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次,你再说话让我不高兴——”珠珠指着少年将军高挺的鼻梁,森森说:“我就把你嘴巴缝上,让你这辈子都再不用说话。”
杜赞瞪大眼睛,少年人的容貌英挺,眼睛熠亮,这一睁大,更像只毛光水滑矫健的小狼狗。
珠珠看他一眼,突然发现这小子长得挺好看的,是她以前小时候一度喜欢过的英姿勃发款少年郎。
不过现在她已经换口味了,她现在就喜欢裴玉卿这样子的,别的花花草草鸟大王暂时没兴趣。
“你——”杜赞惊怒至极,颤抖着抬手要指她,珠珠直接把他手拍下来,大声冷笑:“你个屁,我是你主母!我是君你是臣,谁准你对我说话带刺,谁准你指着我,你对主母不敬,我罚你十军棍,你受罚不受罚!”珠珠把玉璧拿出来,直接一把拍在他面前。
杜赞:“……”
少年将军气如牛喘,像看着杀父仇人恨恨瞪她,好半响,终究咬牙抱拳单膝跪下:“臣——领罚!”
打了杜赞十军棍后,这小子虽然好像还是对她很有意见,但不敢像之前那么嚣张了,只会在背地里暗暗瞪她那种。
珠珠也懒得理他,她还是每天晃晃悠悠当甩手掌柜,只要岚城不乱,她就不操心,每天掰着手指数裴玉卿什么时候回来。
不过这一天夜里,突发意外,岚城北街失火。
宫人焦急报来失火时,珠珠都已经能从窗边遥遥望见北城烧天的天。
她赶到的时候,城中官衙人手也刚刚风风火火赶来,知府和城司都被惊动派了人来救火,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群,哭喊的百姓和救火的衙役官兵。
隔着浓烟,能看见火光中一排排倒塌的房屋,珠珠隐约看见有人影从火海里往外跑,提起一个水桶往身上浇灌,一鼓作气正要冲进去,手臂一紧,被猛地用力拽去,转头就看见少年英挺的面容,少年英俊脸蛋被烟尘熏得发黑,对她怒喊:“你跑来干嘛!快出去!火要烧到这里来了,小心给你另半边脸也烧出疤!”
珠珠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对自己有些误解。
她挽起袖子,不耐烦正要把他甩开,就听见一声极为阴鸷的冷笑。
珠珠突然一顿。
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这声音有些耳熟。
火光黑暗中,数十道人影如魑魅魍魉站在屋顶,为首那人身形修长劲瘦,黑布蒙面,露出一双蛇狼似的血腥眸子。
“头—头——”有人遥遥指着他惊呼:“他们手里提着人头!”
“是提督!是马提督的头!”
为首的青年刺客轻描淡写般扔下手里提的头颅,拔出腰侧弯勾,猛地一跃而下,像一道隼鹰凶骇向珠珠杀来。
珠珠想都不想抽出身后剑身横过格挡,对面传来的巨力却可怕得前所未有,珠珠猛地抬头,对上他像是含着浓血的铮铮腥瞳。
他的眼光扫过旁边的杜赞,再移回珠珠身上,仿佛能把她生吞活扒。
“苏、珍、珠。”男人的声音低哑,像从牙缝中挤出来,嗜笑道:“看来,你在凡间的日子,好得很啊。”
“轰——”
火光冲天,炸开的气浪掀翻珠珠的衣裙,珠珠耳畔听见身后斥候纵马嘶喊声:“报——禀将军!禀珠姑娘!摄政王仪仗已至城门外三十里处,先锋兵马刚刚夜叩城门,命叫开门令江南百官迎摄政王入城!!”
她不能理解, 人怎么就能寸到这种地步。
珠珠盯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眼眉狭长,森寒阴鸷,就是那个曾经刺杀裴公子蒙面刺客, 据说是什么马提督的麾下暗卫, 还和大内皇宫北镇抚司有什么牵扯……
当然现在都不是了。
虽然是同样的脸, 同样的声音,但一张口熟悉的语气, 就不能不让人想起熟悉的傻叉。
“燕煜——”
阴森森的声音从少女牙缝里挤出来, 后面火光冲天,珠珠横着剑不耐烦怒喊:“你发什么神经!你跑下凡来干嘛?!”
燕煜觉得她这话实在可笑。
他下凡来干嘛, 她说他下凡来干嘛。
他闲得横,他闲得有病, 跑下凡来吃干饭, 来看她短短时日就左拥右抱, 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低贱凡间男人勾缠不休, 在这里几要过得乐不思蜀了!
