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李郁峥,看起来脆弱极了。
“没错。”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如蝉翼般薄,带着脆弱之感。
仿佛现在面前的少年人,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纨绔富家子。
而是一件轻脆的蛋壳瓷。
一点点外力,就能将他击破。
“我就是沈青岸的遗腹子。”
李郁峥如是说。
萧妤温心中虽然有猜测,却仍然吃了一惊。
“可,这与陆家、林家,又有和相干?难道沈家被人陷害,有陆家之人的影子?”她讷讷低低道。
“不错——承宣二十年间,意图祸乱朝纲、改朝换代的,正是当年的陆家家主的继承人陆千琦。”李郁峥定定道。
太沉了。
李郁峥周身的氛围,让萧妤温觉得有些沉重。
她转脸望向了湖面。
日头西落,一圆浅月浮上水面,稀薄的夕阳中,显得月色浅浅淡淡,恍如轻薄的玉兰花瓣。
萧妤温叹了一口气。
孤身待在京城的李郁峥,如今一定很想家吧?
如果他所言都是真的,那他所思所想的,想必更多的,是素未谋面的父母亲。
血海深仇,若是不被人知道,倒还能自欺欺人地安度一生,可如今他既知道了灭门仇人是谁,自然不能弃之不闻不问。
前世里,自己在深宫中时,中秋月圆、辞旧迎新之时,也是那般的思念家人。而彼时自己仍有家人,可李郁峥,就算他也重活一世,与父母亲,终究还是无缘相见。
等等……
萧妤温忽然回身,定定看着李郁峥,绝然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沈家之事,是陆家所为?”
李郁峥抬眼,正视她的目光。
清透,直接,又凛冽。
仿佛要将人穿出个洞来。
“成国公府,自然有这样的力量。”李郁峥避重就轻。
萧妤温冷笑,“如果成国公府早就查出此事,如果你们手中有证据,又如何会等到今日?更何况,成国公一直被忌惮,未必不会担心沈家之事重蹈覆辙。成国公府保你一条沈家血脉,已是不易,又怎么会同意让你孤身进京?以身犯险?”
李郁峥抿了抿嘴角。
眼神飘忽一瞬后,停顿在萧妤温的脸上。
一张明媚的面庞,带着直直的目光。
让人无法拒绝。
仿佛下定了决心后的轻松,李郁峥轻轻笑道:“萧大姑娘,若是早早有这样的思索,又何必会过的那么苦呢?”
萧妤温听着他话语中,若有所指的意思,心中大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郁峥摊开了手,让自己靠在宽大的红木椅子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道:“萧大姑娘问我怎么会知道是陆家,为何会孤身进京,想必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一进京,便盯着陆家林家不放吧?
“萧大姑娘是不是也很好奇,为什么熊新昌养外室,却正好和屠村之事冲突?
“原本应外出去京郊陪父兄换防的秦翩若,为何好端端地犯了太岁……”
萧妤温如遭雷击。
他知道。
他都知道!
许多事情,并没有像前世她的记忆中那般发生,她有所怀疑,是不是又什么人和她一样重新返回这一世,阻止了事情的发生——
“你,难道……”萧妤温不敢言语。
可心中又有一个疑问冒了出来,且越想越不能想明白,她低声地脱口而出道:“可我并不记得你,并不认得你。”
李郁峥苦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郁峥道。“大约你入了宫,便对宫外的所有人和事,都不关注了吧。”
他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测,可始终不愿相信。
萧妤温愣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怀疑,有犹豫,有不信任,还有不可思议。
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如翻书一般变换,这所思所想都放在了脸上,在他面前似乎毫无顾忌,也应当是一种信任吧。
她心里大约是相信自己的,只是前尘种种,让她多了一分理智,与怀疑。
“萧大姑娘,大可以信任我。”李郁峥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冷静自持,“皇帝昏庸,没有开拓之志,也没有治世之才;陆家——”
李郁峥顿了顿,“坦白来说,陆家前有陆千琦,意图祸乱朝纲,挟幼帝窃国;如今的陆家,更是贼心不死,暗中扶持安王,尤鲜族勒渊部私藏的金银珠宝,他们取走的不在少数。”
萧妤温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
“你今天告诉我的,太多了。”萧妤温直言道,“你要让我想想——不过,你告诉我这么多前尘往事,又是为了什么?拉拢萧家?”
