿成了陆家,这个被人娇宠长大的陆飖歌身上。
“你家的田地大部分都被官府没收了,你爹没亲兄弟,还有些祭田归还了陆家族里,被陆家族人给分了。听……”陆全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说的:“听说新任的族长一家就得了五十多亩上好的水田,还有其他族老……”
后面的话,陆全不好再说,小四还小,他不敢以自己的判断去误导一个还没成人的孩童。
“按道理,你该回族里,或者就去找你舅母……可……可……”
说到这里,陆全结巴起来。
他想说,你不能回去,你爹的罪名是通匪,你回去必定受牵连。
族人虽然得了你家留下的田地,可他们也未必能善待你。
还有你舅舅表哥都因为你爹娘而死,你舅母那里未必能容你。
可自己家这么穷,他就算想养着陆飖歌,也怕自己能力有限,养不活这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
陆飖歌看着面前窘迫的汉子,他又急又慌,想说什么,却囫囵着说不出口。
这人,受过陆家的恩惠,对她还算不错。
只是他到底愿不愿意收留自己,陆飖歌也没把握。
陆飖歌在心里反复掂量,她不是真正的孩子,所以她知道面前黑瘦汉子的未尽之意。
不管是陆氏族里,还是宋家舅母那里,她都不适合去。
可她一个孩子,无人照应,在这乱世怕是死得更快。
陆飖歌试探地问道:“那我姨母呢?”
她恍惚记得小姑娘是有一个嫁给亭长的姨母,很是宠爱她,
就见陆全脸色一变,慌乱地摆手:“你姨母那里更不行,她还在牢里,说是要到端午才能放出来。”
“牢里?”
陆飖歌只觉得荒唐可笑,她这个命,可真有些克亲!
前世被父母抛弃,福利院长大。
穿了就穿了吧,爹娘哥哥死了,舅舅表哥死了,唯一的姨母还在牢里。
“我姨母怎么会在牢里?”陆飖歌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难道也是因为我爹……”
她记得那个大胡子说的一句,我是你宋家大伯伯,和你大姨丈是结拜兄弟。
能和土匪结拜,这不是通匪是什么。
“不,不是你爹。都是你那混蛋姨丈,陈石磙他心软放了劳役逃跑不说,自己还跟着跑了,害得你姨母替他坐牢,如果不是你爹使钱……听说原本端午就要放出来的,现在你爹出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出来。”
陆全还想再说,见面前的孩童神情异样,又讪讪地住嘴。
他真是傻了,和一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陆飖歌垂下眼帘,没有继续追问,以后总会知道的,现在她的头有点疼,心里有点乱。
这开局,实在是不太理想。
“这,这……这个给你。”
陆飖歌沉思的时刻,陆全在屋角翻找,很快捧了个破旧的包裹出来,打断了陆飖歌的思绪。
“这是送你来的那位小公子留下来的。说他拿了你的璎珞,算作救你一命的报酬,另给你些银两治病。”
还有话不太吉利陆全没好再说,那位小公子还说,如若小姑娘死了,这银钱你家就留着,给她买个薄棺埋了,也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陆全将包裹小心放在桌子上,往陆飖歌面前推了推:“你,你收着吧。”
小公子的话让他觉得这银子烫手,现在,他将银子递到了陆飖歌的面前,陆全一颗动荡不安的心也总算安稳了下来。
包裹打开,四十个精致的小银锭子,五两一个,整整二两百两。
陆飖歌拿起一枚银锭子,细看。
在银锭子的底部,刻着个撰写的周。
周朝还是周姓?
