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轻轻的“嗯”了一声就没再开口,场面一度冷了下来。
宋凛怕说错什么话惹他不开心,便不再开口。
沉默在狭小的车里漫延,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周围响起。
好在不一会就到家了。
夜晚的半山别墅此刻灯火通明。
黎莘撑着伞站门口,她身上穿着舒适的居家服,裤脚被雨水打湿了一截,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路口。
宋四也撑着伞,他怀里抱着一件外套,无奈的看着黎莘。
“夫人,夜里冷,你应该加件外套的。”
可他的唠叨并没有人理会。
当看见车灯亮起的时候,黎莘的眼神也随之亮起。
她撑着伞急匆匆的跑到停在门口的车边,看着禁闭的副驾驶,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终于,在她紧张的眼神里,副驾的门被一只清瘦的手打开了。
少年的脸在阴影下有些看不真切,却叫她蓦地红了眼眶。
黎莘握住伞的手骨节发白。
雨似乎又比刚刚大了些, 噼里啪啦的砸在伞上,将她急促的呼吸连同心跳一并掩盖过去。
她将伞探出去遮住少年的头, 自己的半个身躯暴露在雨里也不在意。
少年比她高了将近半个头, 微微勾着头才能适应她打伞的高度。
黎莘感觉到了,她掂起脚尖,伸手想将伞打得更高一些。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 手里的伞忽然被另一只手拿了过去。
伞是深沉的黑色,少年的脸在伞下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轮廓, 挺拔俊秀的模样比她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幻想的样子好看得太多。
他的声音清朗中带着几分低沉, 是在无比混乱的那晚后,她第一次听见他说话。
“我来吧。”
滚烫的眼泪从黎莘眼角流下, 她连忙伸手擦了擦, 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我不知道你会过来, 家里面的阿姨还在炒菜, 马上就好。”
从门口走到里面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宋时樾站在屋檐下,将伞面的雨水抖落在他脚底的台阶上, 然后将将伞收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灯火通明的别墅,在敞开的大门里,客厅的灯关将里面低调奢华的装修不留余地的展现在他眼底。
黎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腕。
“我们进去吧,外面冷。”
宋时樾没说话,他垂下眼, 顺从的跟着她踏进别墅。
黎莘走在前面, 弯腰从门口的柜子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到他面前。
“这个是妈……我专门给你买的拖鞋, 是按照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子的码数买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你穿上试试看。”
宋时樾看着那双拖鞋,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到自己的脚上。
他忘了自己脚上的这双鞋究竟是什么时候买的,反正肯定穿了好多年。鞋面的皮被磨了起来,鞋底也开了胶。在门口花园走的那几步,雨水便顺着鞋底流进鞋子,里面湿漉漉的一片。
他动了动脚趾,雨水便顺着鞋尖裂开的缝隙里冒出来一点点。
他猛地僵住身子,不敢再动了。
黎莘看见了,她把少年手里的雨伞丢到旁边装雨伞的框里,朝他温和的笑了笑。
“不想换也没关系的,反正今天下雨,屋里面湿漉漉的,穿不穿拖鞋都没什么影响。”
她把拖鞋放进柜子里,自己也没换,就这么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客厅。
“都这么晚,肯定饿了吧,赶紧进来吃饭。”
她扬声朝厨房道,“李嫂,饭好了吗?”
一个中年妇女从厨房里探出脑袋,“夫人,再等我十分钟,马上就好了。”
她的目光从少年身上掠过,然后又极为克制的垂下脸,回到厨房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黎莘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前面的茶几上放着刚刚洗好的水果,她拿了个香蕉仔细的把皮剥了塞他手里。
“先……先吃点水果。”
少年接过她递过来的香蕉,礼貌的跟她道了声谢谢,略显沉默的握在手里,没说话,也没吃。
黎莘无措的坐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好在宋凛和宋四这时进了屋子,宋凛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递给宋四,朝他们看了一眼。
“饭还没做好吗?”
黎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李嫂说还有十分钟才好。”
“啊……对了!”黎莘跟宋时樾介绍,“宋凛身后的是宋四,是我们家的管家,平时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对上了宋四和蔼的眼神。
他通身的气质很儒雅,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没想到竟然是一个管家。
宋四朝他笑了笑,眼底闪烁着泪花。“我从小就在宋家长大,小少爷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唤我一声叔。”
宋时樾默默握紧手里的香蕉,没说话。
他愿意来吃饭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惊喜,其他的只能慢慢来。
李嫂的动作很快,不到十分钟就把炒好的菜端上了餐桌。
怕他不适应,黎莘嘱咐李嫂炒的都是一些常见的家常菜。
宋凛在一边落座,他看着桌子上的饭菜,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黎莘。刚想张嘴说什么,小腿忽然被踢了一脚。一抬眼,黎莘的眼底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他识趣的闭上嘴,没敢再说话。
黎莘殷勤的把筷子塞到宋时樾手里,“快吃,饿坏了吧。”
宋时樾接过筷子,轻声说了句“谢谢”。
黎莘脸上的笑容暗淡下去,但还是朝他勉强的笑了笑。
她夹了一块牛肉放到少年碗里,“你不用跟我说谢谢的,我是你妈妈,做这些是应该的。”
宋时樾握住筷子的手顿了顿,没说话,低头吃了口她给的牛肉。
似乎是察觉到了空气里略显局促的氛围,他把嘴里的咽下,淡淡的开口。
“你……的病,怎么样了?”