她的直言不讳让李郁峥有些失笑。
是啊,他为什么要将这些往事都告诉她。
甚至将自己的身世也告诉了她?
李郁峥的身世,连成国公府里,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
即便是世子,年幼时记忆不清晰,也是到了长大后,成国公主动告知,他才知道的。
幼妹就更不晓得了,只知道自己有两个漂亮哥哥。
外甥肖舅,李郁峥的长相,和成国公,有五分相似。
“大约是忍不住,便说了。”李郁峥道。
说出久藏已久的秘密,果然轻松了许多。
在前世,只有在他临死前,才又过这样的轻松。
“我对萧大姑娘,没有恶意。”李郁峥眼神清亮,决定让自己的心情更加轻松一些,“如果萧大姑娘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了你这么多密辛——”
萧妤温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这样能听的更清晰一些。
“大约是因为,从前世到今生,我都对姑娘,心慕不已吧。”
中秋的月亮,圆圆亮亮的,月光皎洁如水,倾泻一地思量。
这还是萧妤温重生以来,和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团团圆圆的过过中秋节。
一大家子人坐在花园里的水榭中,赏月、饮酒、食月饼。
与往常的跳脱不同,萧妤温今天却显得有一丝丝疲倦。
仿佛很累的样子。
却又极力做出快乐的表情。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昨天与几人画舫游湖回来后,睡的晚了些罢了。
心思不安宁。
李郁峥说话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
一字一句,却如鼓槌一般,重重击在萧妤温的心头。
他承认了,他和她一样,有同样一场前世的记忆。
萧妤温伸手轻轻扶上了自己额头。
有点温温的,仿佛脸颊在发烧。
自打自己重新醒来,她总来没有想过,会有谁家少年儿郎对自己表露心迹的。
毕竟,自己打遍京城无敌手的雅号,还是很有分量的。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长的美貌,然而——如果是无福消受的美貌,那就应另当别论了。
可谁能想到,李郁峥不仅知道她,还和她拥有几乎同样的际遇,竟然还如此坚定对自己的心意。
萧妤温摇了摇头。
可她真的,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有这个人。
更何况,他还说了那么多前尘往事,甚至他的身世……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应该对沈家旧案、李郁峥的身世多一些关注,还是应该装模作样地表现出李郁峥对自己表露心迹后的少女应有的娇羞。
然而,她也不是纯粹的少女。
毕竟上辈子也算是嫁过人了——
萧妤温扶着额头的手,不由自主地滑落到了眼睛上。
这叫什么事儿呢。
前路漫漫还未可知,前世的疑点重重还未挖出来缘由,自己反而沾上了儿女情长这种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
萧妤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此时此刻,在中秋家宴上,大家都乐乐呵呵的,她若是深叹一口气,反倒不美。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心思却如杂草丛生。
昨晚回家的时候,母亲还等着她。
说不担心是假的,等她回来,母亲便问她,李郁峥说了什么要事?游湖玩的可开心?
萧妤温低垂着嘴角对母亲嘟囔了一声:“还真叫您猜中了。”
便跑出正屋,回月华院去了。
留下文慧郡主在晚风中自我凌乱。
她猜中了?
少年心事?
果然是真情流露?
李家小子还不错嘛,这么快就表露心迹了,是个不错的孩子。
文慧郡主乐呵呵地好眠一夜,第二天一早看见若无其事看书的萧济,反而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自己儿子就这么不争气,不知道自己寻着小姑娘,也表露心迹呢——“只知道看书不知道找媳妇,也不出去招摇,好姑娘都叫别人娶走了!”