青年魔君的眸子像要滴血,怒极而反笑。
“孤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配你来管。”他阴戾冷笑,气怒到再没之前的从容风度,恨不得像毒蛇一样喷出毒汁来:“你算什么东西, 毛都没长齐的鸟崽子, 也配来管孤王的事。”
“我日你大爷!”话音未落,珠珠果真霎时勃然大怒, 横剑就要砍他。
少女的妖骨妖力被剥夺, 但一身涅槃体的蛮力在这凡世仍是所向披靡, 燕煜以弯勾与她对撞了几记, 这金钢淬炼的坚硬弯勾竟生生崩裂,他肉骨凡胎难免不及,以致整条手臂牵动肩膀肌肉振动,皮肉隐在深黑夜行布料下俨然已渗出血来
——凶蛮的小兔崽子!
少女又要一剑劈来,燕煜闷哼声,忽而森道:“苏珍珠,你不妨猜一猜如今城门外那位摄政王是谁?”
珠珠的剑锋顿在半空,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猜到。”燕煜像终于重新冷静下来,慢条斯理说:“两月前秦雍王遇刺,那支箭是我从手里亲自射的,正中他心肺,阎王难救,你该猜一猜,他是怎么又活过来睁开眼的。”
珠珠脸色肉眼可见变臭起来。
少女心口剧烈起伏,火气因为迁怒烧更大,更凶狠地瞪着他。
燕煜冷冷看着她,忽然腹如火烧、口干舌燥。
他突然想亲吻她的眼睛,把她亲死算了,叫她到处勾三搭四,没良心的东西,还敢这么直勾勾瞪他。
“放肆!”眼见燕煜与珠珠打起来,不远处的杜赞惊呆片刻,反应过来,立刻拔剑就来帮忙:“贼人尔敢,敢对夫人无礼!!”
燕煜有些柔和的眼神忽而森鸷无比,竟又抽出身后一把薄刀,硬抵了珠珠一击,反手就扔向不远处冲来那俊美英武的少年将军。
珠珠没想到燕煜不和她打而是突然转头就把刀投向杜赞。
她猝不及防,想都没想怒喊道:“神经病啊你!”脚步一转赶紧去帮杜赞挡刀——燕煜是魔君,使得一手已臻至化境的刀法,哪怕寄宿在凡人体内不能用法力,他的刀劲也是杜赞这凡间少年人难以抵挡的。
刀势划破半空,挟嗜血万钧之力直冲杜赞面门,这少年将军身手极是不错,竟横起剑生生挡住刀锋,但强横的刀势还是瞬间冲得他面色一白,哇地喷出口浓血来。
珠珠把剑扔过去,剑把那柄薄刀撞碎,恐怖的刀势才随之卸去,杜赞整个人踉跄跌跪下去,珠珠跑到他身边,正好一把伸手把他拽住。
燕煜本来已经准备抽身离开,看见这幕,回转的脚步停在原地,猛地去抓腰侧另一把刀。
“厂督。”旁边暗卫低喊:“对面援兵来了。”
燕煜眼见大量官兵从街巷尽头纵马疾驰援来,眼神森然,冷冷望一眼珠珠身边那喷血的小子,半响才收刀入鞘:“撤。”
珠珠转过头,燕煜已经如鬼魅飞身而起,一群蒙面人踩着飞檐屋顶迅速逃离,她想去追,身边杜赞又喷出一口血来。
可恶——
珠珠恨恨咬牙,托着杜赞的手臂先把他撑起来,去扒拉少年昏昏要闭上的眼皮,骂道:“行不行啊,别睡,你可别死了啊。”
少年恍惚看着她,吐着血沫想抓她的手“夫人…没…事”
“没事没事。”珠珠说完,就见他露出放松的神情,两眼一翻晕过去,她赶紧用力拍掐他的脸说“别睡别睡”,边高喊:“大夫—找个大夫来——”
一片人仰马翻,岚城守军过来,珠珠把杜赞交给他们去找大夫,把其他事都先交给詹老先生看着办,她在北城亲自盯着站了大半个晚上,那连绵扑天的火才被熄灭,好几条街巷民宅都烧成了废墟,珠珠踩着一地木灰走完,脑门突突直跳,只想把燕煜碎尸成一百八十块。
天光破晓时分,珠珠才黑着脸回到官邸,端起茶壶对着嘴就咕嘟嘟喝水,阿蚌要心疼死了,给她端来灶上一直热着的面条吃,珠珠稀里哗啦吃完两大碗才吃饱,捧着肚子打嗝,软烂烂摊在椅子上,阿蚌端水拧好布给她擦脸,边抱怨道:“小姐累成这样,真是的,人间怎么也这么多事啊。”