没想到他会问自己问题,黎莘欣喜的瞪大眼睛。
“我这两天都在配合医生积极治疗,你放心,绝对不会在你面前犯病,也……也不会发生之前在医院的那种事情了。”
她垂下眼,真心实意的跟他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那天后,我甚至不敢来见你,我不是有意要把事情变成那个样子的……”
坐在宋时樾面前的女人伸手将散在脸颊的长发别到耳朵后面,精致的脸透着几分苍白的脆弱。
“我…我只是太想你了。”
“我们找了你那么多年,找到后面甚至都动了放弃的念头。可没想到,上天竟然这么眷顾我们,在我们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终于让我们发现了你。”
“我们太想你了,想迫不及待的你带回家,把你收入我们的羽翼之下,因为我们承受不了再次失去你的痛苦。”
“可我们只顾自己的感受,却忽略了你……”
黎莘忍不住伸手拉住少年的手,消瘦的骨节硌得她的掌心有点疼,连同她的心脏也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你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没有出现,反而我们的出现给你造成新的困扰……”
她伸手抹了把泪,“妈妈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母亲吧。”
她的手和柳梅的粗糙不一样,黎莘的手很软,被她握住的时候像被一团温软的玉包裹。
可宋时樾却感受到了和柳梅如出一辙的温度和力量。
小时候,他趴在奶奶的床边握过她的手。她的手如同干枯的树皮,手心里面全是老茧。握着它的温度很温暖,却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他问她,母亲的手握起来是什么样的?
是温暖的。
奶奶回答他。
后面好多年,他握过很多人的手。有凉的、有温热的、也有滚烫的,但他只在柳梅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温暖。
可柳梅握沈知意时和握住他时又是不一样的,明明是同一双手,可传递到手心的温度却天差地别。
他也是那时候明白了,他是没有母亲的人,所以他注定体会不到奶奶说的那种感觉。
可现在,在奢华的别墅里,他穿着最廉价的校服和鞋,坐在冰冷的梨木椅子上。
旁边的女人有着精致的容貌,哪怕她的脸未施粉黛,也掩盖不了周身的贵气。
她就这样看着他,眼底满满的都是他。
她看不见他廉价的衣服,她看不见他正在往外面渗水的鞋。但她能看见他清瘦的脸庞,能看见他布满细碎伤痕的手。
血缘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纵然他们十多年不曾见面。可当两只流着相同的血的手拉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血浓于水”。
缺席十多年的温暖重新将他包裹,他终于明白了奶奶口里的“温暖”是一种什么样的温度。
不是他从别人那里偷窃来的,而是独属于他的,谁都抢不走的。
鬼使神差的,他慢慢的摊开手反握住黎莘的手。
少年的指尖微凉,还带着秋夜雨水的潮湿,如同他的人,疏离又冷漠。
可现在,这冷漠朝她撕开一道口子,将少年坦诚又炙热的心向她开启了一道门。
外边的雨悄无声息的停下,庭院里的月季被雨水摧残得只剩下一个花苞,浅粉色的花瓣铺在草地上,在路灯下呈现出一种银白的光泽。
黎莘身上披着外套,手里还拉着宋时樾的手,眼底的笑意温暖又明亮。
“有空再来吃饭好不好?”
