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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咬枝绿)


蒋骓咂摸这名儿,说听着像个江湖门派。
本地人缺乏这种神奇的初见联想力,钟弥扭头怀疑:“有吗?不就是个扇子店。”
盛澎应和说有点那个意思:“还是那种暗杀门派,一水儿冷艳美女。”
这话符合这两天钟弥观察盛澎得出的浪荡调性,她干干咧了一下嘴说:“那应该是你喜欢的那种的门派吧?”
盛澎厚脸皮道,他看过美女门派有点多了,喜不喜欢,得看冷艳到什么程度。
钟弥无语,懒得跟他再聊,转去问另一位非本地人:“你喜欢这种门派吗?”
是气氛太好,叫她太肆无忌惮。
钟弥忘了。
沈弗峥不是盛澎这种随随便便能谈及喜好的人。
也是心虚,问他任何问题,都有种被吸引、在好奇的暧昧,叫她不自然。
她那个微仰面的眼神,明晃晃写着我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可没有台阶下,等待审判一般,眉目凝着少见的紧张。
好在沈弗峥没有顺话逗她,只接了一句话。
“我不混江湖。”
钟弥立马点头应和:“看出来了。”
尤其是从外公那儿得知他读书早,根正苗红,不混江湖才对,他跟舞刀弄枪的草寇贼子瞧着不沾边。
玲珑十二扇门口置一张长桌,摆了好几副笔墨,生意相当好,桌边围满人,拿着扇子排队。
刚刚钟弥说这就是个扇子店,实在低估了店家的商业头脑。
她好像去京市上大学后就没再来逛过庙街,不知道店里除了直接成本价乘十,卖批发来的白纸面儿扇子,什么时候又卖起玉石木料,多了一项刻章服务。
好在大道至简,不管卖什么,在这条街上,砍价逻辑都是一样的。
第一口价,一定要杀到老板脸色突变,再你来我往涨一点,这样才不算吃大亏。
老板开价八百,钟弥说二百。
老板果然变了脸色,说这实实在在是八百的好料子。
钟弥笑道:“你这牙大的水头,又是乌龟王八裂,也能说是好料子么?不刻章,拿回去顶多车珠子,还不够瞧的呢,八百块?再肥的外地客也不能这么宰啊。”
“那五百,最低价了,翡翠都没有买这么便宜的。”
钟弥手肘撑着柜台,半是撒娇地冲老板皱了皱鼻子,巴掌大的脸,一嗔一艳,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太贵啦,二百五不好听,给你加十块,二百六,你这门口都挂了牌子的,就当美好州市,你我共建啦。”
盛澎这种钱多到兜里烧的公子哥,几百块掉地上都懒得捡,见钟弥熟稔砍价也没打扰,退居二线,同蒋骓并排站着,看那店主大爷被小姑娘两句软话一哄,立马一边说着真半点不赚了,一边乐颠颠拿出包装盒子。
取了闲章,又买了扇子,盛澎在旁付钱。
题字时,沈弗峥叫钟弥来写。
钟弥疑心这人是不是打假上瘾,当她琴棋书画样样不行么?钟弥一本正经学他之前的话:“沈先生,你对不专业的导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你刚刚说美好州市,你我共建,我出我的一份力,钟小姐也应该当仁不让。”
“还当仁不让,你是想看我会不会再出丑吧?你这个人真的是……”钟弥嘀咕,拿起笔点了点墨水,在内情感丰富地吐槽:你还出了一份力?放眼整个州市,谁敢劳驾你出力?你那是砸了不少钱吧,有钱才是大爷。
“你怎么会以为我喜欢看你出丑?”
钟弥噎了一下,觉得这反问简直荒谬,理直气壮道:“前天游湖,我弹琵琶你就笑了,当我没看见么,你那不就是在看我出丑!”
