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弥抿住笑意,手肘搭他肩,眼睛迎光,亮亮地望着他:“我有那么厉害吗?”
“你可太厉害了。”
话音刚落,钟弥俯身堵上他的唇,烟草气息苦涩,她蹙住眉心,却伸出舌,吻得更深,渴望从他这里讨一份苦尽甘来。
他一侧手臂还伸出,搁置在烟灰缸里碾烟头,最后一丝热焰好似不是在他指尖消失,而是钻紧身体里,试图燎原。
钟弥是纵火者。
那夜沈弗峥说她厉害,钟弥只当作是情话听,直到从日本商旅回来,近年关,舞团放假,她那边取东西,又再次见到周霖。
“我在这边等你好几天了,总想着要谢谢你。”
“谢我?”钟弥不明白。
周霖说他拿到一笔投资,对方是一家的很有名的投资公司,深耕电子研发领域,像他这样才具雏形的学生研发团队,就是方案写成花,也根本递不进对方眼皮子底下,更别说对方带着研发资金亲自找上门来。
简直是天方夜谭。
朋友说天上掉馅饼要好好把握,周霖觉得京市没有白捡的馅饼,所以去问了原因。
对方说因为他跟钟弥认识。
“沈董的助理亲自打了电话来,说你们很有潜质,年轻人,好好加油,这样的贵人,可是很难遇的。”
他要是觉得这话讽刺,那是不识抬举。
从天而降的馅饼,自然要拍拍灰,感恩戴德地收下。
周霖看着钟弥,脸上挤出的一丝笑意也不似上次见面那样热切纯然。
“你现在可真厉害啊,怪不得连徐子熠也看不上。”
闻声,钟弥表情复杂。
转瞬一想,简直想为沈董鼓掌。
好心机啊。
这人要是吃醋了,看谁不顺眼了,连个正面交锋都吝于赏赐,甚至不会跟钟弥说一句坏话,多提一句都是在钟弥那儿给对方博戏份,这种事他不会做的。
他居高临下惯了,只是叫助理打个电话,就能凑起一盘怎么演都好看的戏。
周霖不来找钟弥,便是见好就收,日后也会知难而退,他沉不住气来找钟弥,那更有意思,能叫钟弥自己瞧清,不成熟的男人有多幼稚。
把自以为是的自尊看得比命重,明明是得利一方,也要摆一副忍辱吞垢的姿态,为自己的自尊讨个公道。
钟弥难道就没自尊了?
“我不太懂投资,我男朋友生意上的事我也不爱管,不过我知道他经常做慈善,好像是不会拿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叫对方必须收钱的,那个投资公司叫什么名字,我回头帮你问问吧。”
周霖顿时表情难堪,既有羞耻又带着愧疚。
“弥弥,我不是那个意思。”
钟弥平声问:“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周霖支吾片刻,吐声道:“……我是觉得他很不尊重人,他平时也这样对你吗?”
钟弥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的,他很喜欢砸钱。”
周霖正要开口。
钟弥先一步,接着话说,“不过我跟你不太一样,如果我不喜欢我就拒绝,喜欢我就开开心心拿着,拿了好处又说别人不尊重,我……我不太理解这样的做法。”
周霖目瞪口呆许久,愣愣说:“我没想到,你现在变成这样了,高中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钟弥知道他说的不一样是指什么。
那会儿徐子熠有富二代的光环,又很会花心思打扮,在校人气颇高,而他埋头学习,似乎只有成绩出彩,很多女孩子喜欢徐子熠,也会让他意识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
但唯独钟弥。
女孩子里最光彩耀人的钟弥,偏偏选了他,大概曾给过他很大的自信和鼓励。
他不仅觉得钟弥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孩子,也理所当然觉得钟弥要一直远离权势钱财,保持在他心里白月光一样的人设。
钟弥继续说,“你有点偏激了,别人谈什么恋爱不是由你评判的。每个人,不同阶段,谈恋爱的方式都会不同的,我男朋友他很忙,你觉得他那样的人怎么谈恋爱才叫尊重人?发现情敌就去宣誓主权,最好跟对方约一架?用拳头说话?不能粗暴砸钱,是要把人民币折成星星纸鹤,放到玻璃罐子里才算表达用心吗?”
