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口,周大公子在宫中没出来,苏府被禁军包围,秦王又被宣进了宫......京中的天要变了。
王公公引着秦王进殿的时候, 一句话都没多说。
秦王前脚进去, 后脚殿门就被关上了。
这次,连王公公都没有入内。
此刻,殿内就只有怀康帝和秦王两个人。
一进殿, 秦王就跪在地上向怀康帝叩首行礼, :“臣叩见圣上。”
怀康帝看着秦王, 没有说话。
秦王也没有起身,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跪伏在地上。
这样安静到凝固成团的气氛让人窒息。
不知跪了多久, 忽的听见怀康问了一句:
“她生了吗?”
“生了, 生了一个男孩儿。”
“可有取名?”
“取了,就叫他珩之。”
“周珩之。”
怀康帝轻轻地念了一声, :“君子如珩, 羽衣昱耀。”
随后点了点头, “可。”
若是之前秦王妃成功诞下麟儿的消息, 足以叫每个宫人笑着道喜领赏,但这会儿宫里却无半分喜色。
怀康帝看着秦王,:“如今宫里宫外关于淮儿的消息,你可听得?”
秦王沉默着。
怀康帝的声音很低,:“宋氏夫妇。”说着,他忽的轻叹了一声,:“宋沿成,朕记得他。”
“他救了你一命,还带着你回了长剑门。”
“当初边关惨胜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是你一定要上折子为他请封的时候,因着他后继无人,所以荣泽故里......”
听到这,周重邛抬起头看着怀康帝。
怀康帝也看向了周重邛,第一眼却看见了他的倦色。
从接到谕令开始,还在边关的周重邛就立马和众人商议,定下了清扫王庭的平祸策,之后他几近不眠不休,日夜兼程的往京中赶赴。
到了京中也没有片刻的安宁,周重邛全靠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从少时开始,周重邛就伴在他的身边了,为着他出生入死,甚至他身上有几处伤,都是为着他留下来的。
不管何时,只要他需要,无论周重邛在哪里,都会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数十年如一日...
怀康帝松开了手里的折子扔在了脚边,在这周氏皇族的血脉里,他的皇弟能做到这份上,够了,真的够了。
而周重邛看清怀康帝如今的模样后,脸色却微微变了。
离京前,那个在章台殿的宴会上堪称‘意气风发’满脸笑意的皇兄,如今一身的暮气,甚至鬓边的发已经白了。
“皇兄...”
“长安,朕的孩子没留住。”
在外人面前从不肯示弱的怀康帝此刻看着周重邛,眼里有了泪意,“她如今也心存死志...”
苏怀妙的这一刀捅的太绝,太狠了。
少时的遗憾本就是心口上的空洞,便是‘微风拂过’都会叫人泛起细细的疼痛来,辗转反侧。
功成名就,大权在握的时候,更会对这份遗憾念念不忘。突然间,一个弥补的机会摆在了怀康帝的眼前。
怀康帝伸手抓住了。
他以为自己的得到了救赎,却不想跌落深渊。
心上那些细密密的伤口被不顾一切的撕开,鲜血淋漓。
周重邛看着怀康帝的模样只觉得心悸,他都不敢想象若是这次陆燕芝....他会不会疯。
看着周重邛失神的神色,怀康帝微微闭上眼,从他的身体每况日下后,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朕养了记淮数十年,他出色到叫朕都觉得骄傲。”
“朕这次召你入京,就是为了当着你和众人的面下旨立他为太子...若是事有万一,也能有你为他出谋划策...”