“我的确看了你,但没有看你出丑。”
钟弥望着他,迟疑般定住的表情,显然是不信。
古街夜市正喧闹,他声音一放缓,显得更加突出,似山谷隔雾岚传来的一声钟鸣,既远又近:“你那手琵琶弹得——”
“很赏心悦目。”
读了十几年书,钟弥才知道,原来不堪入耳还有赏心悦目这么委婉的说法。
脸上隐隐有一丝赧热,但她自知不能表现出来,否则显得她浮想翩翩,只得手上拿笔,将视线移到空白的扇面上装无事发生。
还没想好在扇子上给沈弗峥写什么字,钟弥咬着唇,正歪头思考,忽然夜市灯下一道黑影贴近,她像是被迅速拢进一团带着松雪气息的阴翳里。
手臂上有缕缕发丝划过的细微触感。
男人的声音近至贴面。
“你头发要沾到墨了。”
钟弥低头一看,那缕长发被他手指挽住,才没直直坠下去。
两人距离太近了,她脖子有些发僵,拢回头发,声音也有点不自然:“谢谢——我想到给你写什么了。”
两分钟后,扇子到了沈弗峥手里。
他低声念出内容。
“章台走马,风流不落人后。”
眼皮一掀,目光由扇面移向前方,少女脸上绷着故意使坏的淡定,一双漂亮乌瞳四处看,悠哉悠哉。
沈弗峥问:“这是评价还是期待?”
钟弥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弥弥”,她蹙眼,寻声望去,看见徐子熠正向自己跑来。
“打电话你都不接,我这几天去馥华堂等你,也没等到,戏馆的管事说你今晚去逛庙会了,我就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见到你了。”
他刚刚一路跑来,气息不平,这番话讲得不容易,一期一会的牛郎织女也没他这么苦尽甘来。
钟弥嘴角轻抽:“好巧啊。”
“弥弥,那天的事我知道了,你是帮——”徐子熠痴心不悔的声音忽然停下,看向一旁存在感极强的沈弗峥,“弥弥,这位是谁啊?”
男人打量男人总是简单粗暴。
这人通身上下找不到一个LOGO,手腕上一只德系表虽然是绝版老款,但不是什么顶奢牌子,还不如他自己手上这只百达翡丽十分之一贵。
可对方气度不凡,徐子熠好歹也出身商贾之家,见过些世面,不仅知道表是身份的象征,更晓得有些人已经显赫到无需外物来彰显身份。
多的是那些戴名表开豪车的人,抢破头献殷勤,巴望着能以身化石,为贵人垫上一脚。
之前徐子熠说喜欢钟弥,他家里不同意,徐夫人嗤之以鼻,觉得钟弥配不上徐家,现在家里意思没变,态度却全然不同。
叫他不许去招惹钟弥。
徐子熠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徐夫人告诉他:“你当你为什么追不上人家?人家身边早有贵人了,瞧不上你的,你别白费了心思又得罪了人。”
什么贵人?又怕得罪谁?
此刻徐子熠看着钟弥身边的男人,却隐隐有了猜测。
钟弥自然不会在徐子熠和沈弗峥之间做介绍,她在沈弗峥面前丢的脸已经够多。
“那个,导游请假,我先去处理一下我的私事。”
她轻声跟沈弗峥交代一句,给徐子熠使眼色,去别处聊。
在路上,徐子熠却多心:“弥弥,你怕他?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钟弥扑哧一声笑:“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怕他?”
“可是你刚刚看他的样子跟平时很不一样,就是有点怕的意思,弥弥,你是不是身不由己?”
钟弥深吸一口气,解释说:“他是我外公的客人,我有什么身不由己的。”
还有一句难听的话,钟弥今晚心情好没跟徐子熠说。
我是烦你好吗?
徐子熠纳闷:“你外公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客人?你以前没说过啊。”
“我以后也不会说。”钟弥试图提醒他,“我们是有什么关系吗?我需要什么事都告诉你?”
再说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钟弥郑重说:“我虽然单身,但我有拒绝恋爱的权利,不是你追我,我就一定要答应,我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徐子熠问:“是因为我跟周霖高中是朋友,你觉得为难吗?”
钟弥发现跟他很难沟通:“我不为难,我没有那么强的道德感,我单纯是不喜欢你而已,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你也不喜欢周霖了?”
“不喜欢。”
钟弥烦了。徐子熠却像冷静下来似的,忽然扭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动静突兀,钟弥也下意识跟着看过去。
实则他们刚刚走出很远,此刻站在拱桥另一头,什么也看不到。
可这无声一刻,钟弥和徐子熠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良久,徐子熠问:“那你现在喜欢谁?”
