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柠伸手弹了弹她的脑袋,笑道:“成,一会儿我正好要拿东西给他,我先让他帮你打听打听,先知道个大概心里有底,回头我们再看要不要去张家村。”
她很乐意去周边逛逛。
周晓美咧嘴笑了出来,谢了程柠。
但程柠看她虽然努力在笑,神色之间还是难掩憔悴,心疼她,就转身从自己昨天才从老乡那里换来的木头箱子里翻出来一个大红色毛衣织的帽子,给她戴到了头上,拽了拽帽子两边的护耳,柔声道:“真好看,开心点,回头等我搞了材料,给你做面膜,变得更好看,然后再找一个比那个秃头龅牙还丑的假斯文好看一百倍的男人。”
周晓美“噗嗤”一声笑出来。
谁不爱美啊。
她都羡慕死程柠那一身白嫩得跟刚剥了壳的水煮蛋一样的皮肤了。
她要是像程柠那么美,就那个张文顺算什么?
这么一想,竟然豁然开朗。
周晓美心情变好就开始看程柠桌上东西。
她看到了一个像是树枝编成的小框,“咦”了声,伸手拿了看,道:“程柠,你这框子真好看,北城带过来的吗?”
程柠转头看过去。
那是一个柳条编的小方框,她找邻居方婆婆买,方婆婆送给她,她特地垫在了行李袋最下面带过来的。
她“嗯”一声,道:“是的,是大院里一个邻居婆婆送我的。”
“真好看。”
周晓美转着看,笑嘻嘻道,“程柠,明明是一样的东西,到了你这里怎么就格外好看。”
她们大山里别的不多,就是这竹篾子芦苇啊什么的编织框编织绳多啊,可跟程柠的一比,就粗糙多了。
程柠笑,伸手拿了框子拽了拽,道:“这个我会编,过来时特地跟婆婆学的,等新抽了柳条,我教你们。”
周晓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为什么特别喜欢程柠,不仅是因为她这里好东西特别多,人又温柔大方,没有一丝有些知青身上的那种清高劲,而且跟着她,好像自己也能变得越来越好。
说了一会儿话周晓美离开,程柠就往框子里收拾了东西,跟舍友们招呼了一声,道:“我拿去给韩知青,你们先睡。”
态度又坦然又自然。
显然半点没有受之前蒋姗姗那话的影响。
马婷婷听说她去韩东塬宿舍,嘴巴张了张。
可到底看着程柠出了宿舍也没出声。
许冬梅回头看马婷婷,温和道:“其实你想跟着去就跟着去就是了,以前我也觉得姑娘家太主动了不好,但现在看着程柠,我觉得这样也挺可爱的。”
她说着就笑了笑,道,“我倒是看韩东塬挺吃瘪的,他也有今天。”
她这话说的,王晓娟和马婷婷都笑了出来。
经了今天的事,她们也跟蒋姗姗她们一样,误会了,以为程柠真是追着韩东塬过来的。
说什么“韩东塬这几年不能谈对象”,那大概是为了宣示主权?
当然了,韩东塬明显也对程柠不一样。
偏远乡村的生活枯燥又苦闷。
程柠的到来,她身上的那种活力和自在劲好像也给她们的生活注入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且说回韩东塬那边。
程柠跟蒋姗姗那么一大出戏就发生在大队食堂外面的大路上。
彼时就是大家吃完饭回宿舍的时候,那一幕自然是落在了很多人眼里,把两个,不,几个女知青的对话都一字不落的落在了耳朵里。
其中就包括韩东塬的舍友孙健。
孙健是个老实板正的好同志。
程柠跟廖盛韩东塬是一个大院里头的,说不定还是韩东塬的对象。
蒋姗姗是他对象沈青的舍友,大家也相处了几年,除了傲点嘴巴厉害点,也是个挺好的同志。
他觉着两人闹了矛盾不好。
说到底这事的源头还是韩东塬。
所以他权衡再三,回宿舍就把那几人的对话复述给了正坐在炕桌上,拿刻刀刻着东西的韩东塬。
他道:“塬哥,这事你还是得跟大家伙澄清一下,不然别人误会了,对程知青也不好。”
这几天他还吃了不少程知青给廖盛带来的酱肉酱牛肉辣椒酱呢。
他对她印象还挺好的。
廖盛吃惊的嘴都张大了。
然后吃惊完还有心思笑出来,咧开嘴笑得挺乐呵,转头就跟韩东塬道:“哥,没想到柠柠妹子小嘴还挺利索,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净看见你欺负她欺负得跟蚱蜢一样,一点就炸,哈哈,偏偏还敢怒不敢言,哈哈哈……”
孙健:“……”
他震惊无比的看向廖盛。
这是个缺心眼吧?缺心眼吧?