珠珠摸着自己吃饱饱的小肚子,翻白眼:“这算什么多事,真正的大麻烦还没开始呢。”
阿蚌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詹老先生一众人已经赶来拜见。
珠珠让众人进来,挪了挪屁股换成个端正坐姿。
詹老先生等人进来,行礼后各自坐下,詹老先生叹气给珠珠解释昨夜的情况,昨夜僵持良久,詹老先生到底做主开了城门,秦雍王进城,没有发生冲突,秦雍王当夜已经带人住进城西旧行宫中。
“秦雍王麾下二十万兵马没有下楚郡,而是径自转道驻在苏北,如今正与咱们的兵马隔河而望,战事一触即发。”詹老先生拱手行礼,边叹道:“公子向来不愿大起兵戈,更不愿天下百姓陷入战火,老臣昨夜出城亲自去秦雍王营地,秦雍王带了几万兵马,都属意留在城外,愿意只带千骑亲军并使团进城;秦雍王虽有虎狼之心,却也沉厚肃稳,素来不是信口开河之辈,老臣斗胆,才命叫开了城门,如有不是,老臣愿承担一切罪责。”
珠珠点了点头,起身把他扶起来:“我知道,不用多礼,老先生做的很好。”
要是别人比较有野心的,根本不在乎打不打仗,只会想尽办法搞死政敌,变着法子把秦雍王弄死。
但珠珠知道,裴玉卿是真的淡泊清冷,他对皇位没有一点兴趣——毕竟那可是一个连玉玺都能放琴里十几年不动不看当没这回事的真佛老爷。
他甚至还挺欣赏秦雍王的,属意将这天下太平交给人家,再把这些跟着他的臣子安置好了,他就甩甩袖子继续游历隐居弹琴品茗看他的破梵经去了。
所以珠珠原本对秦雍王真没啥想法,秦雍王想进城就进城呗,想等着裴公子回来商量天下大事就等着呗……是的,原本。
所以在詹老先生松口气,说起秦雍王属意过几日在行宫办宴宴请江南官员家眷时,珠珠表面平静,心里发癫,鸡叫扑棱翅膀转圈乱窜。
“姑娘手握盘龙璧,虽暂且不好正名,在臣等心中,早已如同主母。”詹老先生没注意到少女难绷的神色,仍继续恭敬介绍情况:“…秦雍王此行,随行还有福安郡主并几位宗亲县主郡君,冬至宴那日,百官家眷都在,恐怕要劳烦姑娘应酬一二。”
“…”珠珠不自觉搓起爪子。
“应酬什么的…当然不是问题…”
詹老先生正松口气,就听见少女吞吞吐吐的声音:“…就是,老先生,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就是我最近突发恶疾,病得好严重哦,下不来床,见不了人的那种…”
詹老先生:“……”
詹老先生:“??!”
詹老先生震惊抬头看着珠珠。
珠珠脚趾抠地,只恨自己不能当场闭眼晕过去。
詹老先生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委婉说:“姑娘…您、您如今已非默默无闻,不少人都知道公子身边有您,极为爱重,您称病不出面,各家官员家眷按礼制也必要来拜见您…”
小鸟肩膀顿时耷拉下来。
詹老先生忍不住问:“姑娘是有何难言之隐?”
珠珠正心烦意乱,随口胡扯道:“我听说秦雍王在战场杀人如麻,我小时候家里人给我算过命,不能见杀戮太多的人,会折我的寿,我讨厌他不想看见他。”
詹老先生:“……”这也太胡扯了!
詹老先生一时无语,但看着一脸信誓旦旦的珠珠愣是没法说什么,才只好哄道:“那到时候姑娘就去后花园与女眷同坐,我等在前厅应酬秦雍王,等宴席过半,您道疲乏先行回来就是。”
珠珠的肩膀终于重新挺起来。
原来是这样,哦,那这还行。
珠珠勉强同意,特地强调道:“我就去这一次哦,以后这种事我就不出来了,你们出面就行。”
詹老先生只得拱手:“是,是。”
珠珠一边派人追杀燕煜,一边给裴公子快马送信,催促他赶紧麻溜回来,爹的衡道子来了,要人命了,这烂摊子她管不起了——她每晚做梦都想扛着马跑啊!