陆飖歌放下手中的银子,看向面前一脸风霜憨厚的汉子,再看看这低矮憋狭的窝棚,良久才出声:“这银子你们留着,我不能要。”
不是不要,是不能要。
稚子抱金过市,不是福,是祸。
陆全脸涨得通红:“这是那位公子留着给你的药钱。”
其实,这几日,陆飖歌吃的药都是他家里的钱。家里好不容易攒的几个钱,已经花的干干净净。
“我病好了。”
“大夫说了,你的伤口可不浅,就算好了也得注意调养。还有这热会反复的,还得吃几天药才能好。”
陆飖歌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很想拿着这两百两找个安静的地方度日。
可她也知道,凭她现在的年纪和身份,只能找户人家依靠,才是上策。
陆全等了半日也不见陆飖歌说话,有些坐卧难安。一双手在衣襟边搓了又搓,才喃喃道:“孩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在家里住下。我……我陆全发誓,有一口吃的,我儿女不吃,我也先给你吃。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受半点的……”
七尺高的汉子脸涨成紫色,后面的话实在没脸说不下去了。
他想说绝对不会委屈你,可家里这么穷,养活自己一家六口都难,姐儿在他家怎么能不委屈?
陆飖歌强撑起绵软的身子,笑着看向陆全:“爹,我不是你家小四吗?”
被陆飖歌一声爹叫的,陆全浑身一麻,整个人都傻楞在当场。
陆飖歌看了一眼矮桌上的银子:“这银子我回头让娘收着,爹要用就问娘拿。”
“哎,好,好……”
陆全高兴的已经不知道陆飖歌说的是什么了,他猛地起身就要往外面冲,想和媳妇分享这个好消息。
走到门口,陆全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涨红着脸扭头叮嘱飖歌:“你,可别出去啊,外面临着河水汽大,风也大,等你身子好了再出去。”
见陆飖歌点了头,他才放心地出了船舱,声音洪亮地冲着媳妇喊道:“小青他娘,小四饿了,你药熬好了没有。”
“马上好,马上好……”
邱氏答应着,起身凑到陆全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说好了?”
“嗯。”
陆全轻应了一声,看了一眼船舱,才继续叮嘱道:“等会你就别忙活了,多陪陪孩子,这孩子……这孩子也不易……”
声音里忍不住带上了哽咽。
陆大善庄主一家多好的人啊,现在只留下个姑娘。
姑娘就姑娘,总比全家都没了强。
“哎……我知道,我知道,我熬好了粥就进去。”
邱氏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去看药锅,忍不住背着身子抹了一把泪。
这孩子,这孩子……
以后,就是她家的了小四了。
第5章 奇珍
另一边,往京城去的船上。
周飏看着桌子上的璎珞发呆,右手的食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轻轻敲打,发出‘得得’的声音。
站在周飏身后的五湖紧皱眉头,一遍又一遍地挠头。
公子这是在作甚?
怎么能将人家小姑娘的璎珞拿来呢,他可看见了,公子拿了小姑娘的璎珞,可只给了那户人家两百两银子的药钱。
他家公子什么时候这么贪财了?
终于,五湖还是没忍住:“公子……那个,这个……”
见公子用看傻子的神情看向他,五湖心一横:“公子为何将那小姑娘丢给打鱼之人。”
以公子的身份,随便找个富庶的人家,也比让小姑娘跟着一群穷打鱼的吃苦受累强。
“陆家已毁……”
周飏略一停顿,才继续说道:“陆家只是开始,淮水一带那些大户怕是十之八九都要不保。”
而他,只能看着却无能为力!
五湖挠挠头,还是没明白公子话里的意思:“也不一定要送大富大贵人家,可那人家,也,也太穷了!”
