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屁孩从医院出逃的后果就是:只能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只能各自捧着一碗红烧牛肉面。
沈知意右手动不了,只能左手拿着叉子把泡面往嘴里送。她砸吧一下嘴,觉得自己今天煮的泡面味道还可以。
宋时樾手里拿着筷子,却没怎么动嘴。他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沈知意前面的桌子,似乎要把桌子钉穿,好让他看见里面被纱布缠着的右手。
“赶紧吃,不然等会就不好吃了。”沈知意催促他。
“岁岁……”
少年喊。
沈知意抬头看他。
他的脸消瘦得厉害,肤色苍白,眼窝里挂着浓重的青黑,眸色深沉,看着就像电视剧里行将就木的病人一样。
他看着她,然后垂下头。
“对不起。”
“这又不是你弄的, 你道什么歉?”
“宋时樾,首先你得先是你自己,然后你才是其他身份。不是你泼的我, 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你就这么喜欢把别人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吗?”
她这话说得有些重,少年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僵了僵。他苍白着脸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知意叹了口气, “你觉得因为她是你的母亲, 所以哪怕你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但还是觉得连累了我是吗?”
“再说了, 是我自己把你推开的, 我受的伤是我自己选的, 跟你没有关系, 你不用感到道歉。”
少年低头咬了口香肠, 最终还是选择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我只是……怕你因为这个讨厌我。”
他从未见少女哭得像那天晚上那么伤心过,她的哭声里带着浓浓的害怕。
这让他无比清醒的意识到, 她害怕的源头来自于他身边。
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从他面前被人抱走,无能到甚至连一句挽留也说不出口。
那一刻,他内心的恐惧达到了顶峰,恐惧到甚至让他产生一种错觉——
那个从他记事起就陪在他身边的女孩, 好像真的要离开他了。
刚刚在天台上如果不是那通电话, 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的人生好像永远都是这样, 黑压压、乱糟糟的一片。
爷爷奶奶虽然养了他,但他们年纪大了, 再加上活得艰苦,总以为现在的生活水平跟他们年轻时候差不多,给他的生活费少得可怜。
太早过于懂事的他,甚至连要求都不敢提出来,就拿着那么点微薄的生活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如果不是沈知意,他早就饿死在那个严寒的冬季。
对他来说,少女就像一道光,在他踽踽而行的十多年里,一点点驱散他心里的黑暗。
爷爷奶奶走后,他的世界宛如一面没了墙的屋子。厉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空荡荡的,空得他甚至能听得见风声的呜咽。
而沈知意则是唯一还罩着他的顶,让他不至于暴身于荒野之中。
他只有她了,他也只剩她了。
所以当少女那天晚上被抱走的时候,他以为她不要他了。
他不怪她,只怨自己没能力留住她。
就像和之前一样,无论他怎么努力,有的东西不是他的,终究不会属于他,他所做的努力不过都是徒劳罢了。
沈知意问他,“你还记得吗?我八岁的时候特别欠,招惹隔壁大爷看地的大黄狗,它撵着我追了三里街。”
“差点咬到我的时候,是你救的我,直到现在你的小腿上还有一个浅浅的牙印。那你会因为这个讨厌我吗?”
少年摇了摇头。
她又问,“那你觉得我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吗?”
少年依旧摇头。
沈知意说,“你八岁那年因为推开我被狗咬了,你没讨厌我。为什么现在我推开你被水泼了,我反而要讨厌你?宋时樾,你做人可不能这么双标?”
她用左手费力的端起碗挪到宋时樾那边。
她坐在他旁边,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弯着眉笑。
“我承认,我那天晚上不应该把你一个人抛在医院自己走的。这不,今天一大早趁我爸妈不在,我就赶紧溜过来给你道歉了,结果……”
她抿了抿唇,再也笑不出来了。
宋时樾伸手轻轻的握住少女拿着叉子的左手,低声跟她保证。
“不会了。我答应你,再也不会了。”
沈知意吸了吸鼻子,朝他伸出小拇指。
“拉钩。”
少年弯了弯眉,顺从的伸出小拇指跟他勾了勾。
吱呀——
开门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身后响起。
沈知意如同一个惊弓之鸟猛地从位置上弹起来,就连坐在他旁边的宋时樾都忍不住局促的站着身子,望向门口的脸色有些苍白。
柳梅打开门面对的就是两个站在客厅诚惶诚恐的小鸡仔。
她把钥匙丢在玄关的柜子上,站在门口换鞋,顺带还抽空瞟了他俩一眼。
“你俩干嘛呢?站在那里干什么?”
沈知意干笑道,“吃……吃东西呢。”
柳梅穿着拖鞋,侧过身子看了一眼。
“沈知意,我看你是皮痒了!你不会做饭就不能点个外卖?小樾刚从医院出来,你就带他吃这糟心玩意儿?”
宋时樾站在原地有些局促的张口,“柳……柳姨。”
柳梅走过去拉过他的身子里里外外的看了几圈,见他没受什么伤才放下心来。
她没提跳楼的事情,只是不轻不重的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你说你,多大个小伙子了?受委屈了也不知道找姨帮忙?”
