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郡主许久不语。
萧妤温从母亲身边坐立起来,抬头看过去,才发现母亲脸上挂着两道长长的泪痕。
“我的女儿。”文慧郡主有些哽咽,“寥寥数语,可那是在后宫的几年啊——宫门深似海,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萧妤温冲着母亲笑了笑:“您哭什么,我都不在意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我再也不会嚷着入宫了,入宫有什么好,安秋雅、陆蕴她们都急着进去。”
文慧郡主知道她有心逗自己释怀,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人对未知的将来,总是充满着好奇,文慧郡主也不例外,她斟酌着开口问道:“你父亲和我们,都……”
萧妤温知道母亲想问什么。
垂了垂眼睛,低低道:“我只记得,大约是和昭十年、十一年,北边部族作乱,辽阳有战乱,父亲领兵去了辽阳,却中了冷箭,膝盖受了重伤,又引发旧疾,没能,没能熬过去。”
文慧郡主呆住了。
萧怀身上是有些旧疾她知道,可怎样的冷箭和重伤,会让他引发严重的旧疾,甚至挺不过去呢?
母亲的疑惑,萧妤温十分理解,可这也是她有些想不通的地方:“我总觉得这背后有别人的阴谋,可我那时候并不在家,消息不灵通,大约总是最后才知道结果,孰真孰假,不能判断。前——梦里父亲重病后,母亲您也跟着……萧济中了进士,点了外放,多年都没能回京。”
文慧郡主手指紧紧握在了一起。
“一定有什么人在背后捣鬼,否则咱们一家,又怎么可能落的那样的下场?即便你进了后宫,若没有人故意切断联络,我们又怎么可能对你不管不顾?”
文慧郡主眼神清明,继续道:“还有什么事情,你想不通的,都和母亲讲讲。”
萧妤温看眼滴漏,又看了看母亲的脸色,言简意赅道:“后面都是动乱大事了,说了母亲要大吃一惊的——和昭十三年,天下大乱,各地都有农民起义,在山东就藩的安王打着‘勤王’的名号公然造反,要打入京城,后来没想到成国公府也起兵反了,最后在京城外,成国公府先攻进了京城。”
说到这里,萧妤温顿住了。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说了。
告诉母亲,成国公的大军在南城门下,派出一名神射手,将守城的她,从城墙上一箭射下?
告诉母亲,她死在叛军入侵之时,死后——
死后,她的灵魂还看着叛军将她的尸身好生装殓?
她几欲窒息。
“你,你是,如何……”文慧郡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话在嘴边,想问问女儿前世的结局,可又怕勾起她的伤心。
只好辗转问道:“你是如何……回到了现在?”
母亲担心的什么,萧妤温其实一清二楚。
萧妤温苦笑:“母亲不必担心,国破家亡的磋磨,我没有经历,战乱起的时候,因为武将太少,皇帝终于想起了我,让我出去领兵打仗——最后我守城门,战死在了南城门。”
她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告诉母亲,自己是被敌军的神射手击中,坠落城门。
那着实有点惨。
果不其然,这样的“归宿”让文慧郡主觉得,更容易接受。
武将世家,战死沙场是荣誉。
皇帝后妃,死于战乱却多有侮辱。
可女儿还是忍受了那么多的折磨。
眼看母亲眼睛又要红了,萧妤温立马换了话题:“春猎的时候我发现我醒来——真是谢天谢地!母亲,那些梦境,就当是梦境,我已经不在意了,什么皇帝、皇后、安嫔、太妃,如今咱们过好现在的日子才是正经事,我可正经是长大了呢。母亲,您说,前阵子,陆蕴找人来知味轩捣乱,究竟是想做什么?她惹事未果,反而又进宫去了,这又是为什么?”
还有,李郁峥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究竟应该怎样理解才好?
她将李郁峥与她讲的那些话,在她看来她不太能想明白、又觉得模棱两可的话,也都告诉了母亲。
他们进入京城,想做什么?自己又是什么角色?