那么穷,穿的衣服补丁压着补丁,几个闺女也养得面黄肌瘦。
再多个孩子,不知道饭能不能吃饱。
“穷不怕,却是心善人家。”周飏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如果不是他特意打听过陆全夫妇的品性,他怎么敢随意将那小姑娘交给他家。
没想到,这陆半城还救过这一家人的性命,这就更好了。
有两百两银子傍身,这样的人家养大一个小姑娘应该不难。
这也是他为什么弃鱼台不走,而转蒋坝镇的原因。
蒋坝镇虽小,地理位置却十分独特,位于洪湖南端,可通淮河、运河、长江沿线,水陆交通便捷发达,淮水水陆交通的咽喉之地。
不管是乱兵起义于淮城,还是官匪作乱于东阳郡,短时间内都很难波及到蒋坝镇这小地方。
如果领这户人家再聪明点,以蒋坝镇的水利交通,他们想谋得生机要比那些富庶的大户希望大的多。
“公子。”
五湖不懂公子的忧思,他的目光只直直盯在桌子上的璎珞上。
“公子,这个璎珞很贵吧。”
他也是跟着公子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这璎珞,一看就是纯金打造,工艺精湛不说,上面两颗珍珠又大又圆,看样子就不便宜。
“嗯。”
周飏抬手在璎珞上轻轻点了点,又点了点:“不便宜。这工艺不算的话,就这上面的东珠,两颗就得值个两千两。”
“两……两千两?这么贵?”
五湖掰手,他一个月的月银是二两,一年是二十四两,如果想要买这样一个璎珞,不吃不喝,要攒十几年。
他有些不相信,觉得主子是在忽悠他:“就这两个珠子能值两千两?”
周飏的手在璎珞的珠子上轻轻一弹,嘴角带着些意味不明的嘲讽:“你可知道,本朝珍珠“官禁民采”而东珠更是“非奉旨不准许人取”?”
五湖挠头,他一个奴才怎能知道朝廷的事情。
周飏又问:“你可知这东珠为何有“百难获一称奇珍”之说?”
五湖摇头,他当然不知道。
“三年前,太子视察珠轩,我曾跟着太子去过镜泊湖游玩。恰逢镜泊湖开江季,天寒地冻,江上却舟楫如云帆樯蔽日,大小船只几百艘,牲丁近千人,督察官员数十人不等。这样的一珠,得来实非易事。往往易数河不得一蚌,聚蚌盈舟不得一珠。四月春寒,河面冰雪刚融,其寒可想而知。那些采珠人风雪中靠饮劣质的烈酒暖身,冒着严寒酷寒,破冰入水采珠。百人采珠,能得幸存者不足半数。虽偶有所获,颗粒甚小,多不堪用。这样的一颗东珠,是从成千上百的珠蚌中精选而出,其中不知道枉送了多少采珠人的性命。所以,才有百难获一称奇珍之说。”
周飏加重语气问道:“你说,此珠可值千金?”
五湖被主子的话给惊呆了,这,这也太,太离谱了。
四月可还套着夹袄呢,镜泊湖听说在北方,那边岂不是更冷!
数千人采珠,能活不足半数?
半数啊!
周飏见五湖对着璎珞发呆,以为他听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刚要收起璎珞,忽听五湖问道。
“公子,既然这东珠这么贵,那您……您为何,为何只给了二两百两银。”
这也太过分了些,人家还是还是个小姑娘呢。
你堂堂公子,又不缺钱用,怎么能贪慕人家小姑娘的好东西。
周飏伸出的手重重落到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惊得五湖往后一仰,深怕自己被公子一巴掌给扇出去。
“蠢材,这东珠官禁民采,非奉旨不准许人取,她又是从何处得来?”
“额。”
五湖看着公子的脸色,揣摩着主子的意思,小心翼翼回答:“可能,大概,也许,一定是买的吧。”
不许民采,也没说不许买卖呀!
周飏简直被五湖给气乐了,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滚下去。”
再多看他一眼,他觉得自己都要变蠢了。
“是,小的告退。”
五湖倒退着往舱门而去,眼看他打开舱门,闪身出去,又忍不住探头进来问道:“公子,是不是你没银子了,所以才给的两百两?”
公子被大人赶出府历练,只带了十几名兵丁,身上的银票还是老夫人偷偷塞的。
大概是公子没有银子了,才出此下策,拿二两百两换了人家孩童价值几千两的璎珞。
“滚。”
一个木枕兜头扔了过来,如若不是五湖闪的快,怕是要被砸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