“可你却硬生生的欺瞒了朕数十年...”怀康帝努力不叫自己去想这事,他现在已经禁不住刺激了。
“长安,少时夫子总是训诫与你,你也总是将常夫子气的吹胡子瞪眼,相比你的武艺,你的治学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怀康帝摇了摇头,:“可其实你最喜欢的就是那些书.....那年的那本孤本的《长经论》就是我放出去的。”
周重邛定定的看着怀康帝,片刻后,他轻轻的感慨了一句,:“竟然是皇兄,果然是皇兄。”
很多时候,怀康帝和周重邛两人相互之间,不过都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罢了。
就是这含糊的界限和夹杂在这其间的‘虚情假意’反倒留足了缓冲的余地,要的就是这份‘糊里糊涂’。
就如今日怀康帝宣旨召了秦王入宫,看见周重邛长跪不起的那一刻,怀康帝就知道了,传言不假。
而周重邛也知道怀康帝,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他的这位皇兄,从怀康帝让他进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的这位皇兄心中已有定论。
周重邛对怀康帝从来都是‘一片坦诚’,怀康帝认定的事实,他也从不会去狡辩。
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怀康帝捂着眼低低的笑了起来,:“生在这帝王家,生在这帝王家啊。”
“甚至连长安你都是...也好,也好。”若是从前,怀康帝或许真的会一怒之下砍了周重邛都说不好。
可到了这步,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怀康帝扶着桌案,拍拍身下的龙椅,:“这个位置上的不能真的是个‘莽夫’。”
“皇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当年,确实是我思虑不周,瞒着所有的人收养了淮儿,可我却当真没有...”
“不必多言。”怀康帝挥了挥手,他咳嗽了几声,:“其身不正,必起祸端,这天下众人悠悠之口,你要怎么拦?”
怀康帝压着桌案,倾身向前,他盯着周重邛,:“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你为什么不将知情的人都杀了?杀了他们,也没有今日这桩祸事。”
“到得如今,你能杀多少人?这消息传得满京城都是,御史台的那些人已经疯了,只恨不能在长阶前跪地不起,你要朕怎么做?”
“将这京中的人都杀个干净吗?”
怀康帝走了下来,他看着周重邛,眼里透着血红,:“然后呢,然后叫他坐上这个位置,谣言四起,再起刀兵?!”
“记淮是个聪明的孩子,如今这个消息瞒不过他,他的身世存疑,你的王妃生下的是周氏皇族血脉,你叫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他不要心生猜忌?”
“不可能!”
“到时候,情势所迫,他们之间必定有一方死无葬身之地!”
闹到如今的这个地步,确实都是他的错,周重邛重重的对着怀康帝叩首。
“叫记淮进来吧。”
这几日大喜大悲容易晕厥的怀康帝特意留下了周记淮,就是为了以防万一能有个人主持大局,却不想世事无常,竟到了这个地步。
王公公一路小跑,去了元华宫寻周记淮。
这处宫殿是从前怀康帝还是皇子时居住的地方,怀康帝登基之后这处宫殿就封存了起来。
后来,周记淮入京,怀康帝留他过夜时,就让他在这处宫殿内。
“大公子,圣上在乾辛殿,这会子传您过去。”
说着,王公公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加了一句,:“秦王也在殿内呢。”
站在窗边的周记淮转过了身,他看着神色紧张的王公公,反倒轻轻的笑了笑,他颔首道,:“多谢公公,我知晓了,这就走吧。”
王公公跟在周记淮的身后。
他看着身前迎风而行,神色坦然无惧,衣带翻飞反倒越发衬的如青松翠竹的周记淮,心中不免都感慨了一声,:’可惜了。”
......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的出了宫,车内,是相顾无言的周重邛和周记淮。
临下车前,周记淮神色恳切的看着周重邛,:“...父亲。”
“请您应允我和去寻琳琅,若她是无辜的,还请您...”
周重邛看着周记淮,点了点头,:“好。”
之后周重邛伸手拍了拍周记淮的肩膀,:“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爹。”
“好...父亲。”
荣正堂内
陆燕芝迷迷糊糊的惊醒,伸手向旁边抓了抓。
一直守着的春红见状,上前来轻轻的拿着温热的帕子给陆燕芝擦了擦脸,:“王妃放心,小公子被奶娘抱着吃奶呢,夏蝉和王嬷嬷都在,李公公也跟着看着。”
肚子已经凹陷下去的陆燕芝躺在这,骤然之间看着反倒是比以前更小了,看着陆燕芝胭脂色的脸颊,春红忍不住放轻了声音,:“王妃可要用些水?”