萧济莫名其妙。
虽然母亲以前也看不上自己,可从来没有过一大早就这样骂自己的。
但是抓住母亲话音里的意思,他或许能探听更多秘密:“您说谁家好姑娘要叫别人娶走了?又是谁家定下什么好亲事了?”
以他多年被母亲骂的经验,指定是有什么新鲜亲事。
说的文慧郡主倒是一愣一愣的。
妤温那丫头,只说被自己说中了,却没说别的——
难道,那臭小子,只表露了心迹,却没有要求娶自家宝贝女儿?
那怎么能行呢!
但转念又一想,
李郁峥孤身在京城,父母长辈都不在,如今遇见喜欢的女子,先表露心事,再徐徐图之,也未为不可嘛。
小儿女之间的心事,先让他们自己想想明白。
妤温心绪舒朗,若是她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自然会找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来好好说一说。
文慧郡主的神色一会儿紧张,一会放松,倒让萧济看的更加莫名其妙了。
萧妤温决定,让自己忙碌一点。
也许忙碌一点,她就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想李郁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了。
八月十五这天,她起了个大早,带着秋水,便往知味轩去了。
余舒言将知味轩打理的井井有条。
坐在熟悉的二楼屏风后,看着窗外街上人来人往,阳光的光亮照在自己身旁。
知味轩中弥漫着香甜的空气,忙碌的人影,嘈杂的声音,让萧妤温的心里,一点一点,慢慢的安定了下来。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前世里,他应当比自己活的更久一些。
毕竟,关于沈家的旧案,她一无所知,她飘忽不定在大山大河间游荡的孤魂,也只是零星的知道,成国公成为了最终的战胜者,颠覆大周,立国号俞。
百废待兴,民生慢慢恢复。
沈家的大案似乎,并没有被昭雪。
死后她的灵魂,大约漂泊了十几年,极度的疲惫后,她便醒来了。
李郁峥在成国公的大军中,又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
是什么原因,让他劝说了国公府,在今年的春猎时不曾返京,而是自己只身前往?
或者,前世里,李郁峥也留在了京城,但因为自己入宫了,反而对京城的事情并不关心?
这样或许说的过去。
但还是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手指尖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轻轻扣着,敲出哒哒的轻响。
萧妤温思绪蔓延。
前世里,在后宫,自己失宠之后,却独得余嫔的陪伴——也许一开始,她只是接到了李郁峥的吩咐吧?
又想到今生,自己没有入宫,余舒言便也没有入宫,反而在自己正准备思量大掌柜人选的时候,如从天而降一般地,到了自己的身边。
一切都那么的顺风顺水。
再早一些,她还沉浸在自己重获新生的激动与不安中,发现了熊家的意图,还没有想好对秦家如何做些警示的时候,秦翩若便已经被人算了犯太岁——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
如今看来,这背后几乎都有李郁峥的影子。
可为什么,她唯独不记得他呢?
还有一个问题她压在心底——如果下次遇见他,她一定要问一问,他一定知道。
当初自己守在城门准备死战的时候,成国公所率众人,是谁,用一箭将她射下城楼?
萧妤温满腹心事,思来想去,脑海中如同乱麻。
暗中安排杨舟想办法悄悄打听打听先帝时沈家的大小事情,再小心打听打听陆千琦。
对于先帝在时的那段历史,她所知甚少。
或者说,她对本朝的那些有名的大战了解颇多,而其他那些世家纠葛、阴谋诡谲,基本没有了解过。
痛定思痛,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所知甚少,前世时,在后宫中,才过的那么艰难吧?