“不过这事也怪我。你也知道我一向大大咧咧的,脾气上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天也是气急了才没管你。”
“不过后面我让你玉山叔回去看了。他说你被转移到市里最好的那个医院去了,那里面的专家都在你病房跟前站着呢,所以才让你在他们那儿待着。”
“我……”
宋时樾张了张嘴,眼眶忽地一下就红了。
柳梅手忙脚乱的安慰他,“哎呦……你这是干嘛呢?你差点都快成我的儿子了,我哪能不管你啊?”
她伸手抱住他,“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家子永远站在你身后。”
“哪怕你真的不喜欢他们,不想跟他们回去,姨愿意养你。你这么俊个大小伙,成绩又好,脾气也好,将来有的是光明前途,可别千万想不开。”
柳梅常年在花店上班,身上难免沾染上各种花的味道,闻起来甜甜腻腻的。
宋时樾把头埋在她的颈间,重重的吸了口气,哑着声音“嗯”了一声。
柳梅推开他,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
“好了,你最近就安安心心的跟岁岁在家,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你去干嘛?”沈知意问她。
柳梅风风火火的冲进卧室,打算把压箱底的战袍找出来。
“老娘去给你们讨公道去!”
沈知意三下五除二的把碗里的泡面吃完,抬着自己裹得跟个猪蹄一样的右手,溜进了柳梅的房间。
房间里头的柳梅已经换上了一身艳丽的红裙。
裙子还是她跟沈玉山结婚十周年时沈玉山给她的礼物,好几万呢。她平时就放在箱子底下有事没事摸一摸,根本就不舍得穿出去。
今天的她可谓是下了血本。
沈知意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化妆桌前面化妆。平时用一滴抠抠搜搜的精华乳液,此刻像不要钱一样往她脸上扑腾。
沈知意简直叹为观止。
柳梅跟她解释,“俗话说得好,输人不能输阵。不就是有钱嘛?老娘倒要看看他家究竟多有钱!”
沈知意心想,他家的有钱程度可能是他们这等凡人永远也想象不到的。
不过他没打击柳梅的积极性,反而跃跃欲试的在旁边给她出谋划策。
她把柳梅的宝贝首饰盒子扒拉出来,在里面挑挑拣拣,最后给她挑出来一个金灿灿的镯子。
“妈,等会儿你就带这个金镯子去,肯定能亮瞎他们的狗眼。”
柳梅将信将疑的拿着金镯子端详了一圈,“这真的可以?会不会太庸俗了?”
“没有啊。”沈知意对她那个金镯子喜欢的不得了。
“金灿灿的,看着多有钱啊,你这带出去,不得羡煞死旁人。”
沈知意继续扒拉,“还有这个金戒指、金项链……这些你都带着去,直接碾压他们好吗?”
柳梅狐疑的看着她,“沈知意,你不会是在诓我吧?”
沈知意委屈极了,她是真的觉得这些很好看。
“我没有,我是真心建议的。你不觉得金灿灿的很好看吗?再说了,最值钱的就是黄金好吗?你说还有什么比黄金还值钱?”
柳梅顿住了。
不得不说,他俩能做母女,在某些方面的审美差不了多少。
她把那个金手镯戴在手腕上,有些满意的晃了晃,不确定的问站在门口的宋时樾。
“这个好看吗?”
宋时樾的眼神在她金灿灿的手镯上晃了两圈,看着母女俩期待的眼神,他张了张口,有些艰难道。
“还可以。”
于是柳梅就这样提着包,穿着一身摇曳的红裙,穿金戴银的走出了家门。
走之前她抽了几张现金给沈知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俩在家别老是天天窝在家里除了泡面就是外卖,多不健康啊。楼下不是有很多餐馆吗,拿着钱自己下去,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不差那两块钱。”
宋时樾有些不放心,想跟在她身后去看看,被沈知意拉住了。
“你放心好了,你别看我妈大大咧咧,她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你忘了?小时候在那边住的时候,邻里邻居有什么事都来找我妈调节。”
宋时樾道,“我怕她被欺负。”
“欺负?”沈知意笑了。
“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小时候欺负过她的人,我就没见过有谁能全手全脚的从她面前走回去。”
宋时樾:“……”
柳梅到餐厅的时候, 宋凛和黎莘已经等了她许久。
餐厅的地址是宋凛和黎莘选的,算不算上很贵, 但也不便宜, 环境很好,可见他们是用了心的。
她提着包风风火火冲进餐厅门口,迎面走来个服务员。
那个服务员长得很漂亮, 就是年纪看着有些小,引得柳梅多看了她两眼。
服务员腼腆的朝柳梅笑了笑,轻声细语的问她。
“女士, 请问几个人呢?这边要不要先看一下菜单?”
“不用。”柳梅道, “我约了人。”
她跟服务员报了个包间的名字,让她带自己过去。
她跟在服务员身后, 看着她瘦小的身躯, 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多大了啊?怎么看着年纪轻轻的就出来打工了?”