韩东塬沉着脸,手捏着刻刀,狠狠剜了廖盛一眼,那架势就跟要把刻刀刻廖盛脸上似的。
廖盛的笑声渐弱。
……他觉着自己最近可能是有点皮痒了。
然后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宿舍的门响了。
有人敲门。
孙健觉得自己的舍友都是非正常人。
他心累得不想说话,转身去开门。
拉开门就看见了站在门口带着盈盈笑容的程柠。
孙健吓了一小跳。
这,果然是背后不能说人。
他刚刚没说她的坏话吧?
略有点心虚。
他忙堆了一个有那么一点点不自然的笑,迎了程柠进来,问她:“程知青,你过来了?是过来找盛子的吗?”
因为之前程柠也来过他们宿舍。
是给廖盛送他家里给他捎带的东西的。
程柠笑着摇头,礼貌道:“不是,我找韩知青,替他家里人给他捎东西的。”
孙健莫名胆战心惊。
他转头叫坐在煤油灯下拿着刻刀的韩东塬。
韩东塬抬头扫了一眼门口,低头面无表情的继续刻。
孙健:“……???”
廖盛却是立即跳了起来,他先是招呼程柠去韩东塬对面的炕桌上坐,然后一把揽了孙健,拖着他出门去了。
顺手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孙健被拖了出来,一进走廊一阵冷风就往脖子里刮,冻得一哆嗦。
这大雪天的,离开了热炕,外面冷得抽肺。
他跺了跺脚,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紧闭了门的宿舍,问:“盛子,程知青到底是不是东塬的对象?”
太奇怪了。
所有的事情都太奇怪了。
还有韩东塬的反应也太奇怪了。
让他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深刻的怀疑。
廖盛一下子被他呛着。
他拖着他去了堂屋,这才道:“你想什么呢?就东塬那狗脾气,能有对象?你瞅着吧,十分钟,最多十分钟,柠柠妹子就要被他赶出来,咱们熬一下就过去了……这不是怕留在里面那狗东西又给脸色给柠柠妹子看,柠柠妹子面上不好看吗?”
孙健:“……”
你敢当面叫他一声狗东西试试??
屋子里程柠走到炕桌前,看韩东塬坐在炕上,就着炕桌上的煤油灯刻着一个什么东西。
走近了看,是一个长方筒,应该是一个笔筒?
笔筒几块木板镶嵌而成,打磨得很精细,图案已经刻了大半,十分精致。
她也不打扰他,就把小框子放到了炕桌上,静静看他雕刻,没有出声。
她四岁时就已经跟着姑姑入韩家。
几乎是在韩家长大的,当然知道他从小学雕刻,刻刀几不离手,明明很坏的脾气,有时候对人一点耐心没有,却能静坐上十几个小时雕刻出最细致的作品,雕刻几乎已经是他刻入骨髓的习惯。
可是,失去了那条胳膊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硬生生都把这个习惯给剥离了。
想到这里她的鼻子又忍不住一阵酸涩。
她看他低垂着眼,一手握着笔筒,一手攥着刻刀移动,煤油灯灯花偶有跳动,他脸上的阴影也跟着跳动一下。
她陷入恍惚中,差点生出一丝冲动伸手摸一摸他。
韩东塬的手一紧,手上刻刀往桌上一按,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她,道:“干什么?”