萧妤温百思不得其解。
文慧郡主听的仔细,听到陆蕴的时候,她眉头皱着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听到李郁峥的时候,反而抿嘴笑了笑。
还说前世里对皇上一见倾心,如今却不知道少年心思。
文慧郡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温声道:“咱们先说说李郁峥。
“照你梦里所讲,成国公府起兵反了,应是乱臣贼子。这话虽然听起来大逆不道,可如今什么世道,你也是知道的,你说你梦里,再过几年,便民不聊生,盗乱四起,母亲是相信的。如今咱们娘儿俩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说说悄悄话。
“皇上出身不显,母家常乐侯府也并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家,先帝担心如果立了安王,这江山便拱手让到了陆家手里,这担心并不多余。当初的陆千琦,的确是十分精彩的人物,文采斐然,谋略得当,可他有一点不好,就是太念权势,不念民生,这样的人家如果得到了权力,只会苦了百姓。
“皇帝登基后,陆家式微,这都是先帝一手安排妥当的,有太皇太后和各位大人辅政,民生还不那么艰难,太皇太后交到皇帝手上的江山,虽说总有积弊,可还算是好的。这些政事,咱们不多说,只说陆蕴为什么要入宫——”
母亲讲的许多东西,是萧妤温不曾听过的,她仰着头听的仔细。
文慧郡主说的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水,继续道:“按道理来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生来会打洞,有陆千琦那样的父亲,陆蕴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如今进了宫,皇帝又是个爱美人的性子,想必能得上些恩宠。我猜测,她在知味轩的那些动作,不过是为了晃人眼目,让别人觉得她是个无能之辈,也能减少皇上对陆家的猜疑。”
文慧郡主说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一声,道:“男人么,总觉得女人又蠢又傻,其实多少男人不知道,自己才是女人的掌中玩物。”
萧妤温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文慧郡主点了点萧妤温的眉毛:“什么意思?意思是你是个傻的——陆蕴装傻进宫,意在得宠,让皇上抛开顾忌,你且找人打听打听,这位陆美人在后宫里,是个什么性子?”
萧妤温似懂非懂,点点头,“哦,我明天就找人打听打听。”
文慧郡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呦我的傻姑娘。后宫的陆家人,陆贵太妃——当年多么受宠,不仅生了安王、和静和公主,更是一节一节往上升位分,最后封为了贵妃,可少见的很呢。陆贵太妃,她在后宫里如果没有些权势人脉,你信吗?我看,陆蕴此时入宫,便是陆家想要做些什么动作了,或者陆贵太妃年纪大了,好让娘家姑娘家进宫,接替她手上的权势。”
萧妤温终于恍然。
“这样想,是能说的过去的。”文慧郡主有一下没一下的拿着茶盖滤茶叶,接着道:“不过,也说不定,是陆家出了什么事情,不得已,将这个女儿送进宫去?”
萧妤温摇摇头:“这我就想不太明白了。这些弯弯绕绕的,可是不及赚钱来的有趣。”
文慧郡主温柔笑道:“你呀,找到这样一件喜欢的事情去做,也是不错的。我们再来说说成国公府,和李郁峥。
“这位二公子,打着进京求学的名头,可惯常确实一副富家公子打扮,今天游湖明天包场的,看起来像是贵族纨绔,可却从来不沾染什么坏习惯。”
说到这里,文慧郡主忍不住点了点头,这倒像是个好孩子。
“他和靖安侯家的小子关系好,那也是应当的。秦、李两家的关系起于开国年代,距今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吧,当初李家的开府祖宗,是高祖麾下的一员大将,秦家呢,是李家的家将,陪着李家、高祖一路打下来的天下。开国后,李家封为了国公府,丹书铁券,世袭枉顾,李家也战功赫赫封为了靖安侯。后来为了避嫌,成国公府还未开府,便举家搬迁到了长安城,更是常年驻守榆林。”
靖安侯府与成国公之间这一层关系,萧妤温还真是不知道。
难怪秦勉和李郁峥走的那么近。
可李郁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那个老道士,是真是假,她……要不要听信李郁峥的话,去瞧瞧那老道士?
萧妤温觉得母亲分析的头头是道,讲起老故事也是娓娓道来,她越发想黏在母亲身边了。
她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又看了看滴漏,撒娇道:“天色不早了,今天我睡母亲这里,好不好?”