陆燕芝点了点头,她刚要下意识的起身就疼的龇牙咧嘴,春红连忙按着人躺倒,:“您这次伤了身,要好好养养,窦老大夫说了,您要坐双月子呢。”
生的时候真的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这次的疼痛反倒叫陆燕芝清醒了许多。
她抓住了春红,:“我好像见着王爷了,是我记错了吗?若不是,现在立即请李公公送信去边关给王爷。”
生产那一刻的见闻仿佛梦一场,但这梦陆燕芝却清晰的记着,陆燕没必要骗她。
若是长乐世子当真与苏琳琅相识,甚至到了能合谋杀人的地步,那苏府与长乐伯府的牵扯可就比想象中的更深。
他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本该坠塘身亡的从她换成了福宁郡主。
直到此刻,陆燕芝的后背还发凉。
原著的角度都是从男、女主的利己角度出发,只靠那些细枝末节陆燕芝什么都揣测不出来,而想想...她大着肚子和苏琳琅相处了这么久...
就像一条毒蛇蛰伏在身侧,你瞧她的时候,她是一幅温柔无害又笑眯眯的。
你转过头,她就会吐着蛇信,目光阴恻恻的打量你,一圈圈的开始绞紧,等你发觉到的时候,就是被活活绞死的时候。
看陆燕芝的脸色难看,春红忙道,:“王爷已经入宫去了,若您有事,奴婢立刻叫人去宫门口候着等。”
“苏琳琅呢?她在哪?”
陆燕芝忽然惊得从床上起身,:“不要让她靠近我的孩子,快带我过去!”
果然,孩子一生下来,‘六姑娘’的本事就回来了,不仅躺在这什么都知道,‘演技’也愈发的精湛了。
春红一边感慨一边又按倒了陆燕芝,:“您不要着急,小公子一出生,王爷就赶到了府上。”
”因着您不足月就发动的事,王爷大怒,将府上封了起来,所有人都在院内不得外出,还有精兵守着呢。”
说到这,看着陆燕芝自然的松了口气的神色,春红转了转眼睛,又低声说道,:“不止呢,您昏睡的这段时间,京中都传开了,说...”
春红的声音都轻了许多,:“说大公子根本就不是秦王的亲生子,而是王爷在十几年前抱养的宋氏夫妇的孩子,这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如今看来...”
春红瞅着陆燕芝,如今看来,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六姑娘’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啧啧啧,春红心头感慨,也难怪‘六姑娘’这么费尽心思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什么叫‘一步登天’?
这就是真真正正的叫‘一步登天’!
从一个侯府不起眼的庶女,到极有可能攀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六姑娘’这才用了几年?
好家伙,两年不到。
这事说出去谁敢信?
春红自顾自的感慨着,却不知道她的这番话对陆燕芝来说,冲击力有多大。
“蛤?”陆燕芝傻眼了。
不是,她就睡了一觉,一醒来,不仅女主的人设崩塌,连男主那个十拿九稳,近在咫尺的位置也飞了?
这么说来,男主不是秦王的亲子,甚至都不是皇室血脉,但他在原著中却坐上了那个位置,当真是好大的一盆狗血。
等等,陆燕芝却忽然想到了为什么原著中秦王会噶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秘密。
只有死人才能守住这个秘密!
周记淮,周记淮,陆燕芝摸着自己胳膊上被吓的炸起的汗毛,他当真心狠至此吗?
还是说,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会变?
.....