远水难解近渴,冬至宴那日,裴公子还没回来,珠珠不得硬着头皮上阵。
出发之前,珠珠坐在梳妆台前让阿蚌使劲给她敷粉,把半边脸敷得惨白惨白,在一层白粉上重新画出眉毛嘴巴,那造型,连鬼看了都得吓得叫妈妈。
阿蚌画得手都抖了:“小姐,还拍啊,真就这么去啊。”
珠珠闭着眼,自顾自地说:”阿蚌,你知道我给衡道子戴的是什么吗,绿油油的帽子嗳,超级大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嗳,虽说是分席,但如果万一不小心遇见他了,如果万一他恢复记忆,如果万一——”
“好好小姐您别说了,我给您画。”阿蚌腿打软,想都没想继续用力给她拍粉,忍不住哽咽:“小姐,我真没想到您进度这么快,都和裴公子这么亲了,我看照天尊对您的在意,要是把记忆想起来了,再知道了这茬,那可真是要天崩地裂啊。”
珠珠:“……”可恶,她只想吓唬吓唬阿蚌,结果反而被这女人吓唬到了!
珠珠抖了一下,恼羞成怒道:“少说话!继续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什么了不起。”珠珠恨恨道:“我就是现在打不过他,等着吧,等裴玉卿回来,我赶紧涅槃掉,就再也不用怕他了。”
阿蚌闻言却更想大哭,她已经听说了,那位裴公子可也不是什么好摆弄的老爷,那可是三生天的圣主啊!小姐怎么偏偏总招惹这种祖宗人物!前有狼后有虎,这情劫哪有那么好渡?!
可阿蚌看着气势昂昂意气风发的小姐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把话咽下去,哭丧脸给珠珠拍完一脸女鬼妆。
珠珠看着镜子里吓人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还特地换了身从来不穿的浅素色裙衫,保准她爹来了都认不出她,自觉万无一失,才转头往外走。
一路到了行宫,珠珠根本没往前厅走,直接叫宫人给她带路去后花园。
后花园开着红梅,亭台里已经坐满了各家的命妇女眷,远远就传来花香和脂粉香味。
众多命妇贵女间簇拥着几个衣着华美的贵女,为首是个姿容妍丽的少女,少女花容月貌,楚楚娇柔,身后站着个侍女,抱胸耷拉个脸,在所有毕恭毕敬的侍女中堪称一枝独秀,那种嚣张跋扈的神态别提多眼熟。
阿蚌仔细看了半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小姐,那不是——”
珠珠脸蛋子一瞬间全拉下来。
如果说她之前还抱着最后一丢丢希望,那现在可好,哗啦啦,全泡汤了。
琼犀和碧华都跑下来了,那位秦雍王不是衡道子——她珠字倒过来写!!
秦雍王又做起光怪陆离的梦。
隔着一层永远触不及的朦胧云雾,仿佛有巍巍高山,万山之上, 坐落着磅礴天宫。
他仿佛端坐在天宫中, 众多看不清面孔衣袂翩跹的仙人在面前垂拱低头, 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隐约从心底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他已经做过几次这般的梦, 这或许是地府、或许是神明仙境, 或许只是人心梦魇的幻境。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身后突然发热,像被火焰逼近, 仅仅是靠近就感觉到那种炙烈的温度, 下一刻, 后背猛地被扑来个小小柔软的身体, 细细的胳膊蛮不讲理缠住他脖子,少女像团绒毛没长开的小幼狗,摇着尾巴欢快糊糊腻腻蹭他的脸。
像一记重钟在胸中敲个正着,他那如一潭死水沉寂已久的心突然泵动,冬冰融春花般生出难以描摹的柔软与温情, 他心里欢喜, 却不愿意表露,还听见自己嘴上严苛呵斥道:“混账, 大殿里挨挨蹭蹭像什么样子, 还不快下来。”
秦雍王听着那些话, 忽而心像被揪了揪, 不忍想你何必责备她。
她那样小,可爱烂漫,纵情纵性,便尽由着娇纵她又怎样,何必非要说她,平白叫她不高兴。
他胸中流淌着说不清的爱怜与柔情,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如此强烈深刻的情感,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抬手想摸一摸那孩子的脸。
他还从未看清过她的模样。
在他手心触到少女脸庞的前一刻,少女眨了眨眼,整个人像一道朦胧的浮光倏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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