文慧郡主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萧妤温却想到了父亲,向母亲问起他来:“父亲今天是出去巡营了吗?今天还回来吗?”
“管他做什么?府里这么大的地方,还能少了他睡觉的地方不成?”文慧郡主不以为然地甩甩手,“我的乖乖闺女可是好久没有这么黏人了,今天就咱们娘儿俩,悄悄地说一晚上话。”
萧妤温笑着道了好。
两人叫了服侍的丫鬟婆子进屋来,铺床的,端水的,拆发饰的,匆匆从月华院里拿萧妤温衣物的……
萧大将军回府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副极其热闹的场景。
萧怀老脸吃惊,将斗篷摘下来扔给小丫鬟,又问道:“嚯!这是怎么回事?家里遭贼了?”
再定睛一看,往来的仆妇行止有序,脸色再正常不过了,甚至夫人身边的展妈妈还莫名带着笑意。
小丫鬟从院门处刚换过来,也不清楚,正不知道要怎么答话。
萧怀却也不等小丫鬟回话,大步流星走近院子里,看见正拿着一叠鹅黄粉绿衣裳的展妈妈,问道:“这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展妈妈手上抱着萧妤温的换洗衣裳,笑着道:“回大将军的话,大姑娘晌午歇晌歇的不痛快,晚上来陪夫人一起用了晚膳,母女俩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悄悄话,这不,还没说完呢,大姑娘说今天要陪着夫人一起睡。夫人方才正吩咐老奴,等瞧见大将军您回府了,便让老奴和大将军斗胆说一句,大将军今天请到外院书房将就一晚上。”
萧怀老脸再吃惊。
迈着大步便走进屋子里去。
只看见眉目五分相似,表情十分相似的母女俩盯着他走进屋里的大步。
萧怀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子,一脸隐隐约约带着讨好似的表情,放低了声音,温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怎么好端端的,要来陪你睡呢?”
女子都是娇客。
更何况他这夫人从南方大老远过来嫁给他,他又是个军旅粗人,是以见到又柔弱又美丽的夫人,他总是下意识地要放低声音。
说完还不忘记瞪了萧妤温一眼。
那眼神萧妤温再熟悉不过了:你这个臭丫头,添什么乱?
萧妤温有母亲护着,才不怕他,揽住文慧郡主的手臂轻轻摇晃道:“我不管,我今天就要陪母亲一起睡,父亲今天就将就将就吧——等往后女儿嫁了人,父亲可是想受我这气,也受不到了呢!”
萧怀老脸震惊。
这娘俩,平时一个嫌小的只知道舞刀弄枪走马打猎,没个女孩子样,一个嫌老的只知道规矩女红深宅大院,一点也不体贴。
怎么着,一天不见,两个女子反而建立起了深厚的、从前几乎从没有过的母女情谊?
萧怀不可思议地看向文慧郡主。
可让他失望的是,几乎从来没有拂过自己面子的夫人,轻轻地揉了揉女儿的肩头,带着半脸似是而非的歉意对他道:“是啊,妤温今天没休息好,又做了噩梦,晚上怕她在魇着了,还是陪在我身边,能让人放心些。你想想春猎的时候,多吓人呢。”
萧怀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伸手揉了揉女儿已经被揉地毛茸茸的头发。
谁让这两个,一个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娇妻,一个是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千金。
萧怀落寞转身走了。
萧妤温开心地又一次躺在了母亲卧房里,那一台花梨木的罗汉床上。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了。
展妈妈让婆子们将罗汉床挪到了文慧郡主卧房里面,离大床近近的,将罗汉床一层层铺上了软和的褥子,再放上细竹篦子编成的席子,将卧房门口的天水碧的帘幔放下,便鱼贯退出。
文慧郡主吩咐了,今晚不用小丫鬟守夜。
母女俩各自躺在床上,旁边摆着一盏小小的灯,窗外月色正好,豆大的光线将屋子里映衬地格外柔和。
又继续了方才的话题。
“母亲,你说,李郁峥和我说的那些话,可信吗?”萧妤温犹豫道。
“你呀,这小脑袋瓜是真的不开窍。”文慧郡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我问你,成国公府在京城里,能没有产业吗?为什么余家姑娘求助,他不能安排在自己家的酒楼茶肆,非要让给你呢?”