周霖神情一拧,意识到自己特意来找钟弥不过是忍不下一时意气的幼稚。
不肯承认的方式是反问。
“那他以后会娶你吗?”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百试不爽的杀手锏。
钟弥真的想笑。
沈弗峥的前女友,她自己的前男友,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一定会在这个问题面前崩溃失态,痛哭流涕才合理。
“为什么不问问我想不想嫁给他?万一我不愿意呢?你一边说他不尊重我,一边默认我是男人的附属,这是你尊重我的方式吗?”
说完,钟弥真笑了一下。
不再看他哑口无言又急于解释的表情,拎着包,从他身边擦过。
坐在车上,钟弥想,沈弗峥可真可怕啊。
千万不能被他那副温润公子的外表蒙骗,一个人能站至高位,怎么可能只是凭一张好皮相。
连性格温和也是假的。
最好的杀伐气是兵不血刃,他早就过了事事亲力亲为的阶段。
亏她在日本泡温泉,玩得最开心的那两天,还在心里悄悄担心过他在他家里的处境会不会越来越难,腹背受敌,还要这么高调带她出门玩,而她又帮不上什么忙。
现在想想,谁敢反对,他会不会让对方好过也是未知数。
第65章 这一生 许多迷津不可自渡
周霖来找自己的事, 钟弥没跟沈弗峥说,倒是放进心里,时不时就拿出来想一想。
吃醋这两个字落在他身上太肤浅, 总觉得有一种更恰当的解释。
只是她一时想不到。
京市落雪的深夜,钟弥在城南别墅等沈弗峥回来, 她知道他今晚是跟谁吃饭,除他父母, 还有孙家的人。
自昌平园开戏后, 他跟那位孙小姐便算正式见过面了,之后两家所有来往都可默认成一种变相的撮合。
沈弗峥和他父母能成为一家人不是没有道理,各自执着,又互相应付,给足体面。
今天冬天, 钟弥往城南跑了不少次, 她现在很喜欢他负二楼那间摆满瓷器的玻璃房子,喜欢躺在那张豇豆红的躺椅上,闭着眼。
她偶尔有种幻觉, 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只花瓶, 是没有情绪的静物。
沈弗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钟弥完全没察觉。
“怎么忽然这么喜欢待在这里?”
听到声音,她才睁开眼。
钟弥望见他。
西装外套脱了, 白衬衫外是一件深灰的修身小马甲, 腰线勒得很窄,宽肩长腿, 光在那儿站着身形就十足压迫, 幸而一侧手上提了一盒三只装的蛋挞, 平添几分地气。
“沈先生今天好帅啊, 你见父母需要穿成这么正式吗?”
“有外人在,总要礼貌一点。”说着,他走到钟弥身前来,屈膝蹲下,递上暖色的纸盒,“快点吃吧,要凉了。”
今天晚饭吃得早,钟弥忽然想吃这家的蛋挞,问沈弗峥什么时候回来,要是没过打烊时间,路过饼店能不能带一盒回来给她当夜宵。
酥皮松脆,咬一口掉渣,钟弥用另一只掌心接住,余光里是一只斗彩抱月瓶,她呆了一下,为时已晚地问沈弗峥:“……这里是可以吃夜宵的地方吗?”