程柠回过神来。
因为那些记忆的片段,她的神色温柔沉静了许多。
她收回手,道:“给你拿东西过来。”
“不是说了不要吗?”
程柠不理他的恶声恶气,把桌上的小框子往他面前拖了拖,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道,“这个是家里给你的信,之前定下我要下乡之后,家里也给你寄了信,不过这么大的风雪,估计都耽搁路上了。”
“这个是酱肉和小鱼干辣椒酱,奶奶特别给你做的,这个是酱牛肉,大哥特地从国营饭店里给你买的……”
韩东塬看她一边小嘴叭叭着,一边往外拿着一袋一袋的东西,面无表情,最后终于在她竟然还扒拉出了一袋大白兔奶糖时,眼角抽了抽,敢情这是三岁的侄子给装的?家里除了他都知道他厌恶吃甜食。
程柠看他的目光不友善地定在了那袋大白兔奶糖上,耐心解释道:“这个是我给你准备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甜食,但这个很有用,像你之前出门,万一在山上耽误,一粒奶糖就可以提供很久的能量。”
韩东塬:……
竟然不知道从何反驳。
“除了这些,我还从家里带了很多咸鱼咸肉,那些不能直接吃,要蒸或者炒菜吃才行,等哪天休息的时候我做了拿给你吧。”
村里原先是没有周末这一说的。
知青来了之后受不了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也需要偶尔去公社或者县城去补给一下,就跟大队里争取了,每周日也放上一天假。
这一天他们可以不要工分。
韩东塬看着摆满在炕桌上的东西,抬头看程柠,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淡道:“我们以前的关系很好吗?”
带着一些类似嘲讽的古怪语气。
还有一些疑惑。
因为她熟悉的口吻总让人生出错觉,好像以前他们不是彼此看一眼都嫌多余,而是挺不错的关系似的。
程柠微愣。
以前的关系吗?
这都几十年了,说实话,都记不太清楚了。
但说那些有什么意思?
她已经不是真正那个十八岁时的程柠。
不会被他的冷脸吓到。
不会因为他的恶言恶语坏脾气气得跳脚。
她道:“好不好重要吗?这里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里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不认识,哦,还有廖盛,但他是你的朋友。”
韩东塬“嗤”一声,道:“你倒是识相。”
程柠不理他,把框子里最后一个信封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沓钱还有一堆的各种票。
她道:“这个是卖工作换来的钱和票。”
韩东塬的目光再从她身上移到那沓钱票上,最后有些懒懒道:“不想要就放下吧。”
程柠:……
其实她还是想要的。
就算她口袋里钱还挺多,姑姑姑父韩奶奶还有韩东志韩一梅给的,加加也有两百多块钱,但谁还嫌弃钱多呢?
就算现在没用,等改革开放了她上了大学,找着机会这笔钱都能买个小房子了。
她忍着把钱揣回自己口袋的冲动,把信封摁到了炕桌上,本来打算转身就走了,可是想到什么,就又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正了神色,跟他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今天你踢那个周熊,也太大力了一点,万一他要是身体不行的,你一脚把他踢死了,怎么办?还有,你还说什么‘小心我要了你的命’这种话怎么能乱说?万一你早上说了这句话,晚上他掉河里摔死了,别人就说他的死跟你有关怎么办?”
韩东塬:?????
她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但他们现在很熟吗?
他几次想打断她的“叭叭叭”,可几次又都忍了,最后在她终于停下歇口气的时候才看了她好一会儿,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是豆腐做的吗?”
这么容易就死了的?
“谁知道啊?”
程柠没好气道,“反正你记住就是了,以后不能说那样的话!更别乱打人!”
韩东塬:“……”
她这是在命令他?
谁给她的胆子在这里命令他?
他觉得他胳膊上的骨头在痒痒,死劲捏着手上的刻刀和笔筒才能止一点那种难受到骨子里的痒。
韩东塬黑了脸瞪着她。
程柠想他应该是生气了。
可她却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再怕他。
不过她也知道,就这么说一次,以他们两个的关系,他会理她才怪。
没关系,那她就逮着机会就说,烦不死他。
她这样想着目光划过炕桌,就又看到了他手上还攥着先前雕刻着的木筒,轻咳了一声,转换话题道:“这是笔筒吗?很漂亮,是送人的吗?”