服务员笑了笑, “我还在读高中, 这个只是兼职。”
柳梅闻言叹了口气, “是家庭条件不怎么好吗?不然才这么大父母哪里舍得让出来打零工哦。”
她这话似乎戳到了服务员的心头上,明亮的大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她别开脸, 用手擦了擦眼角,朝柳梅露出一个坚强的笑容。
“没关系的,人各有命。我相信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总能拼搏出另一番新的天地。”
“再说了,我爸爸对我也很好。只是我觉得他太辛苦了, 现在假期也不上课, 出来赚点零花钱不打紧的。”
柳梅感叹, “看你的年纪跟我家闺女差不多大,她天天在家除了吃就是睡, 懒得要死,成绩还不上不下的,都不知道她以后要怎么办?她要是能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服务员黯然的垂下眼睛,不说话。
她垂着脸乖顺的在柳梅旁边给她带路,眼泪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却还格外坚强的朝她挤出笑容,看得柳梅心疼极了。
宋凛和黎莘在包间里茶都换了两盏,却迟迟不见她人影。现在一听见门口有动静,便立马迫不及待的走出来。
和那日柳梅见她时的疯疯癫癫不同。此刻的黎莘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旗袍,长发被她用一根簪子挽在脑后。
她的脸未施粉黛,可能是怕气色不好,便涂了个淡淡的口红,发丝从她脸颊垂落,像静静挂在月空的那轮上玄月,清冷又寂寥。
包间的门打开又被静静的合上。
柳梅坐在他们对面,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清了这对夫妻的模样,也终于理解宋时樾为什么能长得那么好了。
黎莘倒了杯茶递给她,“辛苦您跑这一趟,外面很热吧?先喝杯茶润润嗓子。”
柳梅来的途中,在脑海里幻想过很多种他们见面的场景。
结合她在医院遇到的情况,她总以为这对夫妻是强势的、张扬的,有钱到甚至可以不顾他人想法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情景,她满腹的尖牙利爪顿时被黎莘手里的这杯茶卸了大半。
黎莘朝她微微侧脸,露出一个歉然的笑意,脸颊上还有未消退的痕迹。
那天她来得匆忙,一挤进门,瞧见的就是自家闺女手被烫得通红,无助的缩在墙角的模样,所以下手的力道完全没收着。
“非常抱歉,本来是想约一个时间好好跟你们谈谈的,结果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
黎莘抿了抿嘴,有些难受的垂下眼。
“我知道,这一切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忽然犯病,半夜跑去医院,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自古以来,美人落泪都会博得人的怜惜,哪怕是柳梅也不例外。
她抽了张纸递给黎莘,问她。
“你老公知道你有病,你家又那么有钱,怎么不多叫点人看住你?先不说大半夜吓不吓人的问题,就让你这么独自一个人跑到医院,要是在路上出现什么意外,多危险啊。”
黎莘接过他递的纸张,低头擦了擦眼泪,纤细的脖颈在灯光下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怪我。那日下午我做了饭菜,想拜托知意送给他,结果忽然犯了病,是宋凛把我强制带回去的。”
“晚上的时候他给我吃了药,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吃了药的我原本应该睡到第二天早上的,可能是因为我见到时樾,情绪波动得厉害,结果在半夜忽然醒了。”
“你知道的,我们才刚回国,就连房子都是临时买的,家里就只请了钟点工,晚上的时候别墅里基本都没人,所以……”
接下来的事她没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柳梅捧着茶杯喝了口茶,慢慢的叹了口气。
“同样身为女人,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时樾是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爷爷奶奶才刚走,他那么大个孩子,短短几个月就接受这么多变故,我一个外人,看着都心疼。”
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今天我就厚着脸皮坐在两位面前,浅浅的替他做个主。你们是他的亲生父母不错,你们找了他十多年的确也很辛苦,可他这十多年过得并不比二位好到哪里去。”
“他小时候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家里面还有个躺在床上的奶奶。他爷爷年纪大了,找不到工作,干苦力活都没人要,只能靠捡破烂为生。”
“我们还是邻居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听见有人在抱怨,说他活得这样,当初还不如不要捡他呢。”
对面的黎莘捂着脸哭的泣不成声。
柳梅继续道。
“他打小自尊心就强,哪怕是这样,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
“我家那蠢闺女是个意外,可能是因为她不太聪明,所以打小就和时樾走得比较近。我们见他可怜,便偷偷的给知意的零花钱加了又加。”
“不然我们一个普通家庭,哪里有那么多零花钱给她一个小姑娘造?”
她微微坐直身体,使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一些。
“要是说替他做主,我还是稍微有些资格的。”
“我也不是想阻挠你们相认,只是我有个前提:你们得尊重他一切的想法,他若想跟你们回去,那是他自己的意愿。他不想跟你们回去,你们便不能强迫他。”
“我这人文化水平不怎么高,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话我就先放在这儿:甭管你有病没病,以后要是敢在他面前作妖,没病我都能给你打成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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