如今有时间,还是好好补补课的好。
这天,过了半晌,萧妤温靠在知味轩二楼的窗边,正在心里犹豫纠结,要不要找母亲聊一聊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急急的马蹄声。
不过片刻,一个身穿京畿卫军服、身后挂着令旗、斥候模样的兵士策马奔过门前的大街。
萧妤温眉心隐隐跳动。
和昭八年。
如今已入秋……
果不其然,晚间回府后,路过父亲的书房,便见里面灯火通明,京畿卫指挥使司、家将、军师,一群五大三粗的影子映在窗户上。
大嗓门此起彼伏的热烈讨论着什么。
萧妤温径自去寻了母亲。
没想到萧济竟然也赖在这里。
文慧郡主眉尖轻蹙,神思忧虑,见萧妤温回来了,便招呼她往自己身边坐。
未等萧妤温开口问,文慧郡主便已经开口道:“京畿卫在京郊北边的大营今天接到了大同卫所的急报,尤鲜族阿拿耶部动乱,出了个能征善战的大首领,如今频频扰乱大同一带,中秋那天,甚至跑到了燕山北麓,差点打了起来。”
说完忧虑地叹了口气。
萧妤温原本便记得,和昭八年秋,阿拿耶部频频惊扰大同卫。
前世里,因为秦翩若丧命,靖安侯府一家人都痛苦难安,动乱一出,朝廷还未点将,秦勉便主动请缨,带着几千兵马往大同卫奔袭而去。
闪电般的速度,直捣敌军大营,大获全胜。
而秦勉自请缨出战、到得胜归来,几个月期间,秦勉一直冷着脸,即便是凯旋之时,少年将军的军功,也未能使他开怀。
因此得了个“冷面小将军”的称呼。
萧妤温虽然知道此时阿拿耶扰边,却并未如同父母众人那般忧虑。
但仍然是陪着母亲用了点羊羹,夜色晚了,才各去休息了。
萧妤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前世秦勉自动请缨,是因为自觉京城已是伤心之地,他急于离开。
可现在,秦翩若还好好的,若是朝廷点将,未必会点在靖安侯府。
这场战事,会不会又带来什么新的走向,她着实难以判断。
要不要找李郁峥,问一问?
没想到第二天下朝,萧大将军便带回了个让众人都有些吃惊的消息。
“熊将军?带着熊新昌?带两万精兵征讨?”萧妤温愣了一瞬。
随即便也释怀了。
熙和大长公主那么希望熊家得到战功、重回辉煌,自然是不会放弃这种机会的。
何况如今的军报,只是扰边,并没有大股兵马出现,熊将军带着熊新昌,带上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兵征讨。
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军功,差不多就是妥妥地要装进熊家父子的口袋里了。
而靖安侯府总领京城守卫,近来也愈发忙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犯太岁”之说,靖安侯与秦勉四处奔波忙碌,操练兵马、布防,再也没有带过秦翩若外出。
让萧妤温提起的心,又慢慢落了下去。
因为兵马出征,京城的热闹,不复往年。
时间过的飞快,临近重阳时,听闻熊将军带兵在燕山北麓遇到大股尤鲜兵马,战事焦灼,兵力折损过半,请求朝廷支援。
萧怀和兵部连夜议论。
最后决定由镇守榆林卫的成国公,派出部将兵马前去支援。
得知这个消息的萧妤温不由得在心里嘲讽了熊家一番。
前世里,秦勉只带两千精兵,便可直捣敌军大营,不出两个月便大获全胜,带着不少俘虏胜利凯旋。
如今换了熊家,便运气不佳——不仅遇到了尤鲜大队兵马、甚至还折损的近半兵力。
要知道,熊将军,是带着两万精兵出兵征讨的!
近半折损,近万的兵力!
萧妤温心里一阵抽疼。
熊家,也太无能了!
战事不利,京城议论纷纷。
“听说皇上已经连续几天难眠,前朝后宫,都求请皇上保重龙体呢。”
“你这消息已经不新鲜了——方才听我那在御膳房里打杂的大侄子回来说,刘皇后,要带着后宫嫔妃,到灵山寺里为皇上、为边军祈福呢。”
“祈福?这时候——”
“嘘!”
八卦的妇人甲听闻出了妇人乙几乎脱口而出大不敬的意图时候,便立马制止住了她。
“有些话不能说的。”妇人甲好心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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