刚刚徐子熠来找钟弥,盛澎和蒋骓都看见了,目送那两人走到拱桥那头,盛澎收回视线,忽然想去看他那位四哥是什么反应。
沈弗峥站在桌边,手里一把正在晾墨的扇子,另一手拿着手机在接电话,看不太清脸上的神情。
在州市这些天,蒋骓替沈弗峥出面挡了不少宴会应酬,对徐子熠有点印象,启泰地产的副总带着儿子来跟他搭过话,叫他以后多关照。
一个启泰地产,还是副总。
蒋骓忽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啊。”
盛澎不能理解:“你管这叫寻常百姓?只要子孙辈不作妖不犯事,徐家少说能富三代,这是寻常百姓?蒋少爷,您这是没出过京市二环路,眼长头顶上了吧?”
蒋骓瞥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沈弗峥,凑近盛澎说:“前几年,文化/部和书法协会办的百年艺展,钟弥外公的名字,排得比旁家孙家那几位都前。”
越往上去,圈子越小,壁垒越厚,说到底盛澎跟蒋骓也不是一路的苗子,盛澎没有在文化/部供职的爹,消息自然也没有蒋骓灵通。
“那章家怎么就没落了?”
蒋骓耸肩,小声道:“谁知道呢,有时候,官运这玩意儿,到头了就是到头了,再折腾就得拿命抵,急流勇退,也算是高招了,好歹章家现在还有体面,章载年这三个字拿出去还是有分量的,所以我才瞧不上那个姓徐的。”
最后这句愤慨稍显过头。
盛澎露歹意笑容,眼神暧昧起来:“唉,你看,你爸呢,对弥弥她妈念念不忘,你子承父志啊,这多好。”
“你瞎吧!”蒋骓压低声骂一句,眼风往沈弗峥那儿瞥了瞥。
盛澎望去,沈弗峥电话结束了,端端立在一盏柔黄灯笼前,油纸灯面上勾着鸾跂鸿惊的草书,风将灯笼吹得打转,光影也随之变动,忽暗忽明。
而他静立其中,摊看一把扇子,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他就那么静静地垂眼瞧着,忽而嘴角薄薄一掀,淡淡一抹笑似沉进什么不为人知的意趣之中。
盛澎悟了,却迟迟不敢信,望着蒋骓:“……有这么层意思吗?”
“那你猜猜,今晚没有钟弥,四哥他肯不肯出来?”
盛澎一下急了:“那把弥弥喊回来啊!”
蒋骓淡定得多:“你急什么,四哥都没急。”
钟弥准备回去时,看到游客手里拿了一盏精致漂亮的纸灯,上前问了店铺,就在附近,于是她也去挑了一盏。
下拱桥,玲珑十二扇门口还是人来人往,刚好听见盛澎的抱怨声:“这弥弥也真是,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跟四哥打了招呼,也要跟你打吗?”
“那我们等就算了,不能让四哥也一直这么干等着吧?”
沈弗峥说:“等就等,没事。”
钟弥听见了,嘴角没忍住翘了一个小弧。
她微抬下巴,眉眼生动,打马过长安般淌出一段风流意气,扬声道:
“沈公子,我这不是来寻你了。”
沈弗峥目光一转,越过游人。
她穿棉麻质地的无袖杏白裙,风琴褶,纤细手腕上叠戴彩宝手链,从拱桥高处走下来,打一盏纸糊彩绘的金鱼灯,暖光融融,站在数步之外。
天太闷热。
夜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纸扇在他手上打开,扇面一摇,燥气不减的风混着甫干的墨香,钟弥就见他额前发梢微微掀动,一双眼,映缀灯火,看人时却波澜不惊。
钟弥的呼吸仿佛随着远远的一息扇风,倏然一浮。
那是心动难抑的滋味。

“你们一直在这儿等吗?旁边也有一个店——”
沈弗峥打断她的话:“你好像知道我会一直等你。”
连什么时候回来,在哪里碰头都没留一句。
这话是盛澎刚刚说的。
沈弗峥听了不以为意,不专业的导游做出任何不专业的事,不都很合理么?