沈弗峥微仰首,在她嘴角揩去一小粒酥皮渣,之后拇指就停在钟弥唇边,触感温热,目光扫过周遭那些冷冰冰的昂贵瓷器,说:“随你了。”
钟弥便得寸进尺:“有点噎,我还想要一杯蜜桃汁。”
沈弗峥望她一眼,起身替她打电话,他叫厨房那边榨一杯蜜桃汁送过来。
慧姨回他:“沈夫人刚到客厅。”
距离近,钟弥既听到电话里的内容,也完全看清沈弗峥的表情变化,仅仅是放松的眼帘微微抬起。
“叫她等我一会儿。”
钟弥心想,看来他今天晚上虽然故意打扮得“礼貌”,但也干了一些不太礼貌的事,能惹得沈夫人这么晚了还要亲自登门来教育他。
慧姨又说:“沈夫人说想见一见钟小姐。”
刚吃完一整只蛋挞,听到这句话,钟弥鼓着腮,更噎了。艰难将一口食物吞下去,舔舔唇,也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吃了。
第一次见何瑜,钟弥穿着毛衣伞裙都没将打扮换得更隆重一些,而沈弗峥上楼摘了表,脱了小马甲,动作利落,折起衬衫袖口,走过表台,挑出最贵的一只戴在腕骨上。
那只表,钟弥有印象。
他三十岁,他妈妈送他的生日礼物。
钟弥抱着蜜桃汁,嘬着吸管,靠衣帽间门边猜测,他戴那只表的样子像是拿上什么趁手的兵器,待会儿的会面,应该是速战速决。
做女人活到何瑜这个年纪,所谓保养好,绝不仅仅是面上少些皱纹,富家太太一身的优渥松弛才是精髓。
钟弥素面朝天走进会客厅,在何瑜抬眼看来的第一眼,露出一个得宜微笑,道了一句:“沈夫人,晚上好。”
这个称呼在何瑜意料之外。
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能叫她那个嘲讽遍京市大半名流的亲妹妹一再赞赏的小姑娘,绝不是什么逢迎讨好的谄媚之辈。
何瑜也露两分场面上的笑意。
“果然很漂亮,你妈妈当年就是京市出名的大美人,你们这一家子的气质,真是一脉相承。”
沈弗峥带着钟弥入座。
佣人送来泡好的茶,很快退下,他提起紫砂壶,徐徐斟进小杯里,眼睫垂落,掩住眸中情绪,对何瑜说:“这么晚不睡你的美容觉,特意来我这儿夸人?”
真正懂博弈的人,个个微表情都练得出神入化,即使带着笑意看人,想叫人自惭形秽、坐立难安也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你金屋藏娇,还不许钟小姐见人了?”她轻嗔,先是打趣自己儿子一句,又将目光转向钟弥,温和好似家中一位女性长辈在同钟弥说贴心话。
“钟小姐是畏生怕见人吗?这倒也不是缺点,不见人也挺好的,场面上的事就该由场面上的人做,你年纪小,何苦来受这份罪?”
这一刻,钟弥脑子里想起许多人。
给她标价的何曼琪,京郊私房菜的中年老板,说她年轻天真的谢律师,默认她高攀不起的周霖,阴阳怪气她以后好日子无多的彭家姐弟……
这些人,放到沈弗峥母亲面前,通通都太低级了。
能把“你上不得台面,不适合进门”,说得这么温柔可亲,实在是一种叫人望尘莫及的本事。
沈弗峥戴表那只手,捏着茶杯送到何瑜面前。
“妈,喝茶。”
何瑜瞧见那只表了,也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她看着钟弥还如春风一般的目光,却在与沈弗峥对视时,阴沉了一瞬。
沈弗峥也给钟弥倒了一杯,话却是提醒何瑜的。
“这茶要趁热喝,不然,凉了,再添水,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何瑜面色不显,捏茶杯的手背却立时绷起青筋,她在袅袅茶香里酝酿声音,开口依旧软中藏刺。
“你有时候的喜好,真叫人看不透,你爷爷,你爸爸,没有一个是色令智昏的。”
沈弗峥与何瑜对着视线,平声说:“色令智昏没有好下场,我们家有这样的基因,是好事。”
何瑜反问他:“好事?你还知道这是好事?我跟你爸至今还没做什么叫你为难的事吧?好好一顿饭,不能圆圆满满吃完吗?你非要提前走,叫双方都很难堪,这都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
“我说了,饼店要打烊。”
他淡淡一句话,叫何瑜差点表情失态。
钟弥双眼倏然睁大,明明已经喝了半杯蜜桃汁,此刻居然又觉得蛋挞在嗓子里噎住。
她把沈弗峥给她倒的那杯茶捧起来喝。
沈弗峥很是无奈。
“我要是兴师动众叫老夫妻俩开了几十年的饼店不能打烊,传到你耳朵里,不也是一桩混账事?”
何瑜真被他激怒。
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还知道你现在做的是混账事?孰轻孰重,还需要别人来提醒?”