宋时樾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他在庭院里停下来,没答应也没拒绝。
“外面冷,你回去吧。”
黎莘依依不舍的放开他的手,月季清冷的香味从她鼻尖拂过,月亮悄悄的从云层里探出半个昏暗的脑袋。
“路上小心。” 她说。
夜里起了风,黎莘拢紧身上的外套,目送车子从她面前消失。
李嫂从屋里走出来,“夫人,夜里凉,回屋吧。”
直到她完全看不见车子,她才回到屋子。
桌子上吃剩的饭菜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李嫂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踌躇着开口。
“那个……厨房里你做的菜……”
黎莘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她进厨房看了眼,在整洁的灶台上放着几盘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物质的菜。
“倒了吧……”黎莘笑着道。
“明天你也过来吧,教教我怎么做菜,我努力一下,让下次他过来的时候可以吃上我做的菜。”
依旧是宋凛开车送宋时樾回去。
黑色的轿车停在略显陈旧的小区楼下, 宋时樾提着书包打开车门打算下车,结果被男人拉住了。
“陪我聊会吧。”
宋凛熄了车灯, 外面昏暗的路灯勉强照亮一点车里的光景。
他点了根烟, 微微仰头吸了口,修长的手搭在车窗上,腥红的烟头在夜里明明灭灭。
“宋家的先祖在战乱的时候搬到了国外, 后面就一直在海外发展。外国不比国内,向上爬的手段脏多了,也更乱得多。”
“我母亲在海外留学的时候遇到了我父亲, 他凭借英俊的外表成功俘获我母亲的芳心, 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然后怀了我。”
“这时我母亲才发现, 那个她打算厮守一辈子的男人其实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他不仅有妻子, 还在外面养了很多情人, 我母亲只是他最喜欢的一个金丝雀罢了。”
“我教养良好的母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她偷偷回国,想打掉我, 结果发现怀的时间久了,打不了。她只能生下我。但她不能忍受她孩子的身体里留着肮脏的血,所以她丢了我。”
“我的前十多年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每天吃的都是馊饭,厚着脸皮装乖巧, 等着好心人领养。”
他弹了一下烟灰, 自嘲的轻笑一声。
“当然, 我等到的不是好心人,而是宋家的人。”
“养蛊你听说过吗?就是把所有蛊虫丢在一起, 让它们互相残杀,最后选出来一个蛊王。”
“我就是那个蛊王。”
“只是他们没想到蛊王把主人啃咬了,最后自己翻身成了宋家的主人。”
他微微叹息。
“当然,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心。”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大抵是没有心的。在那种环境待久了,我也变得跟他们一样自私又冷血。”
“阿莘是个例外,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爱,可也只教会了我怎么爱她。”
他静静的注视着前方,夜风将他手里的烟灰吹落,猩红的烟头灼得他的指尖瑟缩一下。
自始至终他都不敢扭头看旁边的少年一眼。
“阿莘很爱你,爱到我曾一度想把你扼杀掉。”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怪物,母亲抛弃了我,父亲不把我当人。我理解不了她口里的亲情,也不明白她说的血浓于水的羁绊是什么。”
“直到那天我看见你坐在天台上,我好像忽然懂她说的羁绊是什么了。”
“父母和子女之间是有一条线连着的,平日里看不见也摸不着,可直到我差点把那根线扯断,我才知道究竟有多疼。”
“我不祈求你的原谅,错了就是错了。你怎么恨我都没关系,但阿莘是无辜的,她是真的爱你。”
他转身从后座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旁边的少年。
“这是阿莘让我给你的。”
宋时樾接过,发现是一个鞋盒,里面放着一双崭新的鞋子。
他盯着那双鞋,许久都没说话,久到宋凛忍不住开口。
“你要是觉得不喜欢或者有负担可以不要的,她只是想对你好一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谢谢。”
最后宋时樾还是收下那双鞋,他侧头看向旁边的男人,开口问他。
“如果……她像上次一样忽然犯病要来找我,你会阻止她吗?”
宋凛从烟盒里打算拿烟的手顿在原地,好几秒后才若无其事的抽出烟,打火机的光将他的侧脸照明,与少年相像的轮廓显出几分绝情的冷漠。
“我尽量。”
他回答他。
不是会阻止,是尽量去阻止。
宋时樾没说什么,抱着鞋盒拿着书包下了车。
宋凛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区楼道。
周围的虫鸣声此起彼伏,他头顶的路灯有些老旧,微弱的光一闪一闪的,他的脸就在忽闪的灯光里忽明忽暗,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直到手里的香烟燃尽,烟头再一次灼伤他的指腹,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
被摁熄的香烟在空中抛起一个弧度,轻巧的落进垃圾桶里,下一秒,与小区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缓缓离去。
宋时樾回去的时候沈知意还在看电视,看见他回来,她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站起来冲到他身边。
“你怎么样?没事吧?”
宋时樾把怀里的鞋盒放在旁边凌乱的鞋架上,低头换鞋。
“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去吃个饭而已。”
他的鞋湿了这么久,脚已经被泡得发白。
少年毫不在意的穿上拖鞋,提着湿的鞋去洗漱间打算把它洗了。
沈知意抱着薯片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身后,“你快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我可好奇死了。”
她眼尖的发现被他放在鞋架上的鞋盒,又看了看他手里湿掉的鞋子,咧着嘴脸笑了。
她这一笑,宋时樾不知为何脸上有些臊得慌。
他推了少女一把,想把她推出卫生间,“你笑那么猥琐干什么?出去,妨碍我干活了。”
“哪里猥琐了?”沈知意摸了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小脸蛋。“漂亮的小姐姐怎么可以用猥琐来形容呢?”
少年不咸不淡道,“你都说是漂亮小姐姐了。”
沈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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