钟弥表情不解。
“之前也是。”
那晚应下当导游,丢下一句“我会去酒店找你”就走了,彼此既没有联系方式,她也不知道他哪天就会离开州市,又或者考虑到她来酒店找人时他会不在。
“你好像默认我会等。”
倒真是疏忽,钟弥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些,这会儿有点没心肝地说:“那你也可以不等。错过了就错过了呗,我外公说,错过就是没缘,没缘也不必可惜。”
沈弗峥就看着她:“那我跟钟小姐算有缘无缘?”
钟弥吸住一口气,挺可爱地摇摇头,像只小拨浪鼓:“不知道。”
“你之前不是说还给人看过手相么?不会算?”
钟弥接着摇头:“我不擅长算命。”
沈弗峥不解:“那你靠什么给人看手相?”
被人近距离盯着,那股子面对这人特有的尴尬又来了,钟弥想想,小声回道:“靠……靠胡说。”
沈弗峥出乎意料地笑了:“那你现在也可以胡说。”
钟弥很有讲究:“胡说也是要有准备的,现在电话诈骗还要写文案练话术呢,我也不能张口就来,下次见面吧,下次我——”
话就这么停了一下,面前的人很自然接过去。
“下次?”
钟弥不知那两个字是不是反问,又是什么意思的反问。
在今夜之前,每次分别,或有毫末心动如星火微烁,她都不曾考虑过与这个人是否还有相见重揖的缘,可不久前,徐子熠问她现在喜欢谁,她说没喜欢谁。
是敷衍,却也像心虚。
徐子熠刚刚说她看沈弗峥时有点怕。
本以为他眼瞎胡扯,此刻钟弥忽然想,那会不会可能是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近情情怯的一种拘谨。
想到沈弗峥刚才说她不知道他的行程,他可能随时会离开州市。
钟弥抬起头问他:“那,还有下次吗?”
“有。”
钟弥惊讶他答得这么干脆直接。
又想他无论提问还是回答好像都从容,外公虽然说他们年纪上并没有差一轮那么多,但数次相处下来,她却觉得他远不止大自己八岁。
沈弗峥朝她亮了亮扇子,“你这字,是你外公教你的?”
“嗯,我练得不勤。”
“那就是悟性很好。”
“谢钟小姐赠墨宝。”
琴棋书画已经夭折两位,现下挨了夸,钟弥心情很好:“那你得还我点什么呀。”
沈弗峥讶然一笑,微偏首,望住她眼睛去确认:“礼尚往来要这么快?”
“跟你学的呀,之前前脚欠你人情,你后脚就让我还,”钟弥手指比出一个数字二,“还还了两个!”
“好。”沈弗峥答应,“那需要我还什么?”
视线越过他身侧,钟弥望见在隔壁店门口看手串的盛澎蒋骓。
“你之后来我家听戏,能别喊他们么?”
沈弗峥也半转身,看那两个人:“他们惹你不高兴了?”
钟弥立时摇头,这几次出门,这两个人都跟保镖似的走哪跟哪,因为有他们,钟弥之前担心的那些尴尬,一个没发生。
她对他们没意见:“没有,怎么会,他们都挺有意思的,只是戏馆已经够闹腾了,听戏其实还是身边安静一点好。”
“就我一个,担心你会觉得尴尬无聊。”
毫不相干的语境最后能重合,钟弥慧黠笑着:“怎么会尴尬无聊,沈先生明明也——”
“很赏心悦目。”
心领神会,他收到她的回敬。
沈弗峥到馥华堂是下午两点,相较于初次过来时一楼的空寂无人,这回大厅要热闹得多。
上客七八分满。
厚重的暗红帷幕还不透一隙地垂着,台下看客瓜子茶水已经吃开。
他在门口稍站,就有位年轻的服务生远远瞥见,忙把手上活计交给旁人,快步迎上来。
“请问是沈先生吗?”
沈弗峥打量一眼来人,微微点头。
服务生笑容热情,手臂一伸,为他引路:“您这边请!”
他一边碎步上楼一边跟沈弗峥说着,“今天拉胡琴的管事老戴,家里出了点事,弥弥在忙,不过弥弥交代我了,如果有位姓沈的先生过来,就领他去二楼,这边雅座已经给您留好了,请问您喝点什么茶水?我们这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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