苏琳琅一个人坐在屋内,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带走了。
屋外还有精兵守卫,这些人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
苏琳琅端正的坐在书桌前,她提起笔,不能慌,不能乱,她的计划没有问题,她甚至都没有亲自出手,这件事跟她半点关系也无。
秦王为秦王妃冲昏了头是常事,即便是最后真的查出来什么,也是郭氏的问题,或者说是陆燕芝从前在恭候府埋下的刺。
但秦王骤然回京给人的感觉太沉重了,他一回来,直接打破了苏琳琅心中设想的完美扫尾和结局。
这种要么登临天下,要么如坠深渊的感觉简直太折磨人了,这样的境地里,更不用说已经有些疯魔的苏琳琅身边一个人也无。
没事的,没事的,她要稳住,苏琳琅这样反复的安慰着自己,但一放下笔,她还是会心慌的不由自主的咬着指甲。
就这么一时安慰自己,一时在忐忑中等候,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苏琳琅抬起头,迎着外头的光走进来的,是周记淮。
“周郎!”苏琳琅甚至顾不上什么其他,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人。
周记淮伸手揽住了人,原本还抱着细微希望的他,看着如此激动的苏琳琅,却笑不出来了。
苏琳琅是他的枕边人,他如何察觉不出这些时日来苏琳琅总是有些急躁,但他忙着吏部的事,又以为是苏琳琅急着想要个孩子的缘故...
周记淮闭上了眼睛,他轻轻的拍着苏琳琅,:“琳琅,你与长乐世子是否熟识?”
苏琳琅猛地睁开了眼,这是周记淮第二次问她了,莫不是又有人在追究福宁郡主的事?
周记淮入了宫,最有可能的就是昌平公主了。
苏琳琅稳住自己,神色如常的抬起脸,她轻轻的摇了摇头,:“若夫君问的要更详细些,幼时我们倒是打过几分交道....”
”福宁后来常来,遇见了长乐世子,等略长大些,因为父亲不喜长乐世子的做派,因此就几乎断了联系。”
他要问的不是福宁郡主,可苏琳琅这样一说,周记淮慢慢的松开了她,:“长乐世子对福宁郡主动手的事,你知不知晓?”
“我不知。”
琳琅在说谎,周记淮的心沉到了谷底。
看着从前那个在他眼中才学出众,仙气飘飘的姑娘,周记淮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甚至不敢再问其他的了,他们相处数十年,哪怕是权衡来的亲事,可苏琳琅也是他的妻啊。
周记淮也想自私一次,他看着苏琳琅,:“琳琅,我想去闽中,去那里施展我的抱负,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回京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为什么?”苏琳琅只觉得自己在听个笑话,她不解的看向周记淮,离那个位置只差一步了,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离开?因为秦王妃生下的那个孩子吗?
果然,秦王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想把周记淮丢在一边!
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周记淮看着苏琳琅,:“为什么,因为我不是王爷的亲子,我是被收养的孩子...”
苏琳琅只觉得有道惊雷炸在了耳边,周记淮为什么会知道,还是说他早就知道?那他今日忽然为什么要说出来?
周记淮盯着苏琳琅的眼睛,他笑了起来,他笑的眼泪掉了出来,浑身都在发抖,:“你果然知道,琳琅你果然知道了。”
“你入府不过一年,就知道了我十几年都不知道的事,不,或许我是知道的吧,但我从来都没去细究,或许我也在怕...”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在今日知道?”
“因为这件事已经传遍了京城,我已经无颜在这京中待下去了。”
“不!”苏琳琅一把抓住了周记淮,:“京中为什么会传遍这个消息,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周郎,你是在吓唬我的是不是?”
周记淮擦了擦苏琳琅眼角的泪,轻声道,:“我也想着自己是在骗你多好啊,可惜不是,我在宫中,甚至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猝不及防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我不信!我不信!!!”苏琳琅心中一片兵荒马乱,这个消息秦王瞒得这样好,偏偏这个时候暴露了,是不是因为她?是不是?
“琳琅,”周记淮看着隐约有些疯癫不再遮掩的苏琳琅,忍着愧疚问她,:“琳琅,你跟我去闵中好不好?”
“皇伯..圣上教导了我那么多年,我学了那么多,去闵中...”
“休想!”
苏琳琅一把推开了周记淮,她红着眼质问着周记淮,:“你为什么不是秦王的亲生子?你为什么不是皇室血脉?”
“我们谋划了那么多年,却不想你是个冒牌货,你让我这么多年的苦心都白费了,你现在想让我和一同去闵中那个不毛之地吃苦?”
“你休想!!!”
苏琳琅恨得扑过去,激动的抓着周记淮,:“你这么聪明,当初既然想到了,为什么不杀了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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