变脸比变天还快。
“不是。”
韩东塬没好气道。
“那是自己留着的?”
程柠又看了一眼炕桌上另外两个半成品,还有外面他书桌上的那个木雕笔筒,之所以确认那是他的,因为不管是笔筒还是里面插着的两支笔,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道,“可你已经有了,那这个能送给我吗?我这里没有笔筒呢。”
韩东塬的手一紧,一下子把笔筒按在了炕桌上,不可置信地看她。
虽然烦她,嫌弃她,但也是看着长大的。
他对她的个性再清楚不过。
是个他给她个冷脸,她背后绝对要“哼”一声的主儿。
什么时候这么,这么个样儿了?
简直有点,死皮赖脸的。
这真的不是个假的?
他差点想伸手去捏捏她的脸……
“不能,”
他抿了抿薄唇,但随即像是不受控制的,接着道,“这个是样品,回头我再给你做一个。”
说完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样品?”
程柠没在意他说“再做一个”的事,竟是惊讶道,“什么样品?”
“寄到北城,”
他很快收敛了情绪,道,“寄回家具厂,如果村民能生产,看家具厂能不能收,这样村民们也能有个进项。”
竟是为了这个?
程柠突然想到上一辈子,在他入狱之前,在这里,好像就是做了很多事情的。
她伸手摸了摸那个笔筒,他松手,那笔筒就到了她的手上。
她拿起仔细看了看,慢慢道:“很漂亮。不过你寄这样的样品,漂亮是漂亮,人家也一定会喜欢,可村民不会雕刻啊,批量生产不起来,总不能他们做一个你刻一个吧?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技术。”
他看着她。
程柠就问:“你有墨水和毛笔吗?”
韩东塬转头往靠门那边的书桌示意了一眼。
程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笑了一下,道:“借用一下。”
说着拿了炕桌上另一个半成品,走过去,取了毛笔沾了些墨水随便在笔筒上勾勒了几笔,一会儿一副简易的山水画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笔筒上。
“要是在画纸上肯定很一般,”
她笑着道,“但这笔筒上也够用了。”
她小时候学过几年画,水平有限,但画个笔筒还是行的。
想了想又在上面添了只猫,这才把画好的笔筒递给韩东塬,道,“你看这样行不?虽然比不上你雕刻的好看精致,但快啊,我画的速度肯定能赶上村民们做笔筒的速度,而且咱们知青院里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会画画,或者书法不错的,可以题字。只是,”
她皱了下眉,道,“这东西是不是一入水就糊了?”
韩东塬看到她认真苦恼的样子嘴角扯了扯,道:“上了光油漆烘过就不会掉色,就这样吧,明天我拿给书记和大队长看看。”
又看了一眼她的手,问她,“队里那些活,习惯不?”
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奶奶和那个继母都惯着她,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为过。
程柠听他认可了自己的主意很高兴,眼中的笑容明亮起来。
她听他问起上工的事,可不管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还好的,戴了手套习惯了就还好了,婶子们也很照顾我。”
韩东塬被她的笑容闪了闪,有些烦躁。
他偏过头,不再理她,冷淡道:“成了,东西你也送过来了,出去吧。”
刚刚好不容易和缓下来的气氛又冷了下来。
程柠也不介意。
今天已经很大进展了,她“嗯”了一声,刚准备说“那我先走了”,突然又想到周晓美的事,就道:“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能不能帮忙?”
真是会上杆子爬啊。
韩东塬看她。
韩东塬专注看人时目光深且厉,像是能刺皮入骨,剜进人的心里。
以前程柠很怕他这样看她,可现在却不会。
她自顾道:“是书记家的晓美,本来她过几个月都要结婚了,他未婚夫突然救了一个落水的女知青,还帮人家换衣服说都看光了,就要对人家负责,要跟晓美退婚。他未婚夫是隔壁连张大队张家村的人,是他们大队会计的儿子,叫张文顺,你认识那边的知青不,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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