沈弗峥克制下厌烦的情绪,拇指食指捏了捏眉心:“不管我怎么做,你现在都不会满意,所以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管我的事,这很伤母子情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重。
说完,看了眼钟弥。
她乖巧无声的样子实在可爱,连对面还坐着他自己母亲也无所谓,沈弗峥直接上手轻轻捏一下钟弥的脸,又转去跟何瑜说:“想见的人你今晚也见了,弥弥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非要说些拐弯抹角的话吓她做什么?你对她好一点,以后才好常相见。”
他已经敢睁眼说钟弥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言下之意,事事都会替她担着。
再多说也无益。
何瑜肺腑沉气,垂眼望着手中已经凉掉的茶,终是饮下苦涩,起身说时间太晚先回去了。
钟弥起身,开口说了今夜会面的第二句话。
“沈夫人,再见。”
听到外头慧姨送走人的声音,钟弥放下捏玩的小杯,拉起沈弗峥的手,说她还有两只蛋挞没吃。
沈弗峥被她拽着手掌,轻轻一笑,钟弥扭过头,斜眼看他,问他笑什么。
“所以你刚刚一直没说话,是在惦记你那两个蛋挞吗?”
钟弥很认真地说:“你刚刚跟你妈妈说茶凉了不好喝,我才一下想起来,蛋挞凉了酥皮就不酥了。”
“而且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跟你妈妈又无仇无怨,是你不听话她今天晚上才会过来的,然后你坚持不听话,你们不欢而散了,从头到尾,又不关我的事。”
沈弗峥忍俊不禁:“你倒是把自己撇得挺干净。”
钟弥装傻卖乖,软软撒娇说:“什么啊,听不懂,人家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故意缓慢眨眼,一脸刻意的纯真,哪像小孩子,活脱脱一个小狐狸模样。
下了负二楼,她快步进去,检查自己的蛋挞还酥不酥,捻起一个来,咬一口还不算失望。
她跟沈弗峥提要求,想在这张软软的躺椅旁边放一张小台子。
“你不如在这儿放一张床。”
钟弥以为这是他不同意的反讽,便开始讲放一张小台子的好处,这样以后在这里喝下午茶也很方便,不至于还要把蛋挞盒子放在自己腿上。
“我很认真的。”钟弥说。
沈弗峥踱步似逛私人展,看向她,英俊眉宇间稍有纳闷:“我也没开玩笑。”
放一张床?
放一张床……
他居然说他没开玩笑,钟弥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过了会儿,她扭头,在这张软皮躺椅上用手按了几下,似丈量宽度。
背后传来沈弗峥平淡无波的声音。
“两个人会很挤。”
钟弥掌心发麻,缓慢而用力地攥住拳,从没有哪一个瞬间,叫她如此感慨自己和沈弗峥天造地设。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钟弥问他:“你建这个玻璃房子的时候,没想过会有今天这个场景吧?”
他回答,很多事情都无法预知。
“那你当时是为什么而建呢?”
他没回答,反而问钟弥:“为什么最近很喜欢待在这里?”
钟弥手里捏着剩下的半块蛋挞,望望四周,像在感受一样慢慢移动目光,说:“待在这里,可以锻炼克制。”
沈弗峥脚步一顿,与钟弥之间隔着数重透明玻璃,空旷的环境将声线拉得深沉。
“克制什么?”
“一种将当前所有美好平静通通毁灭的冲动。”
沈弗峥没有说话。
他的身形和脸庞都被错落陈设的瓷瓶遮掩,叫钟弥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钟弥将剩下的蛋挞吃完,人很满足。
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跟他说。
她之前有天下午居然在这张软椅上躺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拿着一根棒球棍,把这里的瓶子隔着玻璃通通打碎,一地狼藉。
看见他走过来,钟弥开玩笑问他,如果梦是真的,她真把这些瓶子都打碎了怎么办?
他缓缓倾身靠近钟弥,说:“那你就得留在这儿陪着我。”
钟弥懵懂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沈弗峥用手指去碰钟弥的脸,温热指尖从眉梢慢慢划到眼角。
不可否认,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脸,但漂亮这点特质,在她身上,实在不值一提。
何瑜说他色令智昏,也实在好笑。
他不承认自己色令智昏。
生存法则一旦定下来,根深蒂固,不容更改,一个伪善利己的人,即使一时被情爱冲昏头脑,也终有冷静下来权衡利弊的时刻。
一个少年时就戴着镣铐与面具舞蹈,一路靠着自我束缚走上权利巅峰的人,比那些旁观者清楚,他为了此时握在手里的东西,付出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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