萧妤温皱眉:“许是男女有别?”
文慧郡主失笑:“你这样说,倒也不无道理。”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萧妤温静静思索,“难道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余家和成国公府的关系?”
“这倒有可能,极有可能。”文慧郡主肯定道,“不过这件事情上,对他的好处并没有那么多,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两家关系,靖安侯的郭夫人在京城的铺子也不少呢,为何不直接卖郭夫人一个好?”
“不知道。”萧妤温老老实实答道。
“我再问你,这个李二公子,又为什么会向你透露那么多,他在京城的底细?”文慧郡主耐心再问。
“母亲,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另有所谋?还是想利用萧家?我想不明白。”萧妤温继续老实答道。
“这个李二公子,长相如何?”文慧郡主揶揄。
“长的倒是人模狗样的,比秦勉好看多了。”提起长相,萧妤温来了兴趣,“有时候觉得他像是兵戈铁马的将士,有时候又像个病弱书生,这个人,挺会打扮的,比秦勉会打扮。”
“我们妤温长大了,又是个美人儿,惹了少年人心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文慧郡主老神在在。
“心慕?”萧妤温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他别有目的。”
“如果他的目的就是你呢?”文慧郡主再问。
这个傻姑娘。
“那——母亲您的意思是,我答应和他去审审那个老道士?”萧妤温拿不准。
喜欢不喜欢的,谁知道呢。
李郁峥一看就是一肚子心眼的人,还仿佛带着神秘深仇大恨和秘密任务,话本子里,这样的人不都是不能耽溺于儿女情长吗?
“早些睡吧,明天你就去知味轩,让秦勉或者杨舟去送个消息。不是说那老道士攀扯到了靖安侯府么,带上秦勉一同去瞧瞧,有什么新鲜的,回来也和母亲讲讲。”
文慧郡主突然觉得,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都不如盯着这位国公府的公子,和自家女儿之间,会有什么有趣的纠葛。
文慧郡主讲完很快便入睡了。
萧妤温听着母亲浅浅的呼吸,裹着满肚子的疑问,却也躺下慢慢地入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母亲身边的缘故,这一夜,萧妤温睡的极其安稳。
隔天清晨,破天荒地,萧怀和萧济都凑过来文慧郡主这里用早膳。
因着人多,早膳备的样数比平时多了许多。鲜虾小笼包、香菇烧麦、阳春面、酒酿圆子、馒头花卷,配半只烧鸭、一碟蒸鱼、素小炒,还有各色粥点,有马蹄粥、荷叶粥、红豆粥、绿豆粥等等,琳琅满目,铺了整整一桌子。
萧济啧啧叹气,对父亲倒苦水:“您瞧瞧您瞧瞧,平时哪有这么多的样数,还说不偏心这个臭丫头。”
萧怀吃饭不语。
萧妤温不搭理他,自顾自吃饭。
文慧郡主看了萧济一眼:“女儿是小棉袄,还知道自己挣嫁妆钱,你呢?”
萧济:“合着咱们这个家里,我是多余的那个。”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早膳。
萧怀今天休息,文慧郡主吃完饭叫住他道:“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商量。”
满脸认真。
萧怀不明所以,点头应了。
文慧郡主继续吩咐萧济:“既然明年要春闱,你就去好生准备,你妹妹今天还要去知味轩坐镇,你可别平白无故耽误她的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我最招人嫌,哎……”萧济摆摆手,故做潇洒离开。
萧妤温自顾自离开,准备出发去知味轩。
与母亲的长谈,让她心思清明了许多。
“阔别”几天不见,余舒言依旧如常。她温温和和地与萧妤温见礼,告诉她店里近几天的动态,还提到了水云楼,“秦世子的亲随秦川来说,打明天起,往水云楼的冰粉和果子浆要再多出一倍来,我应下了,只是银子也要按天数来记账,秦川做不了主,答应下次来给我个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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